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蔽戰線的明爭暗斗,從來不會有預設的劇本。有的人,在暗夜中堅守到勝利,留下載入史冊的傳奇;有的人,卻在黎明將至時折戟于潛伏途中,連同期盼跨越海峽的營救行動,最終也只能以遺憾收場。吳石將軍的故事,正是后者中最令人扼腕的一頁。他以生命踐行信仰,而組織為他展開的營救,每一步都充滿驚心動魄的努力,卻終究沒能敵過時代的殘酷與敵人的鐵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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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石的選擇并非偶然的一時沖動,而是源于對家國命運的深刻洞察與對信仰的堅定追尋。他早年考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三期,以優異成績畢業;后赴日本陸軍大學深造,在校期間兩次獲得學業第一,因精通戰術、外語、測繪等十二項技能,被同窗稱為“十二能人”。1926年,武漢國民政府在珞珈山開辦情報訓練班,吳石以教官身份參與其中,期間與周恩來、葉劍英兩位同志會面。正是這次會面,讓他親眼目睹了中國共產黨人的理想與擔當,也看清了國民黨政權內部的腐敗與渙散——彼時國民黨官員沉迷權錢交易,前線士兵卻缺衣少食,這樣的對比,讓吳石內心逐漸萌生了為人民解放事業效力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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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4月,在好友何遂的牽線下,吳石在上海錦江飯店與中共上海局負責人秘密會面,正式確立情報合作關系。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何遂雖非中共黨員,卻始終心懷民族大義,他深知吳石的愛國情懷與能力,主動承擔起“橋梁”角色:一方面通過自己在國民黨軍政界的舊友為吳石掩護身份,另一方面讓子女何康、何世平協助搭建情報鏈路。其中,長子何康成為吳石的單線聯系人,位于上海愚園路1293弄儉德坊2號的何康寓所,也成了情報傳遞的重要中轉站——每次交接情報時,兩人多以“探討古籍”為幌子,將微縮膠卷藏在《論語》《資治通鑒》的封皮夾層中,確保信息安全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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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初,渡江戰役前夕,吳石冒著暴露風險,將長江沿岸國民黨軍的軍事部署圖親手送至上海局——這份情報詳細標注了各部隊的番號、駐地、武器配備,精度達到團級單位,為解放軍制定渡江作戰計劃提供了關鍵依據,直接減少了前線將士的傷亡。同年4月,他得知老鄉林遵擔任國民黨海軍第二艦隊司令,奉命駐守南京江面,連夜驅車前往林遵駐地,以“民族未來”相勸,直言“國民黨政權已無希望,唯有起義才能為海軍保留血脈”。最終,林遵率艦隊在南京江面起義,毛澤東同志特意致電稱贊這一行動為“南京江面上的壯舉”。
1949年8月,福州解放前夕,蔣介石以“協助臺灣防務”為由,下令調吳石赴臺任職。好友吳仲禧深知臺灣特務密布,勸他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吳石卻堅定地說:“我在國民黨軍政界多年,了解他們的防務體系,現在去臺灣,能為黨和人民提供更重要的情報。個人安危,比起解放事業算不得什么。”隨后,他帶著妻子王碧奎、子女赴臺,繼續潛伏,代號“密使一號”,擔任國民黨臺灣當局國防部參謀次長,軍銜中將——這一職位讓他得以接觸核心軍事機密。
在臺期間,吳石傳遞的情報始終圍繞“臺灣防務”這一關鍵主題:他將臺灣本島及金門、馬祖的防御部署圖,海防陣地的火力配置表,海軍艦隊的錨地與巡邏路線,甚至美軍顧問團的駐臺人數與活動范圍,都逐一整理成微縮膠卷,通過交通員朱楓傳遞回大陸。1949年底,當這份情報送到北京時,毛澤東同志審閱后當即稱贊:“密使一號,好能干!”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破了這份潛伏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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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月29日,中共臺灣省工委書記蔡孝乾在臺北市泉州街被捕,特務從他的公文包中搜出一本記事本,其中“吳次長”三個字格外醒目。起初,蔡孝乾并未立即叛變,他趁特務看守松懈時逃脫,藏匿于臺北郊區;但到了3月中旬,蔡孝乾再次被捕,在特務的酷刑與威逼利誘下,他徹底變節,不僅供出了吳石的真實身份,還交出了臺灣地下黨組織的完整名單。這一消息通過秘密渠道傳回北京后,負責情報工作的李克農同志立即召集核心成員召開緊急會議,桌上攤開的臺灣地圖被標記得密密麻麻——他太清楚吳石的價值:作為潛伏在國民黨臺灣當局軍政高層的關鍵力量,吳石掌握的情報足以影響東南沿海的防務布局,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他營救出來。
營救行動迅速以“最高級別”推進。李克農首先動用香港的潛伏網絡:他找到油麻地漁港的漁民陳老大——此人常年往返于香港與基隆之間,以運輸海產為掩護,曾多次協助傳遞情報。這次,陳老大的船上裝滿咸魚,船頭懸掛“民生漁業”的旗號,計劃以“補給”為由靠近基隆港,伺機接應吳石;國民黨特務早已加強海上管控,巡邏艇在港口外20海里處攔截了漁船,翻查時雖未發現異常,卻以“證件不全”為由扣留船只,第一次營救計劃宣告失敗。
李克農還通過印尼僑胞陳先生牽線,聯系上吳石的舊部方先覺——方先覺當時擔任國民黨臺灣當局陸軍少將,與吳石曾在抗日戰場上并肩作戰。陳先生帶著李克農的親筆信找到方先覺,懇請他以“舊友之誼”為吳石說情,卻不料方先覺早已被特務監控,他看著信,臉色蒼白地說:“谷正文(國民黨保密局特務頭目)的人天天盯著我,我要是敢出面,不光救不了吳次長,連我全家都得遭殃。”最終,他只能拒絕幫忙。李克農并未放棄,又聯系上吳石在日本陸軍大學的同學林蔚——林蔚時任國民黨臺灣當局參謀總部次長,與吳石私交甚篤。林蔚在收到營救請求后,因擔心特務察覺,連回信都不敢寫,只托人捎來一句“自身難保,望海涵”。
在嘗試“外部斡旋”的同時,李克農還在推進“內部撤離”計劃:他讓香港的地下黨加急辦理偽造的“香港商人”身份證明與出境通行證,為吳石設計了兩條撤離路線。若能拿到國民黨臺灣當局的“出境許可”,則從臺北松山機場乘飛機赴香港;若機場管控過嚴,則從基隆港坐船,由地下黨安排的船只在公海接應。加密電報一封接一封通過秘密電臺發往臺灣,可此時的臺灣早已風聲鶴唳:毛人鳳下令“全城搜捕共黨間諜”,特務如喪家之犬般四處排查,每一個機場、港口都增設了檢查點,甚至連酒店、茶館都有便衣特務巡邏,撤離路線被層層封鎖。
更令人揪心的是,交通員朱楓的撤離計劃也遭遇變故。2月4日,朱楓拿著吳石開具的“軍用物資押運”特別通行證,在地下黨員聶曦的協助下,乘坐國民黨軍用運輸機抵達舟山沈家門,暫住于妙家路15號的顧孫謀家中——顧孫謀是當地的商人,暗中協助地下黨工作。朱楓本計劃在顧孫謀的幫助下,搭乘小木船轉道鎮海回大陸,可顧孫謀找到的船只噸位過小,且沒有防風設備,擔心“途中遇到風浪會出危險”,勸朱楓再等幾天,找一艘更穩妥的大船。就是這幾天的等待,讓她錯過了撤離時機。蔡孝乾叛變后,立即供出了朱楓的行蹤,谷正文隨即電令舟山特務機構“立即抓捕,不得延誤”。2月18日,正值農歷正月初二,便衣特務突襲顧孫謀家,將朱楓抓獲。被捕后,朱楓趁特務不注意,吞下藏在衣領中的金戒指試圖自殺,卻被特務及時發現,送往醫院搶救后脫險,隨后被押回臺北關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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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楓被捕的消息傳到香港營救組時,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朱楓掌握著吳石的部分聯絡信息,她的落網意味著吳石的身份隨時可能徹底暴露。為了讓吳石知道“組織正在營救他”,一名地下黨員冒險偽裝成送報員,試圖將寫有“勿慌,外圍正援”的紙條塞進吳石官邸的信箱,卻不料被埋伏在附近的特務發現,紙條被截獲,這名黨員也被迫緊急撤離臺灣。3月1日清晨,大批特務包圍了吳石位于臺北市南京東路的官邸,當特務破門而入時,吳石正坐在書桌前,用打火機逐一燒毀情報文件,紙張燃燒的灰燼落在他的袖口,他卻絲毫未動,只是平靜地對妻子王碧奎說:“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和你、和孩子們都沒關系,要是他們問起,你就說什么都不知道。”
被捕后的吳石,遭遇了特務的殘酷刑訊——鞭子抽打、烙鐵燙烙、冰水澆灌,多種酷刑輪番上陣,最終導致他左眼失明,雙腿因淤血腫脹無法站立。即便如此,他始終未吐露任何情報:面對特務的審訊,他要么沉默以對,要么故意編造“1949年才與中共接觸”的虛假信息,試圖掩護更早的情報網絡;審訊間隙,他從獄警手中借來了一本《中國文學史》,每當特務離開,便靠在墻角閱讀,書頁被他翻得卷邊,卻始終保持著文人的風骨。他還通過一位同情地下黨的老看守,給妻子王碧奎傳遞了一封絕筆信,信中寫道:“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寥寥十四字,道盡了他對信仰的堅守與對家人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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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5月,吳石案進入審判階段。負責審理此案的6名法官經過核查,一致認為“吳石雖涉情報罪,但無直接破壞軍事之實,罪不至死”,并提交了“判處無期徒刑”的建議。這份判決建議送到蔣介石手中時,卻引發了他的暴怒——他當著毛人鳳的面,將判決書摔在桌上,罵道:“審判官膽大包天!吳石身居高位卻通共,不殺不足以震懾其他人!”隨后,他不僅撤換了審理此案的法官,還在6月7日親筆寫下“死刑,立即執行”的批示,徹底堵死了任何轉圜的余地。
此時,香港的地下黨終于辦好了偽造的通行證,甚至聯系好了一艘從基隆港出發、前往菲律賓的貨輪,計劃讓吳石偽裝成“貨輪押運員”撤離。可當消息傳到臺灣時,吳石已被轉移至臺北市看守所的甲級牢房——這里24小時有特務看守,牢房的窗戶被鐵柵欄封死,連放風時間都被嚴格限制,海陸空三條撤離路線,全被敵人徹底堵死。
1950年6月10日下午4時,臺北馬場町刑場。吳石與朱楓、陳寶倉、聶曦三位同志被押解至此,面對槍口,朱楓高聲喊出“中國共產黨萬歲”,隨后身中六槍,壯烈犧牲;吳石則平靜地閉上眼睛,沒有絲毫畏懼,年僅57歲。當他犧牲的消息通過秘密渠道傳回北京時,李克農正坐在辦公室里,手中攥著吳石最后傳遞回大陸的《臺灣海防補充部署圖》,圖紙上的筆跡還清晰可見,他卻半天沒有出聲,良久才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吳石同志的家人,我們要照顧好,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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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石犧牲后,妻子王碧奎因“涉嫌共黨”被關押入獄,直到1955年才被釋放,1980年移居美國;他留在大陸的長子吳韶成、長女吳蘭成,因擔心被國民黨特務報復,數十年間始終不敢公開父親的身份,只能以“普通職員”的身份生活。1973年,周恩來總理在一次會議上提及吳石案,特意囑咐“要盡快落實烈士家屬的待遇”,隨后中共西苑機關出具公函,正式認定吳韶成、吳蘭成為“革命烈士子女”,解決了他們的工作與生活問題。
何康同志,也始終沒有忘記吳石的托付。他持續照料吳石的子女長達30年,從學業資助到工作安排,事事親力親為。1982年,在中美建交與兩岸關系稍有緩和的背景下,何康通過海外僑胞牽線,協助吳石散居在大陸、臺灣、美國的子女,在紐約首次團聚;1994年,經中央批準,吳石的骨灰從臺灣遷回北京,與妻子王碧奎的骨灰合葬于福田公墓,墓塋緊鄰何遂夫婦的墓地。兩位昔日的好友,最終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也為這段跨越半個世紀的情誼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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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蔽戰線的英雄,從來不是孤軍奮戰。他們在前方與敵人周旋時,背后是組織不惜一切代價的守護;他們用生命踐行信仰時,也留下了永不褪色的精神印記。吳石的犧牲,是一場無法挽回的遺憾,但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組織為營救他所付出的努力,以及跨越海峽的信仰堅守與人間溫情,早已成為民族記憶的一部分,提醒著我們:今天的和平,是無數英雄用鮮血與生命換來的,這份恩情,永遠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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