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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些年一直在做關于近代虛假醫藥廣告的研究。這是一個意義很重大的一個問題。藥商廣告造假,其實是從1880年代就開始了,在1890年代慢慢成長。1900年代進入高峰并持續“繁榮”到1949年,延續60多年。藥商廣告造假不僅手段惡劣,時間跨度也很長,影響波及消費心理、文化觀念等社會各個方面,但歷來研究者重視不夠。
從理論上講,閱讀史的研究有一個層面很重要,就是閱讀與反應。不能光關注一個方面,還應關注另外一方面即受眾的反應。同樣的,對于醫藥廣告的研究也是這樣。這些方面,過去的一些研究,基本都不重視。這些醫藥廣告是怎么被制造出來的,讀者都有哪些人,為什么被這些廣告吸引從而去消費廣告產品,消費者具體怎么回應的?也就是所謂社會史層面的東西,一般的研究可以說基本都沒關注。
本文主要通過對近代上海醫藥廣告借名造假現象的探析,對這些問題做一些系統的研究。對于近代中國來說,當時上海是全國的龍頭老大,各方面都從上海發源,都受上海的影響,所以講上海,其實也是在講近代中國。
一
首先,講這個制造廣告的問題。近代醫藥廣告怎么制造出來的?近代最開始的西醫,或者說西藥進入中國之后,開始其實是不太流行,不受歡迎的,包括在洋化程度較高的上海地區。但是后來慢慢地就顯示出它的效果與威力,逐漸受到中國消費者的歡迎,特別是有錢人的歡迎,他們能買得起嘛。有市場就有生意,以前都是外國進口,但這個時候一些中國的藥商也開始自己制作并售賣西藥。
不管是這些外國在華的藥商賣西藥,還是中國本地的藥商賣西藥,他們銷售的一個重要的手段就是廣告,靠廣告宣傳,沒有廣告就沒有生意。為什么要靠廣告?因為西醫、西藥盡管流行,但這只限于一部分有錢人。想賺更多的錢,肯定要讓更多的人來消費,所以他們就要靠大量的廣告宣傳。當時有一個學者丁福保概括這個行當叫“告白生業”,“告白”指的是廣告,賣藥基本靠廣告,醫藥之銷量全靠廣告之傳播。特別是那些賣假藥的,想欺騙病人,想賣出他的藥品,更要靠廣告。而且成本也主要占在廣告上,實際制藥的成本反而非常低。后文會具體談到,當時一些很暢銷的藥,比如有一種叫做艾羅補腦汁,一塊錢的成本里,大概只有兩毛錢是藥的成本,其他大部分都是廣告,還有一些公關費,基本是這樣。這些藥的成本很低,效果怎么樣呢?有人說,中國人造的西藥效果都不好,外國人在華造的西藥,或者從外國運來的西藥效果都好。其實不盡然,當時在中國賣的,不管是西人制造的,還是中國人制造的,其實效果大都不好,都存在著很多的問題,卻都能夠吸引到很多消費者,為什么會這樣?這就跟他們做廣告的技術有關。
以近代上海藥商為例,不論華人、西人,他們挖空心思做廣告,寫廣告詞,一是找了許多專門混跡于十里洋場的無賴文人,說的不好聽叫流氓文人,科舉考試考不上,混不下去就被藥商雇傭專門寫廣告。但寫得好的人總是有限的,所以不同的藥商雇傭的文人寫手大部分是相同的,也因此不同的藥商做的廣告敘述和行文相仿,不過是內容變一下。晚清開始,上海藥商的那些廣告詞,甚至醫生的廣告,基本上都是同一批人在做,在寫,有很大的相似性。
上海藥商很狡猾,他們為了突出藥品的效果,還特別制做了一些恢復健康的患者的證明信、表揚信,就像我們現在去醫院也會經常看到類似“妙手回春”“行醫濟人”之類的錦旗或者是感謝信。他那時候也搞這一套,而且搞的很厲害。但是有些時候沒有那么多患者吃你的藥康復,沒有人送那些東西。所以藥商、醫生就讓那些流氓文人替他偽造些康復的消費者的感謝信,當時叫“保證書”。藥商們費盡心機所制造的各種各樣的保證書,來自全國各地,而這些保證書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由名人署名的,包括學者、文學家、演藝明星,還有一些達官貴人、地方督撫之類。保證書的行文大同小異,都是我有什么什么病,一直都沒有康復。朋友送了我這個藥,開始吃的時候我不相信,吃著吃著效果很好,后來又繼續吃,現在病真的已經康復了,我得到這個實惠不能就我自己知道,我要公諸于世,所以我要給這個藥寫感謝信,來表揚它。而且為了進一步增強這種“保證書”的可靠性和逼真度,藥商還耍了另外的花招,像五洲大藥房就聲稱:“均將原來信件封存以便查閱,借此表明來函真的確有其物。”意思是這些謝函不是我偽造的,這些真的是別人寄過來的,這些信的原件我都保存著,隨時歡迎查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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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借名人效應或“保證書”造假的情況在之前的上海也有,不過那個時候呢,手法比較低端,只是讓一些病人,一些顧客簡單地稱贊醫生醫術很高明啊,藥品很好啊。也會刊登一些官員,或者名流贈送匾額的圖片,但是都很簡單,不像后來那么復雜,影響這么大。藥商廣告造假事業的“繁榮”發展,有兩個人值得一書,一個是孫鏡湖,一個是黃楚九。
孫鏡湖在醫藥廣告上造假的手段很多,但最有影響的,或者說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借用很多名人、文人來吹噓他的藥品。他造的最著名的藥品有兩個,一個是燕窩糖精,一個是富強戒煙丸。最成功的應用是在燕窩糖精上。他首先請的一個人叫沈毓桂,在上海流氓文人圈里比較有名的,懂西學,是洋買辦出身,辦過報刊,并曾任《萬國公報》華文主筆長達10余年。孫鏡湖找到沈毓桂的時候,沈毓桂已經90歲了,所以他替孫鏡湖寫廣告詞,就講自己年紀這么大,身體卻這么好,就是多年以來吃了燕窩糖精的功勞,其實就是完全地給燕窩糖精拍馬屁。實際上那時候燕窩糖精剛剛問世。關于燕窩糖精的原料取材、制造工藝、食用效果,沈老先生極力稱贊:“考其制法,取地道燕窩,以機器去其毛疵,以化學擷其精華,調以真味,制成糖精,功效非常,能開胃健脾,填精補髓,生津液,美容顏,隨時酌服,立見應驗。嘗之有味,服之有益,實非尋常藥餌所可及其萬一也!”更有意思的是,沈毓桂還善于把個人平生功業同燕窩糖精建立密切聯系,可謂撫今追昔、聲情并茂:“憶昔美國進士林君樂知,創著《萬國公報》,仆實掌華文迨二十載。又立中西書院于滬上,亦已十有四年,聘仆入院,尊為掌教,必孜孜焉栽培后進,夙夜匪懈,不憚勞瘁,然一生心血,日漸耗散,故飲食起居,慎之又慎。幸承華興公司惠我糖精,助我精力,尚不致疲乏,皆得力于此。”
除了沈毓桂,當時的學界領袖俞樾也被孫鏡湖利用,還利用了好幾次。俞樾在1894年,孫鏡湖的藥房剛成立的時候,他就送了一個匾額,叫做“存心救世”。到之后燕窩糖精發賣時,俞樾為他寫諛文,他講的跟沈毓桂有很多類似的地方。他后來還參加燕窩糖精的有獎征文,用現在流行的網絡用語說是“拼了”、“很拼”,老先生很拼。而且他不光自己參加,還讓自己的學生也參加。
許多資深的老教授們,年輕的、新興的文人給燕窩糖精寫諛文也很積極。像當時很流行的一個上海小報的主筆,周病鴛,安徽人,他編了《同文滬報》的“消閑錄”,這個報紙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上海很有市場,很流行,他寫的更肉麻。還有吳趼人,是一個更有名的小說家,寫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作品。他那個時候還很年輕,也替燕窩糖精寫過馬屁文,寫得很有文采。類似這樣的人很多,大小文人,報紙主筆,孫鏡湖網羅了很多,當然還有醫生、官員,這些都是他做廣告的一種花招。特別是還請了一個外國人,林樂知,是個傳教士,替他稱頌燕窩糖精,這個廣告后來被孫鏡湖重點推介,把它作為防偽的標志,每盒燕窩糖精的包裝里都有這樣的一個廣告,證明洋大人很欣賞燕窩糖精。上海人很崇洋,孫鏡湖的產品就很受大家歡迎。林樂知的廣告,我開始懷疑是偽造,后來發現不是,因為他是燕窩糖精的股東,股東替自己的藥吹牛,可以賺錢,當然正常。這些稱頌燕窩糖精的廣告在報紙上不斷地刊登,《申報》《新聞報》《中外日報》,當時晚清的幾個大報,差不多每期都有,而且是同期刊登,這就讓人很震驚。除此之外孫鏡湖還發動了一個很有創意的活動,就是征文比賽。讓大家圍繞燕窩糖精書寫文章,分等第在報紙上刊登。他還送獲獎者一個小禮品,卡片、書帖等等。有些文人好名,又無聊無賴,即使他根本就沒有見過燕窩糖精,也沒有吃過,都能憑空想象寫出文章。孫鏡湖把這些文章匯集成一本冊子,就是《燕窩糖精譜》,后來發現還不夠,又編了一本《增廣燕窩糖精譜》,并將這個作為銷售燕窩糖精的贈品。燕窩糖精很貴,大盒4元,小盒2元,那不是現在的4元人民幣,是大洋。
孫鏡湖的成功引來了很多效仿者,在諸多效仿者中,黃楚九是最厲害的一個人物,他不光采用孫鏡湖的那些廣告手法,還將廣告敘述政治化,就是把他的廣告、藥品同政治、種族、國家結合,說他的藥品對于種族、國家多有意義。他有個廣告,宣傳艾羅補腦汁,說現在的競爭最關鍵的就是人類的競爭,人類的競爭最關鍵的就是在腦的競爭。腦是一身之主,腦越聰明,人就越強壯,種族就越強壯,喝了補腦汁的中國人跟西方人、白人比,就不會吃虧,后來這個邏輯還被很多人模仿,有的人說,肺好,一切都好;還有說血好,一切就好。都是這樣的一種邏輯,都是從黃楚九這里學來的,而黃楚九又是從孫鏡湖這里學來的,都是無中生有。其實孫鏡湖的燕窩糖精里面根本就沒有燕窩,就是糖精兌水(也有說是蘿卜熬冰糖),就靠賣廣告,所謂的廣告生業,騙了很多人的錢。黃楚九的藥銷量更大。而且他還有新花樣,讓一些文人寫白話小說,再點出他的艾羅補腦汁怎么怎么樣。小說很吸引人,但其實講的就是賣藥。故事里還引用許多西方術語名詞唬人。孫鏡湖也用,不過用的僅僅是機器、化學、衛生這幾個名詞,黃楚九就用的多了,西方最新引入的科技名詞,X光、飛艇、新的化學元素等等。孫鏡湖用做保證書的人都是中國人,大都沒有地址。黃楚九的保證書中外都有,還有地址,在英國某某街、某某號,上海哪條街、安徽哪個地方,都有。同時配些人物畫像,甚至還提供一些照片,看上去可信度更高。孫鏡湖的燕窩糖精基本都是針對男性消費的,而黃楚九雖然也主要針對男性,但他也不忘女性。他講女性身體弱,月經不調,白帶增多,都可以用這個艾羅補腦汁。他會講一些故事,說某個日本女學生,身體不舒服,怎么都治不好,日本醫生也治不好,找中醫也治不好。后來他哥哥在報紙上看到艾羅補腦汁,買了,一吃就好了,所以他這個花招更多影響也更大。
外商的藥房在上海灘原來是領先的,在醫藥界賣得好,但是他們做廣告做不過中國商人。醫藥廣告造假,在19世紀末的全世界是一個共同的問題,但是把假藥廣告做的這么好的,花招用的這么多的,外國人比孫鏡湖,比黃楚九之流還是遜色許多,所以到后來,日本的東亞公司書藥局、美國的兜安氏、英國的韋廉士都來模仿中國搞廣告,因為他們的藥也都是假藥。這些藥商也有創新,他用一些外國人,特別是有外國女人照片、署名的一些“保證書”,加上外文,而且把外國醫藥公司總部氣派的大樓照片弄出來,把在全世界的分店都列出來,廣告氣勢更大。
這些藥,安神補腦汁、燕窩糖精、人造自來血、亞支乃戒煙丸、韋廉士紅色補丸等等,都暢銷中國幾十年。特別是安神補腦汁,1904年出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還在賣,五洲大藥房的人造自來血也是這個樣子。兜安氏,一直賣到1930年代。韋廉士一直到抗日戰爭爆發以后才不行。這些都是晚清進入中國的,至少銷售30年。當然也有一些短命的,像愛理士紅衣補丸,很快就消亡了,但是有一些影響是非常大的。這些藥的保證書到后來連女人的照片、小孩的照片都放上去了,這是原來黃楚九和孫鏡湖所沒有做到的。再后來,一些名人,孫中山、黎元洪、章太炎、梅蘭芳都有被用來打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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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借名流之名抬高假藥身價的手法早已有之。像孫鏡湖早年開藥房的時候就假造了阮元、曾國藩、左宗棠、劉坤一、王韜送給他的匾額。王韜送的可能是真的,像曾國藩、左宗棠,孫鏡湖1890年代開藥房,他們早就死掉了。阮元1849年就死了,怎么可能送給他呢?這都是“借名造假”。但假借名流之名,容易被查出來,故而借名造假之常見手段是移花接木。比如說這個藥在上海很受歡迎,上海某某人吃了給我寫了感謝信。上海那時就有100萬人,你查得出來是誰嗎?比較低端的,一般小人物,他是這種方式,安徽誰誰誰吃了,安慶誰誰誰吃了,有的是寫省,有的是寫城市,有的是寫地方。只有極個別的寫那種人口稀少,互相熟悉,容易查證的小地方,那都是他買通的人。保證書里很少有上海的,大部分是外地的。藥品廣告針對的受眾也是外地的人多,上海人少。上海人見識廣,不易上當,他騙的主要是外地人,和新到上海的人,趨新消費者。外地人一來到上海看到這個花花世界,什么亂七八糟的都有。那時一夫多妻制,男性地位高,而這些藥都會暗示一些補腎的效果,所以這些人都喜歡買這些藥。以安神補腦汁的廣告為例:“上海中華大藥房自一發行安神補腦汁,療效異常,一時風行中國二十二行省,凡腦筋不強者無不視為秘寶。無論老少男婦,春夏秋冬,服之皆有奇效。中國前數年軍學界景象何等萎靡不振,自經安神補腦汁輸入之后,服此者人人知愛國,人人知保種。”你看這藥效果有多大,智慧日長,思想日新,都是靠他這個藥的功勞。中國人要強國強種,必須要長期服這個藥。所以我經常服,我比你們都聰明。所以我現在登報聲明,“四萬萬人都速服用強腦。”廣告所用“保證書”署名為顧雄亞,一看就是筆名造假,雄視亞洲之意。但即使知道他是假的,也查不出來,這是普通的借名造假。
那么那些有原文筆跡,簽名和真人照片的,是不是就是真的?那也可能是造假的。為什么是造假的?當時的報紙就曾評論,講藥房的告白是怎么來的,上海的某某藥房(我懷疑他說的是五洲大藥房),制造之藥,五花八門,千奇百怪,包括告白、雜記、外地之信函,神妙無雙。各種各樣的文字都很花哨,但是基本的敘述筆法很類似。五洲大藥房的競爭對手,普惠藥房也是賣補血藥的,號稱來自德國,他就挖苦五洲大藥房的“保證書”造假手段拙劣,消費者不要上當。為什么說拙劣?因為所有“保證書”,手法、筆法都出自一人之手,就像前文說的,就那幾個文人,給很多藥房寫,所以敘述各方面當然是相似的啊。而《中外日報》上的評論也揭發這個造假情況,講的是醫生,醫生怎么來借名造假,自己找朋友寫一個匾額,敲鑼打鼓地送過來,然后就可以唬人了。后來,民國時期著名的西醫范守淵就講,醫生要做名醫,其實和要賣名藥一樣,都是要做宣傳工作,用現在的術語講是要炒作,不炒作就藥賣不出去,醫生不炒作也沒人找你看病。
這種移花接木的把戲有個叫席裕麒的藥商用的很高明,他賣假戒煙藥,其實是嗎啡做的。他開發出了借名造假的新手段,堂而皇之利用名流。有一次他就利用當過日本首相的大隈重信,把他的照片放在廣告上面。表面一看是大隈給他做代言的,但是你仔細看內容,他說大隈重信說中國這些年要革新,怎么樣才能革新呢,革新就要戒煙,而我這個藥是用來戒煙的。所以他就拿大隈的話用來給自己做廣告,很典型的一個移花接木。這種方式后來很多藥商都在用,一個賣春藥的商人他就用李濟琛的名字賣春藥。他先說桂系軍閥李濟琛(即李濟深,原名濟琛)自政爭失敗后,被幽居在南京湯山,對記者發表談話,“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藥商怎么來用這個話,說“幽居湯山李濟琛氏上書雖寥寥數行,蓄意簡略,然使伯道讀之,不免引為憾事。足證子嗣之……”李濟琛根本就不是講后代的問題,但是藥商這樣一引用就變成了李濟琛說子嗣問題很重要,我賣這個春藥你吃了可以生孩子,這就是一種移花接木。以上是我們說的借名造假,當然也有確實是本人寫的,但是這種情況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人神經過敏,其實沒有病,受到廣告的誤導覺得自己有病。一被誤導,就有心理暗示,我最近不太舒服,肯定身體出問題了,其實根本就沒有問題。沒問題吃藥當然會沒事,相信的人就去寫一封感謝信,這很正常。還有一種就是無藥可醫了,吃了這藥,心理安慰,突然感覺好了,或者說瞎貓碰上死老鼠,無意中治好的。那些真的“保證書”里,這兩種情況的很多。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保證書”,的確是名人寫的。像孫中山,孫中山是西醫出身,不信中醫(他說過“中醫是沒有裝羅盤的船”),但他曾公開贊美某個中醫:“章君來峰,浙之東甌人,精岐黃術,已易二十寒暑,濟人無算……”后來,孫中山還為一個日本藥房題匾“博愛”。他為什么去寫?是因為他流亡日本的時候,這藥房出資接待過他。患難哥們,替你做個廣告是很應該的,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還有梅蘭芳,曾為英國在華藥商“韋廉氏大藥房”撰寫過親筆具名、加附照片的廣告。1929年2月,梅蘭芳在《醫界春秋》第32期上毫無保留地稱贊該藥房出產的兩種藥品效果很好:“韋廉氏大藥房臺鑒:徑啟者,蘭芳夙知尊處出品家用良藥,譽滿杏林,良深引領。而紅色補丸及嬰孩自己藥片二種,尤所習用,特敢具書保證。專此布陳。順頌籌祉!梅蘭芳謹啟十二月一日”。之后,梅蘭芳又再次為這則廣告中出現的“紅色補丸”出具親筆署名廣告。這一次,廣告以梅蘭芳將要從上海離開赴美國演出之際的留言為廣告標題,借此炒作韋廉氏“紅色補丸”。在廣告中,梅蘭芳比此前用了更多的形容詞,語氣也十分肯定:“服用之后,精神日振,體力健強”,“紅色補丸之功用,匪獨補血強身,百病皆可調治,刀圭圣品,實為世界藥中之王”。孫中山、梅蘭芳只是個案,并不代表醫藥廣告借名造假不具有普遍性。就算是真的本人寫的,其實也是一種借名造假,藥的效果沒有這么好,存心誤導消費者,這也是一種借名造假。
造假不僅存在醫療廣告之中,也是各界普遍存在的事情,比如說章太炎的名氣很大,有人去世了,弄了一副對聯登在報紙上,署名大學者章太炎所送,很有面子啊,后來章太炎澄清,我沒有送過,這也屬于一種借名造假。包括很多電文、啟事等活動,其實很多名人“參與”其中,都不知情,都是被人借用名號的。所以當時有人評論說“吾國有一通病,每好借用他人之名號”,也不告訴本人。關鍵是這些人當時知道了也不追究、不糾正,這是很有意思的。譬如李鴻章,在甲午戰爭之前聲勢最盛的時候,他家鄉的人開當鋪都要托他的名,店鋪懸掛的都是李中堂的贈匾,李鴻章知道后一笑置之,可能覺得自己應該照顧照顧老鄉。馬相伯是晚清上海比較喜歡出風頭的一個文人,經常被人借名,有一次他的鎮江老鄉用他的名號來參股辦銀行,后來銀行破產,因為馬相伯是股東,儲戶就讓他賠錢。當時馬相伯是復旦公學的校長,復旦公學的人對此事很不滿,認為有損學校形象。馬相伯就說,沒有啊,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事情啊。其實我后來看資料發現他是知道的,他故意這樣講。當然有的人是比較愛惜羽毛的,像張元濟就是,他一看有人借他的名字造假,他就馬上登報聲明,說這和我沒關系。但他這種人比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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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這么嚴重、普遍的造假,當時的人怎么應對呢?當時很多人講這個問題,假藥廣告非常地流行,但是大家也都明了,特別是上海人,基本上不會上當,上當的主要是一些外地人。另外呢,這假藥也騙不了內行人。所以清末有人指出,越文明,造假的程度就越高,特別是藥店的告白,越做越奇怪。還有人覺得中國醫藥市場造假的現象太嚴重了,政府要出臺一些措施來管制。讀者不要輕易看報吃藥,隨便購買這些成藥,不要迷信廣告。這些主張都很好,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中國根本采取不了同期美國、德國、日本的舉措,對醫藥立法。美國1900年制訂《食品藥品法案》后才改善,日本是1920年代之后。中國來不及也管不了這個事情,所以當時的滑頭藥商就大開其門造假,大騙其錢。另外一點,就算揭發造假,從當時的政治環境來看,也未必有好結果。我找了一個例子,席裕麒制造的亞支乃戒煙藥,打著日本牌子,號稱是戒煙良藥,其實里面主要的成分就是嗎啡,他買通日本人做自己的保護人,聲稱藥品來自日本。兩江總督還專門給他頒發了一個保護告示,擺明他有靠山。當時有人揭發他,也是由官員出面,化驗說這個藥完全是嗎啡。江蘇巡撫、上海地方官說要嚴懲,懲辦席裕麒。席裕麒花錢賄賂江蘇巡撫派來調查的人,證明化驗結果顯示不是嗎啡。又找日本領事幫助,同時報紙上繼續刊登廣告,刊登各地地方官給的保護告示。采取了這一系列的手段之后,席裕麒化險為夷,去告發他的人反而被關起來了。所以當時有的人很不滿,《神州日報》上專門刊登了一篇評論,不點名挖苦席裕麒。陸士諤在他小說里也專門帶了一筆,說這些藥商不要惹,惹了也沒用。這些藥商就托洋牌為護符嘛,所以最好就不要買他的藥。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席裕麒都沒有受到懲罰,就因為他托名洋商,如果他是華商的話,早就完蛋了。前文我們講的孫鏡湖,他最后倒霉就是因為沒有找洋牌保護,他賣的富強戒煙丸,是1901年開始賣的,比席裕麒早,后來被化驗出含有嗎啡,就把他關掉了。所以在這個租界和外國人的保護下,上海藥商的造假是更加肆無忌憚,各種藥都混入嗎啡,因為混入嗎啡,就有一種即時的效果,病人吃下去馬上就感覺好,就算被揭發了,也沒關系,受不了多嚴厲的懲處。當時《新聞報》上的一個漫畫,畫一個人做生意,吃飯靠自己,但是環境逼得沒辦法,必須要找洋人做護符。他挑著一個擔子,上面美國、日本、英國國旗都有,托洋牌保護嘛,這是當時的情況。那對于租界來講,難道不管嗎?租界號稱查禁春藥廣告,但是這類廣告依然滿天飛。只是告發者特別多的時候,走個形式,其他根本不管,基本都是袖手旁觀。因為假藥大多就是托庇外國人保護,一些外國藥商在中國也賣假藥。最關鍵的是消費假藥的受害者都是中國人,外國人是不去上當的,所以租界、工部局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于政府來講,他更管不了,因為在租界。有一些內行人想揭發,也沒有用,影響很小,而有的人根本就不想揭發,無形之中起到了一個助紂為虐的作用。
五
刊發這些廣告的報刊,態度又如何呢?對報刊主辦人來講,尤其是商業報刊,更不愿管。好一點的報刊,像《中外日報》《神州日報》,他有一點良心,邊登這些藥商的廣告,邊罵他們,這算好一點的,因為不登廣告,就沒有廣告費,報紙就不能正常運作,其他根本就是沆瀣一氣。特別《申報》和《新聞報》,它基本都靠廣告費支撐,《新聞報》做得最過分,在1895年左右,就連續發表文章,稱頌藥商的某個藥品多好,有兩篇是稱贊大隆公司的燕窩糖精。《新聞報》是當時上海最有影響的報紙,卻經常這樣搞,晚清這樣搞,民國也這樣搞,他后來就成了廣告報,主要是替藥商賣藥,情況非常嚴重。盡管有識之士號召他們不去刊登,但是他們根本就做不到。
民國以后,當時有些懂西醫的像范守淵這些人,寫文章罵這些廣告,但是看他們自己出的書里面,這類廣告登得卻是非常多的,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悖論。原因是什么?就是藥商給的廣告費很多,這個對于報刊來講不可或缺,沒有廣告費你就沒有辦法經營。所以他不能以虛假夸大來拒絕。從藥商的立場來講,都希望報刊為自己說話,而不是替消費者說話。所以有的藥商就收買報刊,最典型的就是黃楚九,他原來收買那個孫玉聲,寫《海上繁華夢》的,給他寫廣告。后來甚至把《時事報》直接給盤下來,整天做廣告,替自己吹噓,罵競爭對手。黃楚九他也賣戒煙藥,天然戒煙丸,在亞支乃被查的時候,他就幸災樂禍。每一期都發表報道揭露亞支乃,后來的研究者要是不了解,會覺得這個報紙主持正義啊,其實他是競爭對手之間搞。但這些詳細的報道,也為我們認識這個案件提供了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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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就這樣大造其假,報刊的主辦者、主筆,租界、政府和藥商合流,造成什么樣的結果呢?最明顯的就是盡管有很多造假的被揭發出來,造假手段又十分明顯、拙劣,但還是有很多消費者不斷地去買這些造假藥商的藥,找這些醫生看病。不管騙術如何低劣,不管如何被人揭發造假、作偽,還是有愿者上鉤。就像當時時論所講,吾嘗見賣假藥、偽物種種廣告矣,自識者(內行人)看到不值一笑,然而上當者比比皆是,這是為什么呢?很多人不解。
關鍵是這些藥品,通過源源不斷地常年做廣告,原本是夸大宣傳的假藥,很快被包裝成了人人皆知的名牌。國貨運動、民族主義思潮興起,尤其是像艾羅補腦汁、人造自來血這些,都被包裝成了國貨名牌。當時在上海,是國貨而且是名牌,是很受無知民眾歡迎的,影響非常大。同時還有所謂的虛假宣傳的真實社會效果問題。廣告業者很會做,很會寫,你最需要什么,你的身體需要什么,這個時代需要什么,把這些都融入醫藥廣告之中。時人崇拜西方的先進科技;真正影響中國的,又是傳統的滋補觀念,廣告業者把中西、古今中外結合在一起,用大雜燴很巧妙地建構了顧客新的身體需要,比如服藥補腦的觀念,是黃楚九這個藥商搞出來的,我們都需要補腦。到現在,大家都覺得補腦是常識,這種影響就是真實效果。之前大家一般認為“心是一身之主”,之后“腦是一身之主”就慢慢流行起來啦。有關腦的新名詞怎么流行的?就跟假藥廣告有關。在醫學里面,智力、腦筋之類的新名詞很多是依托這種手段來普及的。現在做概念史的研究者,講得比較多的還是精英的層面。實際上,在通俗的物質的層面、社會的層面,醫藥廣告里面的新名詞非常多,對新名詞的流行有很多影響。它不是精英層面的傳播,精英層面的傳播重要性往往不及這些醫藥廣告。因為它更大眾,輻射力更強,持續時間更長。精英論述很少,影響很有限,而且只在精英之間。把精英的論述給通俗化、物質化,造成的影響就更大。所謂虛假廣告的真實效果上,新名詞的流行,跟藥商密不可分。衛生、補腦,包括“東亞病夫”這個符號的傳播,都跟藥商有關。藥商整天講,吃了這個藥,中國人就不是“東亞病夫”了。我們現在需要補藥、吃藥,強健身體,強健種族。很切合當時的社會需要,那么多名人、普通人,現身說法,這就很蠱惑消費者,盡管這些藥品是虛假宣傳,對人的身體,其實沒有什么物理效果,甚至有副作用。但是能起到一種心理上的影響,還有在社會層面所起到的影響。這是真實的,而且是確實可見的。
醫藥廣告虛假宣傳帶來的真實效果,從符號意義上來講,對我們身體觀的影響,對新名詞的流行,對政治文化、消費文化的影響,永遠是無界的,是超過政治,超過政府的,超過精英的一個作用。對藥商來講,固然他們是為了賣藥賺錢,但是因為他們做廣告,藥品本身的意義已經超過了賣藥行為的本身。廣告的有效性,不能說能實現就有意義,不能實現就沒有意義,提供給讀者一種希望,一種愿景,對身體新的認識和看法,更重要的是心理安慰,以及可能的解決之道等等,這些都是很重要的。這些雖然是虛的層面的東西,但比具體實的層面的東西,更有影響力。對消費者來說,尋求的絕對不是純粹的醫療行為本身,還包括消費前,理解這個藥品是什么樣子,藥品同我自己、同當下的社會、同西方有什么關系。消費后,對我的影響。有些醫藥廣告聲稱的,你消費后,你就是新國民了;消費后,你就不是“東亞病夫”了,你就聰明了,這使得一些對身體和生活方式期待改變的人比較著迷。進而影響消費者一些實際的行為,如講究衛生生活,注意補腦,強身健體,新的身體觀、消費觀就出來了。像黃楚九那種把藥品與強國強種聯系起來的政治化的宣傳,還影響到后來講的消費文化的泛政治化,甚至影響到宣傳文化的泛政治化。
七
最后簡單做個結語,這些醫藥廣告如此虛構故事,不可靠,如此不真實,后來的研究者使用這些資料時就需要警惕,很多研究者不深入思考,從表象上就得出,西方的藥品廣告多,西方藥品在中國受到歡迎的結論,是很粗淺的推論。廣告中的“保證書”,是他期待的一種理想效果,并不代表實際情況就是那個樣子。也不代表相同的真正價值和實際消費者的回應,所以,絕對不能同等看待。我們在研究這些問題,使用這些文類的時候尤其要注意。廣告文類本身與其他的文檔材料不一樣。公開的表達和實際的商品功效之間有落差,所以要警惕,要注意,在研究的時候要注意實際讀者反應,找別的資料,不能用藥商自己的資料。這種讀者的實際反應,大家可能覺得不好找,其實很多,時人的日記、文集,報刊的報道小說、報紙里的評論,有很多。另外一個方面,廣告中的敘述和表達,它本身雖然是一種虛假宣傳,但也是一種再詮釋,經過媒介擴散之后呢,又獲得另外一種生命力和影響。在這個意義上,即使是一個假材料,但你知道他怎么造假,為什么造假之后,再結合其他材料,就有利于更好地去研究問題。例如討論類似思想史的問題,知識史的問題,特別是觀念的普及,新名詞流行的問題,都是一樣的。可以討論精英的論述怎么被大眾化,怎么經由各種媒介途徑,被物質化,進一步大眾化和日常生活化,影響到更多的人的。大眾怎么具體回應這些新觀念,包括藥品和藥品廣告,怎么形成這些新名詞、新概念的。雖然是一個虛假藥品廣告,但很多是相通的。由此你可以看出,近代中國的商業文化、消費文化,更大意義上說的是政治文化,怎么被建構起來的,怎么被炒作起來的,在其中媒體和商人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說到底,還是講一個生活的常識,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虛假廣告所謂的真實效果,大家都應該感同身受。我們不過是拿一個近代的問題,重新講述一遍。(節選自《江淮文史》,2018年第1期)
《中國歷史評論》編輯部選編
本期編輯: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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