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香港美協主席、中國美術家協會香港會員分會主席,林天行以超過四十年的藝術實踐,在現代中國水墨領域開辟出獨樹一幟的路徑。他的繪畫游走于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邊界,既承繼中國繪畫的精神內核,又突破技法與審美的固有框架,最終形成兼具“中國性”與“現代性”的藝術風格。從香港的都市景象到西藏的雪域神山,從荷蓮的圣潔綻放至菖蒲的堅韌生長,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承載著對時代的觀察、對自然的敬畏,以及對生命的深情。
![]()
林天行《秋天的話》
97cm×89cm水墨設色紙本
1994
藝術理念:打破邊界,融合古今中西
林天行的藝術理念,始于對“古今中西四維挑戰”的深刻回應。自清末以來,中國畫家始終面臨如何平衡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難題,而林天行給出的答案是“打破界限,自由融合”。林天行明確贊同徐悲鴻“中西合璧”的主張,反對將“中國畫”與“西洋畫”割裂對立,他曾直言:“沒有必要去劃清‘中國畫’和‘西洋畫’的界限,也沒有必要抱著中國畫的態度來畫中國畫,井水不犯河水的結果只能是永遠也領會不到兩水相溶的美妙。”這種開放的態度,并非對傳統的否定,而是對“活的傳統”的繼承——他反叛的是明清以來格式化、缺乏生命力的文人畫套路,卻對北宋郭熙、巨然的山水精神,明代徐渭、八大的藝術人格由衷欽仰,更推崇石濤“筆墨當隨時代”的理念。
邵大箴在《表達真情與愛》中指出,林天行的藝術“一直顯示出獨特的個性面貌:反叛傳統的樣式和承繼傳統的精神”。他少年時先后學習中西繪畫,1989年赴中央美術學院進修后,既夯實了傳統筆墨的功底,又未被傳統束縛。在他看來,藝術的價值在于“回應時代”,而非固守陳規。面對香港這座現代都市的“滿眼直線”,他意識到傳統山水技法已無法表現工業文明的質感,于是主動借鑒西方藝術的塊面造型、抽象表達與色彩邏輯,將其與中國水墨的“意象”精神結合。正如林天行在他的《繪畫筆記》中所說:“現代藝術觀念的轉變是不受傳統審美定義的制約,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過去和未來,不分中西、不分時空,全捏在一起,靠自我的想像和直覺的力量,創作自發原創的藝術。”
這種理念在他的創作中落地為具體的實踐:他從西方點彩技法中獲得靈感,將物象拆解為色彩的點與塊;從抽象藝術中汲取自由,卻始終保留中國畫的“氣韻”;即便運用濃烈的西畫色彩,畫面深處仍透著敦煌壁畫的光影神性與水墨的呼吸感。他的融合,不是技法的簡單疊加,而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現代演繹——以自然為師,以心靈為源,讓中西藝術元素在情感與精神的統一下共生。
![]()
林天行《走進大灣區》
204cm×145cm水墨設色紙本
2022
技術語言:色彩、構圖與筆墨的創新表達
林天行的繪畫之所以極具辨識度,源于他在色彩、構圖、筆墨三大技術維度的突破性探索,這些探索既服務于他的藝術理念,也讓現代水墨的視覺可能性得到拓展。
(一)色彩:墨色與重彩的平等對話
傳統文人畫以“墨分五色”為核心,色彩多為點綴,而林天行徹底打破這一認知,讓色彩與墨擁有同等的敘事地位,甚至在部分作品中,色彩成為情感表達的主角。金耀基提到,林天行的畫“以彩色之美名世”,其色彩魅力“幾乎使人無法抗拒”。他對色彩的運用兼具“濃烈”與“通透”的特質:畫西藏時,用冰藍與火紅對比,表現雪山與陽光的碰撞,如《阿里行》中“冰火相接的色塊”,既顯雪域的神秘,又藏宗教的莊嚴;畫荷花時,大量使用金色——“金色是所有顏色中唯一永遠不會變色的,也代表永恒”,《金荷》《祥光》等作品中,金色荷瓣在水墨暈染下,既有圣潔的儀式感,又不失靈動;而在黑暴與疫情時期的菖蒲系列中,他轉向黑白灰的沉郁色調,僅以少量留白點睛,如《幽思》中“淡墨分割的畫面”,中間的空白似一扇通往光明的門,傳遞對生命的期許。林天行的色彩實踐還包含“雙積法”的創新——既積墨又積色,讓墨與色在層層疊加中形成豐富的層次。邵大箴評價這種技法“既空靈又渾厚”,如《荷塘煙雨》中,“墨分五色”的傳統被拓展為“彩分多階”,水墨的濃淡與色彩的冷暖交織,似煙雨朦朧中的荷塘,既有寫實的質感,又有寫意的意境。他曾幽默地說自己是“好色之人”,這份對色彩的熱愛,實則是對生活與時代的敏感——香港的霓虹、西藏的霞光、荷花的絢爛,都是他用色彩捕捉的時代切片。
![]()
林天行《獅山彩虹》
142cm×72cm水墨設色紙本
2024
(二)構圖:打破透視,重構空間邏輯
傳統山水畫以“三遠法”構建三維空間,而林天行則轉向“平面化”“飽滿化”的構圖,以鳥瞰視角重構世界,讓畫面充滿現代都市的幾何美感與節奏張力。在《景象香港》系列中,這種構圖尤為明顯:《新界晴雨》采用放射式構成,從高空俯瞰香港的山與海,潑墨的色塊如云層翻滾,街燈的線條如琴弦縱橫,魚群似在空中跳躍,房屋似在傾聽海浪,所有元素在平面上共生,卻因色彩的層次生出空間縱深感;《碼頭》描繪繁忙的香港碼頭,“燈火輝煌,水天一色,富強烈節奏的線條穿插其間”,傳統留白被填滿,取而代之的是都市的擁擠與活力,恰如香港“寸土寸金”的城市特質。何佳霖在《一半天宮》中評價林天行的構圖“線與線的關系,物體與物體的互相制約,和諧且富有個性”。他的畫面極少留白,卻不顯雜亂,秘訣在于“取舍與重組”——他會解構傳統山水的形態,提取自然與都市中的核心元素,再以抽象的邏輯重新排列。如《獅山云涌》中,云被披上金色,與獅子山融成一片,“稠密與稀疏相間有序”,每一朵云都是“一次回眸與駐足”,既象征香港的凝聚力,又暗含“獅子山精神”的堅韌。這種構圖,既是對現代都市“縱橫交錯”視覺體驗的回應,也是對中國傳統“散點透視”的創新——不局限于單一視角,而是將不同時間、空間的景象壓縮于一畫,形成超現實的“意象空間”。
(三)筆墨:傳統筋骨與現代自由的共生
林天行的筆墨,是對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他并未拋棄中國畫的筆墨根基,反而在傳統技法中注入現代活力。金耀基指出,天行的線條“濃淡、粗細、長短,或彎或直,或顯或隱,助長了畫的氣韻與靈動”,這正是他對書法用筆的繼承——畫荷莖時,線條縱橫穿插,似狂草的筆勢,“像交響樂中各種樂器的和鳴”;畫菖蒲時,線條剛勁如劍,似篆書的筋骨,傳遞“斬妖除魔”的力量;即便畫香港的高樓,直線的運用中仍藏著書法的提按頓挫,避免了西畫線條的僵硬。
同時,他突破傳統筆墨的“程式化”,將“塊面思維”融入其中。他曾說:“我喜歡把大自然中的物象都看成各不同形狀的平面,用塊面思維方式觀察事物更加簡練,更加整體,去掉一切繁縟的細節,凸現明確而有力的繪畫語言。”這種思維讓他的筆墨超越“線的敘事”,進入“面的表達”——《潔凈的地方》以大塊面的水墨與色彩表現西藏神山,筆墨的暈染與色塊的疊加,似神山在光影中的變幻,既有傳統山水的雄渾,又有現代抽象的張力;《流光》中,菖蒲的筆墨“寥寥幾筆就看到它背后遼闊的山川與人文”,筆墨的簡與意境的豐形成鮮明對比,盡顯中國繪畫以少勝多的精髓。
![]()
林天行《明珠煥彩》
184cm×144cm水墨設色紙本
2023
主題系列:以題材為載體,傳遞情感與思考
林天行的創作主題始終與他的生命體驗、時代感知緊密相連,從《景象香港》到《西藏》,從《天行之荷》到《菖蒲集》,每個系列都是他藝術語言的延伸,更是他對世界、對自我的深度對話。
(一)《景象香港》:現代都市的水墨定格
1984年移居香港后,這座第二故鄉的都市景觀成為林天行藝術革新的起點。面對維多利亞港兩岸的高樓森林,他意識到傳統的山水畫法已無可措手,于是開始探索表現現代都市的新語言。《景象香港》系列(1997-1999)中,他既畫香港的繁華,也畫新界的野趣——《黃耀的海港》《碼頭》等作品以濃烈色彩、幾何線條表現都市的繁忙與活力,畫面“更像是西方現代抽象畫,幾乎看不到中國水墨畫的蹤跡”;而《家在五彩秋風里》《開滿葵花的家園》等作品,則以寫意筆墨與彩色渲染,展現新界鄉村的寧靜,現代性中總帶有揮之不去的傳統情調。
林天行畫香港,并非單純的景觀再現,而是對都市生活的情感投射。他眼中的香港,是現代與傳統的混合:公園的長椅、月色下的屋村、風雨中的巴士、霓虹閃爍的海港,這些日常景物在他的筆下,都變成造型崎嶇、浪漫、彩色斑斕絢麗,實境與虛境相互滲透的視覺美學。他試圖用水墨詩化鋪天蓋地的機械文明,讓冰冷的都市充滿人文溫度。這些作品“以獨特的視覺方式,融合中西、游走于具象與抽象之間,將精神的真實與感覺的形象化呈現出來”,成為香港都市文化的重要視覺記憶。
![]()
林天行《獅峰屹立》
184cm×144cm水墨設色紙本
2023
(二)《西藏》系列:自然與神性的精神升華
1999年的西藏之行,是林天行藝術生涯的重要轉折。他三次赴藏,甚至冒著生命危險登上5000米以上的阿里高原,“西藏是讓你不要命的地方”,這份執著源于他對天地精神的向往。金耀基提到,林天行曾說“在中國畫美術史上沒有人畫西藏山水的”,這種無可借鑒的處境,反而讓他徹底掙脫傳統束縛,創造出全新的山水語言。
《西藏》系列中,他以“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為準則,直接師法自然,又經心靈重構。2007年展出的百幅《天行西藏》作品中,《阿里行》以冰火相接的色塊表現雪山與陽光,看不到傳統青綠山水的影跡,卻藏著敦煌壁畫的光影神性;他在阿里托林寺門前畫就的2000厘米土林寫生長卷,三小時畫就,六七分寫實,三四分抽象,后來還將三百年前的古格王朝納入畫面,是超越時空的取舍。這些作品的核心,是對神圣性之美的表達——《潔凈的地方》《神圣的家園》等作品,以純凈的色彩、宏大的構圖,將觀者帶入“璀璨圣潔、佛光閃耀的天國境界”,既是對西藏自然與宗教的致敬,也是對現代人心靈缺失的彌補。
(三)《天行之荷》與《菖蒲集》:生命與時代的隱喻
荷花是林天行藝術生涯中最持久的主題,這份執著源于他的童年記憶——故鄉福建的蓮花峰,祖母口中荷的佛性聯想,讓荷成為他精神的象征。2003年,他“找到了屬于自己之荷”,隨后發表《寫給荷花》,舉辦《天行之荷》展覽,開啟香港藝壇的畫荷傳奇。他的荷,不是傳統文人畫中“避世寂靜”的君子,而是人生的百態:《祥光》《凈植》中,荷花以濃烈色彩綻放,象征生命的絢爛;《荷塘煙雨》中,枯荷在水墨中挺立,體現生命的堅韌;2010年香港大會堂展覽中,他將畫好的荷花撕成碎片重組,碎片像飄落綠水的荷瓣,艷麗的色彩預示著生命的輪回,中間再畫新荷,象征生命循環中的新可能。
而菖蒲系列,則是林天行對時代困境的回應。2019年香港黑暴期間,他「心情沉重,一改以往以荷為主題的風格」,選擇菖蒲——「菖蒲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有斬妖除魔迎吉象的深意,而且菖蒲有旺盛的生命力」;2020年疫情暴發后,他繼續畫菖蒲,《幽思》等作品以黑白灰為主調,「整體沉重,與去年以重彩為主的作品完全不同」,畫面中間的留白「打開的是陽光那面」,傳遞戰勝疫情的希望。他本想畫100幅菖蒲,卻在第100幅時停筆,「一種深沉的窒息感襲來」,最終展出99幅,這份遺憾,藏著他對香港的深情與牽掛。
![]()
林天行《欣聽》
70cm×68cm水墨設色紙本
2024
人文關懷與時代價值:藝術作為心靈的橋梁
林天行的藝術,始終扎根于人文關懷與時代精神,他的畫筆不僅是技術的展示,更是情感的傳遞、思想的表達。邵大箴評價他的作品「強化了文化含量」,范迪安說,林天行「在意酣暢的墨中,歌時代、自然,抒發情感、心智,為推動當代中國畫的變革發展作出了可貴貢獻」。
他的人文關懷,體現在對生命的敬畏——荷花的輪回、菖蒲的堅韌、西藏的神圣,都是他對「生命力量」的贊美;體現在對土地的熱愛——他畫香港三十年,「從來沒有想過離開香港」,認為「香港是世界上華人生活幸福感最強的地方」,計劃舉辦香港寫生展,「向更多人介紹這顆依然璀璨的東方明珠」;更體現在對社會的擔當——黑暴時以菖蒲「為香港斬妖除魔」,疫情時以作品「為港人傳遞希望」,他說「創作的前提是心中要有情,沒有情,無論多好的技巧,都很難打動人」。
![]()
林天行《荷歌》
193cm×183cm水墨設色紙本
2021
從時代價值來看,林天行的藝術是現代中國水墨「破局」的典范。在「古今中西」的張力中,他既未陷入「全盤西化」的誤區,也未落入「固守傳統」的窠臼,而是以「開放的心態」「創新的勇氣」,為水墨藝術注入現代活力。行政長官李家超在「天行藝道-水墨45年」展覽開幕典禮致辭中評價他的作品「糅合古今中外,開拓了獨具創意的“彩墨”風格,栩栩如生地呈現中華文化瑰寶和香港文化景觀」,恰如其分地指出了他的藝術在文化傳承與城市認同中的雙重意義。
除了水墨畫創作外,林天行近年亦潛心于書法創作,將漢字結構、線條重新組合,創作出「漢字系列」,色墨渲染累疊,書法筆觸若隱約現,營造抽象化的畫面效果。
如今,62歲的林天行仍在藝術之路上前行,他的作品不僅是視覺的盛宴,更是心靈的對話——對話傳統,對話時代,對話每一個熱愛生活、向往美好的人。他用彩墨證明,現代中國水墨不必固守過去,更能在融合中綻放新的光芒;香港藝術不必局限地域,更能在中西交匯中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橋梁。這,正是林天行藝術的價值所在。
藝術家簡介
![]()
林天行,當代水墨畫家,1963年生于福州,1984年移居香港,1989年就讀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香港會員分會主席、香港美協主席、香港文聯常務副會長、中國文聯全委會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國畫學會創會理事、清華大學海外評審專家、華南師范大學客座教授。曾任第13屆全國美展評委、中國國家藝術基金評委。在世界各地舉辦個人畫展無數,出版畫集及著作逾四十本,其作品獲海內外博物館、美術館、政府及公共機構、企業及私人收藏。
文/魏雅欣,來源:藝術香港)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