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正紅
海蠣子,學名牡蠣,別名蠣蛤、蠔,抗逆性強得很,夏天礁石曬得滾燙,冬天海面結著薄冰,退潮后露在空氣里也能扛住。離了水,放個一兩周不死,極端時候能撐一兩個月。肉和殼都能入藥,《神農本草經》把它列為上品。
小時候,跟著姥姥村里的小媳婦、大姑娘趕海,是我最盼著的事兒。
退潮后的礁石泛著青黑,裹著滑膩的青苔,褶牡蠣密密麻麻嵌在石縫里,遠看像給礁石穿了層鎧甲。她們挽起褲腳,用麻繩系成玻璃罐頭瓶的提手,右手攥著磨得發亮的鐵鉤子,左手穩穩提著瓶子,在礁石間閃轉騰挪,腳步輕盈。我穿著雨鞋,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后頭,鐵鉤子總使不順,敲得礁石“叮當”亂響,驚得石縫里的小螃蟹東竄西逃。
姑娘們手中的鉤子順殼邊探進去,手腕一轉,“咔”地撬開蠣殼,順勢一刮,蠣肉裹著汁水就落進罐頭瓶里。我費了老大勁兒,不是撬碎了殼,就是刮漏了肉,濺得滿臉咸腥水。等人家裝滿一瓶,我才摳了半瓶,里頭還混著幾片小碎殼。提著這點“戰利品”跑回家,姥姥卻笑著接過:“熬湯夠了,有總比沒有強。”
灶上很快煮起面條,等面條煮得透亮,將半瓶海蠣子連湯帶肉倒進去。順手打兩個雞蛋,金黃的蛋液在鍋里翻涌成花,撒把小蔥碎或者香菜末,滴幾滴香油,熱乎乎出鍋,我捧著大碗面條呼嚕嚕下肚,順勢把碗也舔了個干凈。
宋朝蘇頌《本草圖經》中記載了“蠣房”和“蠔莆”。清光緒本《文登縣志》中記載:“所謂蠣房也,每候潮來,諸房皆啟,潮還仍閉。”說得很明白,漲潮時蠣子殼張開,退潮時又緊緊閉上。
清人郝懿行《記海錯》中說“海上嚴冬,鑿蠣沖沖”,冬天礁石結著冰,趕海人拿鑿子敲蠣子,“咚咚”聲混著海浪響。每次讀到這里,總想起小時候跟著村里姑娘們趕海的光景——那時哪懂什么古籍記載,只覺得她們右手一轉撬開蠣殼的模樣,和書里寫的“造破其房,以器承漿”竟是一個意思。我提著好不容易摳出的半瓶海蠣子跑回家,大概也在無意間應了古人“珍其漿”的講究。
如今市面上常見的大個頭牡蠣,多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才引進的太平洋牡蠣。這名字,還是大舅告訴我的。他是海水動植物養殖專家,早年常往乳山跑,給當地養殖戶做技術指導。
他說,養太平洋牡蠣,先得育貝苗,瞅準水溫、鹽度合宜,把幼體放進池子里。等小貝長成,便系在繩索、網籠上,懸在潮間帶的浮筏里。漲潮時讓它濾食浮游物,退潮也不怕干,風雨天就把浮筏沉深點兒。到了秋天,牡蠣殼硬肉肥,便是收獲時節。乳山那片海域,水溫、鹽度合適,養出的蠣子個頭大、肉質肥,名氣越來越響。
海蠣子殼過去在山東用處不多,南方人卻物盡其用,磨成粉拌泥漿砌墻,或者把完整的蠣殼密密麻麻嵌在墻面上,壘成“蠔殼墻”。蠣殼尖銳粗糙,層層交錯,遠看像魚鱗泛著灰白,既防風遮雨,又能防盜——賊人翻墻時,稍不留神就會被蠣殼劃破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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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人吃海蠣子,講究“冬至到清明,蠔肉肥晶晶”。老輩人常說“冷水的蠣子,熱水的蛤”,天冷時蠣肉最是飽滿鮮甜,還不帶腥味。這季節,隨便一做,就是好滋味。
海蠣子入菜,魯菜里有幾樣當家做法,講究把海蠣子的鮮勁兒實打實地燉出來、炸出來、蒸出來。
比如干炸蠣黃,外皮酥脆“嘎吱”響,里頭蠣肉卻軟嫩多汁,配花椒鹽,就著小酒,堪稱宴席一絕。這道菜看似簡單,實則全憑火候與面糊拿捏,火大易焦,火小不脆,面糊稠稀不對,風味盡失。
再如海蠣子燉豆腐。嫩豆腐切塊,淡鹽水泡去豆腥,砂鍋里放姜片爆香,加水煮沸,豆腐先入鍋慢燉,待湯發白,再下海蠣子肉,濃白的湯里,豆腐吸飽了鮮味,滑嫩可口,可謂“味甘而不膩”。
疙瘩湯也是膠東一絕:蠣肉洗凈,面粉攪成小疙瘩入鍋,淋蛋液,撒香菜,一碗下肚,雨天里渾身都暖透。
清蒸最顯本味。海蠣子刷洗干凈,厚殼朝下,放入蒸鍋,大火上汽,蒸六七分鐘即停——蒸久了,蠣肉縮成一團,鮮味盡散。剛出鍋的海蠣子熱氣蒸騰,撬開殼,清亮亮的汁水裹著嫩肉。講究的備碟佐料,姜末、香菜、香醋一蘸,鮮得舌頭打顫。老饕吃法更豪邁:囫圇吞肉,再往殼里撒點香菜,仰頭飲盡原汁,鮮啊!
膠東人喜用海蠣子包餃子、包子。發好的面團餳著,這邊備餡,韭菜切末,雞蛋炒碎,添點花生油、鹽和胡椒粉,蠣肉最后放,省得出水。包子上鍋蒸熟,掀鍋時熱氣撲臉,咬一口湯汁直冒。
多年離家,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海蠣子的新奇吃法,常琢磨著給父母露兩手。
郁達夫在《飲食男女在福州》里寫道:“正二三月間,沿路的攤頭店里,到處都堆滿著這淡藍色的水包肉。價錢的廉,味道的鮮,比到東坡在嶺南所貪食的蠔,當然只會得超過。”周亮工《閩小紀》中也將蠔列為“能品”,說“蠣房以豐姿勝,并牡丹”。福建的海蠣煎確是讓人惦念的美味,二十年前在福州吃過一回,至今記著。
做這東西,先把韭菜、蒜洗凈切末,和姜末、鹽、干淀粉、清水拌成漿;五花肉剁泥,鮮蠔瀝干,同肉泥、粉漿攪勻;鴨蛋打散,和蟹肉調成漿。煎時,平底鍋架中火,油燒得冒煙,倒蠔漿攤成圓片,翻煎5分鐘,漿面干了,沿邊再注些油,淋上蟹蛋漿,用鏟將其對折成半圓,兩面煎透,裝盤,撒胡椒粉,配點香菜,就成了。其灰綠油潤,蠔肉白嫩嫩,糯里帶鮮,熱吃最好,蘸醬料更妙。
另有一種做法簡省,我學過一次。海蠣洗凈瀝干,拌地瓜粉、青蒜、包菜絲,調成糊。平底鍋倒油,油熱了,將糊倒入攤開,底面煎得金黃,淋蛋液,撒蔥花。煎好切塊端上桌,父親蘸甜辣醬嘗了,點頭:“和咱山東味兒不同,新鮮!”母親也夾一筷子,笑:“外酥里嫩,不錯。”
仿制版的潮州生腌卻成了全家人的“冒險”。撬開生海蠣子,取其肉,拌上蒜末、泰椒碎、味極鮮,白糖提鮮,香菜增味,擱冰箱里冰鎮半天。我率先夾起一個,冰涼滑嫩的蠣肉入口,鮮味直沖天靈蓋。抬頭一看,全家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動筷。最后,這盤生腌愣是被我一人吃光了——那股子鮮活勁兒,像極了小時候在礁石上摳海蠣子時的驚喜。
如今再回到故鄉,礁石上的小海蠣子還在,只是趕海的姑娘換了面孔。燒烤攤的煙火氣里,海蠣子的香味依舊勾人。我蹲在礁石邊,學著記憶里的樣子,用鐵鉤敲開蠣殼,海水濺起,恍惚間,仿佛聽見姥姥在灶臺前喊:“海鮮一籮筐,不如蠣子疙瘩湯。趁熱乎,使勁哈……”
姥姥、大舅已去世多年,前不久父親也突發疾病,離開了我們。明知生死如潮汐往復,是人間尋常事,可當至親化作記憶里的碎浪,那種蝕骨的空茫,仍如漲潮時洶涌的海水,漫過心堤,將思緒攪成一片咸澀的汪洋。潮起潮落間,海蠣子仍在礁石上生長,就像有關親人的記憶,永遠鮮活在歲月的罅隙里。
往后的日子,把每一口鮮味、每一段回憶都細細品著——活在當下,便是對逝去親人最好的告慰,也是對生命與愛最溫柔的堅持與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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