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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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好看的衣裳
文/伊禾
秋陽漫過教室，穿過透明的窗玻璃，落在講桌的語文教科書上。
此刻，幾縷柔和的光線照著窗臺旁的伽藍花，橘紅色的花瓣好像鍍了一層亮晶晶的光。
教室的圖書角增設了一壁書柜，為了讓老師們上課時一眼望去清爽，我特意給敞開的書柜做了兩塊從中間拉開的布簾。奶白色的繪著彩虹和氣球的布簾上寫著兩行字：一路書香，一生陽光。
真好，看上去一切都是貼心的。
今天，我穿了上次去廣電做訪談節目時買的玫紅襯衣，領子上的大蝴蝶結系得略顯扎眼，外面搭了件雪白的鏤空馬甲，久違的明媚涌上心頭。
曾經每天思考怎么穿，跟用心備課同樣重要。
恍惚間，那件粉底細格子的旗袍，隨著風里飄來的桂花香，輕輕落在記憶的田埂上。
那時我還算年輕吧，剛好在教小琳的哥哥。當時我愛穿那件熨得平展的藕粉色旗袍，領口別著一枚圓潤的珍珠扣，走動時隨著裙擺的擺動輕輕晃，像墜在衣襟上的小星星。
初夏的早晨，我轉身在黑板上寫著課題，粉筆劃過黑板的“沙沙”聲，忽然聽見底下傳來一陣輕輕的“哇”——
低頭時，正撞見前排的小濤直視我的眼睛，他的手指悄悄指著我的裙擺，另一只手捂住嘴巴似笑非笑。
下課鈴響后，孩子們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圍過來，一向羞澀的小濤也攥著我的胳膊不走。他仰起的小臉像被陽光吻過的紅蘋果，粉嘟嘟的，鼻尖還沾著細小的汗珠。
“老師，您的旗袍上有花苞，它會開花嗎？”
我俯身，指尖觸到他的平頭。還沒等我回答，他突然踮起腳，湊到我耳邊小聲說：“老師，我看到電視上穿旗袍的女人都很溫柔，您就是世界上最溫柔的老師。”
那聲音，輕得像落在禾苗上的風，卻在我心底扎了根。原來一件衣裳，能成為孩子眼里溫柔的注腳。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放學回家，小濤拉著媽媽的手逛遍了街頭的服裝店，非要找一件“會開花的旗袍”，說要穿去學校開家長會，和尹老師一樣溫柔。
這樣的細碎時刻，像田里的青禾，一茬又一茬。有一年深秋，我穿了件綠底白波點的單扣西裝去上課，左邊的西裝領上別著一只銀色的小熊胸針，是不知在哪個小店里特價淘來的。那節課講《秋天的雨》，我領著孩子們讀“秋天的雨，是一把鑰匙。它帶著清涼和溫柔……”忽然發現前排的小敏總在低頭摸自己的衣領。她的校服領口磨得有些毛邊，手指一遍遍地順著領口的線縫劃過，眼神時不時往我的西裝上瞟。
第二周上課，小敏背著新書包走進教室，特意繞到我面前轉了一圈。我才發現，她的校服外面套了件小小的淺藍色外套，領口處縫著一顆塑料扣子，雖然顏色和我的西裝扣有差異，卻被她擦得锃亮锃亮的。
“老師，這是媽媽給我做的一顆扣外套！”她仰著頭，聲音里溢滿了興奮和驕傲。
“我跟媽媽說，老師的扣子會發光，我也要！”
那天下午批改作業時，我在小敏的作業本上，看見一幅用彩筆涂的畫：一個穿西裝的女子，領口處畫著顆比拳頭還大的圓，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尹老師的魔法扣”，圓的周圍還畫了一圈小星星，像把整個夏天都裝在里面。
孩子們的目光，如清澈的溪流，映出成人世界里被忽略的美好。
在我教過的學生中，幾乎每一屆都會遇到幾枚小粉絲。她們會趴在我的講桌前，數我胸前各色各樣的圍巾——黑色帶白邊的配綠風衣，淺藍碎花的配白外套，淺粉色的春游時派上用場。總有幾個小可愛，會在上完課的課間，一起圍過來靠在我的肩上，或者索性抱著我。
“哇，老師的新耳環像個小月亮！”
“老師，你的毛衣鏈好特別！您的審美和您的語文課，都是一級棒。”
“老師，我哥以前就說您講課有趣，現在我上您的課，時間跑得好快。”
慨嘆命運的神奇，小琳和小濤兩兄妹都成了我的學生，還有弟弟晨豪和姐姐晨曦都成了我的學生，成百上千的孩子，深深淺淺的緣，對我的信賴竟如出一轍。
除了幸運，還是幸運啊。
我心里清楚，不是我有多好看，而是孩子們善意的眼睛，美化了我貌不驚人的肉身。
一茬又一茬，我享受著來自學生的欣賞和贊美，險些在孩子們的作文里迷失了自我。
“我們尹老師優雅知性，氣質大方，每天穿的衣服都與眾不同……”
“尹老師的衣裳會說話。穿旗袍時說輕輕讀詩，穿西裝時說認真寫字，穿連衣裙時說去黃葛樹下看白鷺飛……”
數年過去，我的衣櫥里仍然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裳，只是不再單純為了好看。每天忙忙碌碌，醉心于教學和寫作，幾乎沒有時間思考穿什么的我開始思考，怎么才算真正的好看？
也許，文字有多好看，愛就有多燦爛，人生就有多浪漫。
秋陽西斜。
我佇立在辦公室的窗邊，望著窗外操場上孩子們奔跑的身影，忽然明白，原來教育從來不是單向的澆灌，而是師生之間彼此照亮的旅程。
我曾想用衣裳為他們編織好看的世界，可他們卻用純真的目光，為我撐起閃耀的星空。就像田埂上的農人，彎腰播種時，本想給禾苗一片沃土，卻在不經意間，收獲禾田拔節的聲響。
而那些關于衣裳的記憶，早已和孩子們的笑聲一起，釀成歲月里溫潤的蜜。每當想起，便有清風拂過心頭，帶著禾苗生長的香味。
我在衣裳中選擇美，而孩子們看見的，卻是他們心靈的蒼穹。
這是我一生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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