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下旬的大興安嶺透著些許涼意。也許是氣候變暖的原因,加格達奇的白樺林還沒有變黃。直到幾十年前,這片森林還是鄂倫春人狩獵的獵場。
森林里聚集了一群電影人,今年的“世界游牧影展”在興安嶺深處的加格達奇舉行。“世界游牧影展”由紀錄片導演顧桃、顧雪在2021年聯合發起,前身是“內蒙古青年電影周”。
傳統上,一些民族通過季節性遷徙的方式放牧、利用水土,這樣的生活方式與定居的農耕社會非常不同,也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思維。顧桃導演過去拍攝的紀錄片有很多是關注傳統的游牧社區,因此,他把原本“游牧”的概念擴展到更廣泛的意義上,以影展的方式,關注影像創作中當代與傳統生活里的人們自由、流動與貼近真實的生活形態。“世界游牧影展”比其它影展吸引了更多關注游牧題材的創作者和影片,在這里也更集中看到創作者們如何在熒幕上呈現牧區的變遷。
如何訴說草原,以及草原上人們的生活,一直是我感興趣的議題。受到食通社2024年“聯禾創作計劃”資助,由焦小芳、瓊吾旦增拍攝的紀錄片《誰的餐桌、誰的牧場》也入選了這次的游牧影展。因此,我跟著導演焦小芳一起來參加了這次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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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圍影展的青年創作者合照。攝影:曲珍
影展上,好幾位入圍的青年創作者們都觀察到牧區現代化后的一系列變遷,開始嘗試用鏡頭打撈游牧經驗。于是,我與這幾位拍攝牧區的青年導演又做了一些討論,話題從他們創作的影片討論到他們對牧區當下的觀察,串連起游牧生活從傳統到現代生活的幾個不同的側面。
在城市化的浪潮下,牧區的傳統生活正經歷著劇烈的變遷。這些在主流敘事里未能言說的生命經驗,需要更多有過牧區生活經驗、或是對牧區真正感興趣的影像創作者投入其中,將自己的觀察和理解融入到創作里,讓故事從心底生長出來。當越來越多的創作者用鏡頭去講述,更重要的是,去追問,這些邊緣的游牧經驗才能以更鮮活、更深切的方式被看見和理解。
1
蒙古族牧場上的駱駝
《德都駝影》是一部民族志紀錄片,導演敖侖娜將鏡頭對準自己的故鄉——青海省海西州的蒙古族牧區。生活在青海、甘肅一帶的蒙古人就被稱為“德都”蒙古人。敖侖娜故鄉的牧區位于柴達木盆地,是半草原半荒漠地帶。適宜干旱氣候的駱駝是人們生活中重要的牲畜,已經融入了德都蒙古人的衣食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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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侖娜民族志紀錄片《德都駝影》。
敖侖娜記得,以前過年的時候,人們會騎上自家的駱駝到親戚鄰居家拜年。在牧區,即使是鄰居,彼此之間也住得相距甚遠。駱駝是蒙古族傳統五畜之一(注:五畜分別為駱駝、馬、牛、山羊、綿羊)。在冬季牧場上,牧民們還會騎著駱駝放牧。但在夏天,駱駝正處于換毛期,體質比較弱,且有牛虻的干擾,它們需要養膘以積蓄體力,牧民就會改成騎馬放牧,但還是會在轉場時用駱駝搬運家具。
然而,與過去“逐水草而居”的傳統游牧生活相比,牧民如今的放牧方式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敖侖娜觀察到:在草畜雙承包制度落實幾十年之后,現在,本地牧區的牧民會根據自己的需要,把自家的草場用圍欄進一步劃分成不同的區塊。駱駝在牧民生活中的角色也在發生變化:現在,駱駝與馬作為交通工具的功能逐漸被汽車和摩托車取代,有的家庭在轉場時會用車把家具提前運輸到下一個草場,再把駱駝和牛羊趕過去。
成長與求學的過程中,敖侖娜也與牧區的生活漸行漸遠。目前,她正在中央民族大學讀少數民族藝術專業的碩士。最近幾年,她持續調研和拍攝自己故鄉的牧區,這也成為她重新了解故鄉的過程,拍攝中,她感受到自己作為年輕一代的蒙古人,記錄和了解本地傳統文化的責任。
敖侖娜選擇從當地的駱駝文化節切入。海西州的蒙古族從七、八年前開始舉辦駱駝文化節。和承載了很多文化意涵、象征著蒙古精神的馬相比,駱駝更像是一種工具性的牲畜,它也更多地被用于遠途馱重物,以及生產駝毛、駝奶等牧民日常需要的畜產品。
在文化節上,駱駝在牧民日常生活中的作用被集中展示,與駱駝有關的習俗和技能濃縮成了幾項比賽:賽駱駝,類似于賽馬,就是選手騎著駱駝賽跑,比誰跑得快;駱駝選美,依照駱駝的毛色、毛發以及精神狀態,評選長相氣質最佳的;駱駝手工藝品比賽,在限定時間內制作駱駝鼻環、韁繩等手工制品,評選標準依據最后的完成度。
最驚險的是馴駱駝環節。看似溫順的駱駝,一旦狂躁起來,即使很多人一擁而上也拉不住。小駱駝要經歷被馴服的過程,牧民才能在生活中使用。在駱駝文化節的比賽中,主辦方會選擇年輕的、未被馴服的駱駝(大多是公駱駝),在不系駱駝鞍的情況下,由選手徒手騎上,看哪個選手可以停留在駱駝背上的時間最長。影片里,看到選手們一次又一次被駱駝從背上甩下來,我不禁為他們的執著感到驚嘆。最近幾年,文化節里還增加了女子賽駱駝的比賽項目。
甚至牧民借助駱駝搬家也被設計成了比賽項目:選手們需要把家具放在駱駝身上,由駱駝扛著家具按照限定的路程跑一圈再回來,最后把家具從駱駝身上卸下來,看不同選手完成的速度。
如今,在敖侖娜的老家,大多數牧民家還是保留著養五畜的傳統,每家會根據自己的情況調整不同牲畜的比例。人們依據牲畜的不同特性,季節性地使用它們。在敖侖娜看來,牧區的人和牲畜更像是一種“契約關系”,人照顧動物讓它們更好地生活,換取動物為人類帶來生活所需。在牧區的生活里,“人畜之間的互相干預是草原上必要的生存方式。”
游牧民族與牲畜的關系,揉雜了馴服、互換和相互照顧。但是,這種關系進入現代市場后,開始被打破。
2
進口肉風波
與被卷入市場的牧民
市場沖擊下,傳統牧區不得不應對重重挑戰。紀錄片《誰的餐桌,誰的牧場》聚焦這一議題,拍攝了導演焦小芳、瓊吾旦增二人2024年11月在青海湖附近進行的一系列調研。近期,《誰的餐桌,誰的牧場》還入圍了12月將在福建泉州舉辦的2025·第六屆中國民族志紀錄片學術雙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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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焦小芳、瓊吾旦增作品《誰的餐桌,誰的牧場》。
最近幾年,來自南美、澳洲、新西蘭的進口肉大批涌入中國,沖擊了本地牛羊肉市場,甚至就連原本放牧獲取肉食的牧民們也開始在市場上購買更便宜的進口肉。
鏡頭下展現了在一個復雜的肉類產業鏈中,處在不同角色的人面對此沖擊的反應:漂洋過海、從地球另一端來到本地的冷凍牛羊肉價格竟然比本地牧民賣的牛羊肉還便宜。影片里,人們嘗試對這一現狀給出各自的合理化解釋:一些人認為進口肉打著“谷飼”的標簽,顯得更高級;一些人認為本地肉的生產線不規范,與之相比,進口肉有著清晰的肉類標準,“生產線很正規”。不同的話語相互碰撞,映射出變動現實之下的諸多齟齬。
進口肉還帶來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很多顧客選擇購買價格更便宜的進口肉,牽動了本地牛羊肉的市場價格一再下跌。而放牧作為一種牧民賴以生存的傳統生計,也被卷入到愈加復雜的肉類產業鏈中。牧民的角色從原本的主動生產者,逐漸變為產業鏈中的被動一環。紀錄片里,收羊人馬奈說出了牧民目前的兩難處境:“賣的話,價錢不夠;不賣的話,草不夠。”
這一現象背后是一系列復雜的現實:近些年牧區生活的現代化,牧民日常生活中的現金需求增大,更加依賴于通過自家放牧的牛羊來變現。在進口牛羊肉價格的沖擊下,本地的牛羊肉價格貶值,牧民需要養比以往更多的牛羊來獲得足夠的收入,進而草場壓力增大。很多牧民通過租用別人家的草場、購買飼草料來周轉,結果陷入越來越重的負債中。
我們還可以從紀錄片里一窺藏族牧民被卷入更大的肉類市場時的吊詭之處。傳統上,牧民自己放牧、自己宰殺牛羊以供自家食用以及換取現金收入,但藏族人在宗教信仰中又有“不殺生”的觀念,于是便形成了一條獨特的市場分工——屠宰與販賣牛羊肉的角色大多由回族人填補。結果,在牧區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局面:牧民不愿意殺生,把牛羊賣給回族人,換成錢再到市場上買肉,甚至是進口肉。
原本自然放牧的生產方式也進一步向工業化的肉類生產靠攏,育肥環節被市場催生出來。育肥商會從牧民那里收購了牛羊,在養殖場里在短期內大量飼喂谷物,使牛羊增肥,再賣到市場,以此賺取利益。
在這樣的趨勢下,人們越來越難分辨市場上的本地肉是以傳統放牧的方式養大的,還是經過了育肥。
在復雜的問題之下,讓我動容的是紀錄片里的一些瞬間:牧民小伙子手腳麻利地拋活扣繩來套牦牛,在收羊人要運走牛羊時,牧民小伙子指著兩只羊,介紹它們是雙胞胎,語氣里流露著不舍。賣掉牛羊之后,他說,“有錢的話肯定不想賣。我們也舍不得這些牛羊,再怎么說我們也是幾年的好朋友……”牧民在跟牛羊相處幾年后,已經建立了親密的聯系,在牧民眼里,每一只牛羊都有獨特的個體特征,而在收羊人眼里以及肉類產業鏈中只是一塊砧板上的肉。
而從這些細節里,我們可以瞥見傳統牧區生活中尚未被現代商業邏輯取代的樣子:藏族牧民小伙子可以既需要賣牛羊,又舍不得它們,很多牧民會在賣掉牛羊之后,到寺院為它們點酥油燈,請僧人為它們念經。
雖然在被卷入到現代肉類市場的鏈條之前,牧民也會賣牛羊換取收入維持生計,但是這種關系并不是單一的價值交換。而現代的市場邏輯將一切事物簡化為商品價值。在市場邏輯的沖擊之下,牧民與牲畜的關系逐漸改變,如片子里所展現出的牧民對待自家牛羊的樸素情感越來越無用,也越來越稀少了。
3
游牧后代的鄉愁
隱含在這些變化之下,更重要的一點的是,草原和牲畜,不僅是牧民們賴以生存和生產的方式,它們還是游牧民族的“根”。當牧民們失去了它們,又該如何定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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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佟乘拍攝的劇情短片《草原上有一片海》。
劇情短片《草原上有一片海》講述了一個已經到城市生活的蒙古族男孩,回到牧區老家生活幾天的一個剪影。片子從一個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牧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讀不懂的蒙文教材,幾個同伴在一片開闊的被雪覆蓋的草原上玩耍,大人們在飯桌上談論著下跌的牛羊價格。片尾,即將回到上海的男孩把家里的羊群染成藍色,如同一片海,陪伴著留在牧區的同伴。
片子里的家庭,是幾代蒙古族從牧區進入城市的一個縮影。短片里的故事來自于導演佟乘自己的經歷,他從小在城市讀書,會在寒暑假的時候回到牧區的家。他的老家在霍林郭勒的五七軍馬場,這是一個蒙古族和漢族混居的半農半牧地區。在那里,牧民更早地被卷入現代化之中。從1990年代開始,很多牧區的年輕人開始進城打工,在霍林郭勒的煤炭廠工作。
在成長經歷中,佟乘時常在城市與牧區之間穿梭,這讓他對于那些夾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之間的生活經驗更加敏感。于是,他精心將這種變化濃縮在了三代蒙古人使用的語言里:祖輩在牧區生活,說蒙語,不會說漢語但可以聽懂;父輩則是在蒙漢混合的語言中切換;到了孫輩,就只能聽懂,卻不會說蒙語了。所以,影片中出現了一個奇怪卻也合理的場景:溝通靠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完成,孫子和爺爺、奶奶說普通話,爺爺、奶奶和孫子說蒙語。
影片里的男孩的小辮子同樣也是一個重要符號。蒙古族的男孩會在后腦勺留一個蒙古辮,這個辮子會在他13歲的時候被剪掉。佟乘特意設計了這個細節,在他看來,這是小男孩作為新一代蒙古人身上唯一留存的蒙古族痕跡,但當它在13歲被剪掉時,他和“蒙古族”身份中最后的一點聯系也會被抹去。
故事結尾一首清唱的歌(來自蒙古族人人傳唱的經典歌曲《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也回響著新一代蒙古人的失落:“雖然已經不能用母語來訴說,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在他的故事里,牧區生活從一種直接的身體經驗,退而成為一種背景式的、鄉愁式的存在。和藏地的牧區相比,內蒙的牧民更早被卷入到城市化的過程中。夾在城市與牧區的兩種生活經驗之間的人如何理解、適應或是改造外部的環境?是留在牧區還是進入城鎮生活?這可能是橫亙在當代每一個牧民生活中的問題,也是未來佟乘在拍攝中持續關注的議題。
佟乘對我說,無論是城市還是牧區,人們會根據現有的外部環境調整自己,以更好地適應當下的生活。人們從牧區“游牧”到城市是另一種適應:“人會通過環境改變自己”,有的人“會游牧到一個自己更適宜的土壤和文化當中。”
不過,將人們從牧區到城市的遷徙解讀為另一種“游牧”,我始終對這種話語持一定的懷疑:這真的是游牧嗎,還是在巨大的城市化浪潮中,與鄉村城市化相似的又一個并不新鮮的翻版,亦或是當代商業宣傳對“游牧”文化的一種濫用?真正的“游牧精神”,在什么意義上能夠跨越傳統牧區生活的語境,伴隨人們的身體經驗進入到更當代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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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有一片海》劇照。圖源:佟乘
通過這些影片,可以看到傳統牧區在當下面臨的變遷與困境。在這些鏡頭里,巨大的社會變遷之下那些細碎的、極易被忽略的情感得以被放大、被看到,而正是由這些情感,構成了傳統游牧文化的深層肌理。
除了這三部短片,游牧影展里還有幾部以游牧生活為背景的短片:《阿瑪》的導演索朗曲珍把鏡頭轉向自己的母親,鏡頭下講述了一個牧區傳統女性的身體經驗;《杭蓋》講述了一個因為外部原因失去自己牧場的牧民,在傳統牧區的邊緣游蕩的故事;《沉默的猂達罕》通過幾位鄂倫春老人的口述,重現鄂倫春族人昔日在森林中游獵生活的內在節律。這些影像如棱鏡,折射出牧區生活的不同視角。
關于游牧文化,以及各地的牧區,講述這些真實生活背后的情感,還有巨大的敘事空間。在影像的敘事空間里,現實的復雜和困惑被溫柔地接納,被緩緩托起。這或許是影像的意義。
-這是食通社第756篇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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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通社
作者
王婷兒
寫作者,關注物種、醫療,以及氣候變化下的傳統牧區。
編輯:小丹
版式: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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