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已經做好準備了。這將是他第3次以學生的身份臥底一所戒網癮學校。
高盛今年20歲,正在讀大學。他初中時通過豫章書院的新聞第一次知道了“戒網癮學校”的存在。高中,他最好的朋友被家長送進戒網癮學校,他決心要做些什么。2024年,高盛考入大學,開始和朋友們針對戒網癮學校進行“臥底行動”——以學生的身份被“送入”學校。
過去1年,高盛參加過兩次類似行動,一次在去年8月,一次在今年7月。這兩次“臥底”都成功拿到了校方虐待學生、強制抓人的證據。
針對戒網癮學校的臥底行動一直存在,在高盛這樣參加行動的人看來,這些行動的主要目標都是拍照錄音取證。戒網癮學校大多奉行“隔離”和“暴力矯正”,虐待學生的新聞并不少見,但因為 “受害者”通常是被監護人強制送來的未成年人,所以很難報警立案或留存證據,即使出校后也基本只能依靠輿論維權,所以“臥底”格外重要。
依據高盛的感受,這些臥底活動大部分組織松散,很多就在QQ群里發起。這些群往往是受害者組織建立的,加上受學校所在地的限制,流動性也很大。高盛屬于參加活動頻率較高的人,他每次的工作都是扮演學生,被送進去臥底,承擔的風險也是最大的。
高盛說,他最初參加行動的目的其實“主要是為了爽”。“我特別看不慣它們(戒網癮學校),每次把它們搞得不爽,讓它們要關學校、換地方,我就特別爽。”
他們這次的行動目標是一所全國連鎖的戒網癮學校。直接參與行動的有3個人:高盛、張常勇和王宇航。高盛偽裝成一位問題少年,進入戒網癮學校臥底;張常勇扮演家長,王宇航則負責線下拍攝取證和應對可能發生的暴力沖突。
扮演家長的張常勇會事先與學校的招生老師溝通,讓對方登門抓捕“兒子”高盛。在抓捕過程中,高盛和王宇航會進行隱蔽拍攝,錄下校方強行抓人的證據。高盛被帶到學校后,再用藏在鞋中的錄音筆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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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盛臥底的戒網癮學校正門
9月24日,21:03
張常勇今年36歲,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一個5歲的女兒。他參與行動的主要目的是拍一部與戒網癮學校相關的紀錄片,用他的話來說,是一個“個人藝術項目”。在這次行動中,他叫張常勇,是高盛的父親。
許多戒網癮學校都會在短視頻平臺發布宣傳,視頻內容主要是校園日常或青少年心理問題科普。它們會在簡介中打上“叛逆”“行為矯正”“青少年心理咨詢”之類的關鍵詞,算法會把視頻推送到有相應需求的家長眼前——文化程度不高、職業是貨車司機的“家長張常勇”就這樣看到了一家戒網癮學校,他打電話過去咨詢。接電話的是一位姓王的招生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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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音搜索“戒網癮學校”,宣傳與曝光視頻會一并展現
“我特別頭疼……前兩天,他班里一個女學生家長來找過來了。”張常勇對王老師說出自己的“設定”。
“她父母呀?哦,早戀了?”王老師應對自如,“早戀了……很正常,上這兒來的孩子都是十四五歲早戀的。家長找你們啥意思啊?”
張常勇告訴王老師,自己經常不在家,女孩的家長找上門來,說要去學校門口打自己的孩子。
“那只能隔離環境了,學也別上了……人家急眼是正常的呀。”王老師說,“這個東西沒辦法控制,誰都年輕過……但是太早了,就是太早了嘛……”
“來年……再努力一下,就要考高中了。”張常勇支支吾吾,表現出一個父親的擔憂。
“不是,你先別說學習的事了,到時候人家翻臉不認人,再訛你。”王老師說,“明白不?到時候再整出個小人來……我們這兒接收男孩子多了,都是提前把孩子弄過來,最起碼省心,不用擔心了,學習先放一邊。”
“他這個年齡……不敢整出小孩來吧?”張常勇問。
“可拉倒吧,”王老師不假思索地反駁。“前年有一個14歲的女孩,她爸半夜送來的,一看孩子,脖子、臉都讓她爸給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后來孩子說,自己跟男朋友在一起了。我趕緊跟家長說,給測測吧,一測,懷孕了……只要女孩來月經,她就有機會懷孕,不管13、14歲,明白不?”
“你說得我越來越害怕了……”張常勇說。
“你害怕啥呀?我沒嚇唬你,我給你說的是這道理,明白不?我沒嚇唬你,我嚇唬你干啥?”王老師說,“隔離環境嘛,你找我不就找對了嗎?”
王老師繼續教張常勇怎么把高盛騙過來,“過幾天你回去,跟孩子說,反正你現在不好好上學,你跟著爸爸跑一趟車,跟爸爸去玩去,不就得了嘛。到了(學校附近),你就發位置,但是你不能告訴孩子。我們去接……1公里2塊,來回4塊,你就給個路費,再給5000塊錢定金,先把孩子接過來。接完了之后,孩子入校之后再補款就可以了”。
王老師告訴張常勇,戒網癮學校的學費是半年39800元,“包吃包住包培訓”,先交“接孩子”的路費和5000元定金,孩子送進去后3天內補足余款。
張常勇做出為難的樣子,說時間有點緊,錢不好湊。
“都一樣,我們也不好干,我們也不好干。有的學校,半年12萬,咱們才3萬多塊錢。”王老師說,“12萬不說,(他們)還有隱形消費,還扣多少錢定金,孩子在里面還能賣東西,消費可高了。他們可有名氣了,但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消費得起的,還有亂七八糟的費用,被褥單掏錢,啥都單掏錢。咱們一次性全包了,有個孩子,山東的,在那沒好,家長又把孩子送這兒來了。”
張常勇問王老師,到了地方以后,怎么把孩子送到學校里。
“我們帶呀。”王老師說,“100個孩子,99個我們都是上門接的。接孩子的時候我們也是用善意的謊言騙,說手機網絡調查,每個孩子都有手機,我們不說你手機碰了啥,就說配合調查一下,一會兒就回來。上車就直接拉走了——你只要把他騙到這邊,我們——你把他哄過來,我們就能接。你甭管我們咋接,我們都能接。我們這一行干了七八年了,一年可得接點孩子呢,天天都接,有經驗……告訴你,只要能見到孩子,都百分之百能接走,聽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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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度搜索“戒網癮學校”,排名靠前的多是學校官網
10月9日,8:00
10月9日,我從北京出發前往戒網癮學校所在地,和他們一起行動——王老師力邀張常勇考察學校,我有機會裝成高盛的哥哥,替張常勇來考察戒網癮學校。
按計劃,我會先了解學校,然后跟隨教官前往高盛租住的地方,目擊抓捕的整個過程。屋內已經提前藏好了攝像頭,錄下整個抓捕視頻,而后高盛會攜帶錄音設備進入學校取證。等一切完成后,我再以高盛哥哥的身份把高盛從學校帶出來。
這所戒網癮學校位于一個村子的西南角,距離縣城約20公里。村子不大,西面靠著河,其余三面都是農田,低矮的平房自西向東鋪開。西邊村口立著一塊公交站牌大小的藍色路牌,上面寫著學校的名字,牌子上有個箭頭,指向學校大門。
這里被高墻環繞,從外面只能看到一扇古銅色鐵門,鐵門左側掛著“立信企業”和“愛心企業”的牌匾,后面還有一層鐵柵欄門。最里面是一扇影壁,上面有“錦繡前程”4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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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戒網癮學校大門,還有另一道鐵柵欄門
學校的主要建筑是一棟3層高的宿舍,所有窗戶都被防盜欄封住,通往二樓寢室的樓梯口有一道鐵柵欄門。從宿舍向下看,樓下的操場和籃球場都被大約兩人高的圍墻圍住,圍墻頂部有鐵絲網,還加蓋了一道向內傾斜的圍欄。這些都是防止學生逃跑的。
一位李姓教官帶我參觀消息。他向我介紹學員的日程:早上6點起床,上午全是“跟部隊一樣”的軍訓,中午12點到2點午休,下午靈活安排“感恩”或國學課程,晚上則組織觀看《新聞聯播》和《社會與法》。他向我補充,在學校里,教官與孩子同吃同住,一間宿舍住1名教官和5個孩子。
我問李教官:“高盛來了之后,要是不愿意呆在這里,又打又鬧怎么辦?還有,出來了會不會恨父母?”
“這里打不了架,”李教官自信地表示,“罵老師罵教官都是不允許的,肯定屁股上踹兩腳。孩子回去,只有沒改好的,沒有恨父母的。”
下午1點50分左右,我見到了校長龍軍。他是一位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臉上堆著笑容。午休結束,學生們穿著迷彩服從寢室走出來。我站在樓梯口看學生下樓,學生大多曬得黢黑,沒人說話,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地低頭趕路。有的孩子會好奇地打量我一眼,又立刻低下頭去。我攔下幾位學生,問他們這里感覺怎么樣。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告訴我,他已經來了3個月。他說,自己以前跟家里關系不好,但現在“可好了”“不跟爸媽干(架)”。說這些話的時候,男孩的右手一直撓著腦后,眼睛也一直看向龍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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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上“智慧啟迪”課的戒網癮學校學生們
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孩從樓上走下來。龍軍告訴我,這個孩子前些日子剛進來。“你看他現在這么乖,當時夜里把他騙來時鬧得很兇。”龍軍說,“又要回家,又要打架的,我就抱著他,抱了40分鐘,一直到晚上12點。”
趁著龍軍和其他人說話的工夫,我湊近男孩,悄悄問他:“我弟弟跟你一樣大,你不用說話,點頭或搖頭就好,你想回家嗎?”
男孩猶豫了一會,點了下頭。
我又問:“我應該把弟弟送過來嗎?”
男孩盯著我的眼睛,連著搖了好幾下頭,略帶哭腔地說:“(龍軍)那根本不是抱,就是打。”
行動開始
10月9日下午2點,張常勇把定金談到2000元,付款后,龍軍和3名教官坐上一輛黑色面包車,從學校出發抓捕高盛。我開車跟在面包車后,兩輛車一路來到高盛所在的民宿樓下。為了順暢地把人帶上車,面包車直接停在單元門口,沒有熄火,對著大門的一側車門始終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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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高盛的黑色面包車
上樓前,龍軍拿出一份“委托培訓協議書”,讓我代張常勇簽字。協議中寫道,學校6個月的學費是39800元,培訓結束后還有6個月的“質保期”,能夠以每月2000元月的價格繼續培訓,并可以再次提供“有償的接人服務”。協議里承諾,會引導高盛“樹立正確價值觀、學會感恩、養成良好習慣”。
協議中列明,監護人要學生進入學校,需提供戶口本證明監護關系。但實際上,至少在這次抓捕中,什么都不需要,張常勇僅憑編造的高盛身份證號就可以讓教官上門抓人。
我、龍軍和3位負責抓人的教官站在一起。兩位教官穿著迷彩服,另一個教官穿著黑色便裝。他們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又高又壯。行動前,他們套上黑色的防刺背心,用力拉緊魔術貼綁帶。
教官們面無表情地走進狹窄的電梯,全程一言不發,我只能聽到電梯運行的低頻嗡鳴和教官們粗重的呼吸聲。電梯運行的過程中,龍軍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壓低聲音和我說:“我們等下先說他瀏覽不良網站,讓他跟我們走。如果不行的話,就得強行(抓人)了。”
電梯到達6層,教官們走到房門前,張常勇之前已經給了他們房門密碼,沒人敲門,一個人直接輸入密碼,密碼鎖發出“已解鎖”的聲響,房門被猛地拉開,所有人一擁而入。
進屋前,龍軍跟我說,我出現在現場容易“讓孩子情緒激動”。我因此躲在門外的樓梯間里。屋里很快傳來教官的低吼:“跟我們走一趟,接受調查!”然后是高盛的聲音:“你們是誰,憑什么?你們有證件嗎?具體是什么事?”
屋內的攝像頭記錄下了全部過程。龍軍與高盛對話時,一名教官溜到高盛身后,趁高盛說話的機會迅速用胳膊勒住了他的頸部,其余的教官立刻控制住高盛的四肢。
高盛被4個教官抬離地面,他掙扎著擠出聲音:“再動手我就要喊了啊!”
“你隨便喊。”龍軍滿不在乎地說。
高盛開始大叫:“別動我!救命!報警!”但沒有鄰居開門,高盛掙扎著被塞入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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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盛在電梯里被教官控制
我轉身順著樓梯回到一樓。按原定計劃,高盛要在公共場合掙扎喊叫,王宇航再以路人身份阻攔拍攝,最好能有高盛掙扎逃跑再被抓回的場景,這能為曝光視頻提供更多素材。
被抬出單元門時,高盛繼續大喊“報警”,控制住他身體左側的教官用胳膊肘連續擊打他的胸口。我聽見手肘撞擊高盛胸腔的聲音,掙扎和喊叫忽然停止了。
這時,王宇航出現了。他湊近車旁,拿著手機,一邊拍一邊問:“要報警嗎?”但他看到高盛閉著眼,沒有任何反應。王宇航沒再阻攔,高盛被直接丟進面包車里,車輛立刻發動,駛出小區。從高盛被抬出單元門,到被塞入面包車,用時不到1分鐘。整場抓捕用時僅6分鐘。
10月9日,15:17
高盛被抓走后,我和王宇航返回民宿,開始整理視頻素材。
王宇航和高盛設置了3個拍攝機位,主機位藏在空調柜機上的折疊雨傘中,副機位隱蔽在茶幾上,屋外走廊頂上還懸掛著一臺監控攝像頭。這些攝像頭錄下的素材將被當做證據,在后續的曝光視頻中使用。
王宇航今年22歲,他的伴侶亞明在2024年被父母送到南方的一所戒網癮學校,他多方求援,救出亞明,此后開始頻繁參與各類反戒網癮學校的線下行動。
王宇航是從陜西過來的,過來時他只穿了一套短褲短袖,全部的行李只有一個巴掌大、塞滿拍攝設備的迷彩腰包。“本來是不需要我來的。”王宇航對我說,“不知道因為什么,忽然跟我說,必須要你來,所以我被緊急召集了。”
行動在國慶期間,車票緊張,王宇航沒買到坐票,只好坐了16小時的無座火車。他告訴我,他曾經坐過更長時間的火車,“也是這么站過來的……20個小時的硬座、30個小時的硬座,這也很累,但其實對我來說是常態化的,我一個月能坐32趟這樣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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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省車票錢,王宇航常坐綠皮車參加行動
“支撐你做這些事情的動力是什么?總得有一個原因。”我問。
“因為我覺得有很多人在受苦。”他說,“我小的時候遭受了很多的家庭虐待和傷害……我家里人沒有一個不虐待我的,他們會拿著鉗子把我的指甲拔下來,你知道嗎?因為六一兒童節我想要10塊錢出去買擦炮,他們不給,我偷了10塊錢,剩下6塊錢,被他們發現了。”
自2024年7月開始,王宇航一直奔波于各種行動之中,談判,配合提交證據,救人,去取證,裝設備。“我很忙,非常的傻×。”他說。
一次行動費用大約在5000—10000元之間,主要用于租車、買工具、線下住宿等。王宇航總結,“我有錢我就會出”。他沒有固定收入,所有的行動資金都靠他父親留下的20萬元遺產。這筆錢現在“基本已經花完了”。在我們見面的前一天,王宇航的房東還在催他交1000元的房租,“會怎么辦,我也不知道”。
王宇航并不太在乎自己的個人生活。他告訴我,2024年冬天,他在一次救援中投入了非常多的錢,甚至包括支撐受害者的后續生活。“當時已經11月了,我還穿著短褲,短褲中間開裂了,因為走得太多磨掉了。我就那一件短褲,我只能穿著開襠褲出門,我甚至吃的肉都是拼多多買的,五六塊錢一斤。我沒有鍋,我的鍋都是借鄰居的。交完房租之后我甚至沒有錢買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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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網癮學校接待室中掛滿家長送來的錦旗
但他顯得不在乎這些,他說他想要“反抗我能看到一切部分的不公”。他清楚自己因為童年的經歷而患有精神分裂和重度抑郁,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連瞳孔聚焦都不行”,他說他要用“讓自己成為某個理性的一部分”的方式完成這些行動。
“我父輩以及母親對我的掌控造就了我的創傷,造就了這樣的傷害,讓我過上了這樣痛苦的生活。”他說,“為什么我會遭受這種虐待?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我不愿意承認他們是對的,我不愿意低頭。如果我在他們的暴力之下屈服了,那是否證明我失敗了?如果我在他們的暴力下低頭了,是否代表他們是正當的、正義的?如果我因為他們的傷害就沉淪了,選擇去酗酒,選擇去濫交,選擇去嗑藥,選擇去自殺,選擇去自殘,那是否代表著我失敗了?”
“反抗本身就是一種踐行自己的方式,是我沒有向絕望低頭的一種表現。”他向我總結,“反抗就是一種正反饋,反抗本身就是一種正反饋。”
我問他:“你希望通過這些行動達到最終的什么目的嗎?”
“我覺得抗爭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永遠不要想象抗爭到底能得到一個什么完整的結果……”他說,“你問我做這個東西為了什么,我認為是對抗虛無的一部分。我們這些人活在虛無當中,對抗虛無的態度就是抗爭,對虛無本身進行抗爭,因為最起碼你還在抗爭。”
10月9日,18:31
行動開始前,高盛在群里交代,無論如何都要在晚上6點半前接他出來,他要在10點前趕高鐵回學校。作為他的“哥哥”,我要把他帶出戒網癮學校。
我很擔心無法接出高盛,擔心他被打傷,擔心臥底被識破,也擔心自己會被扣在學校。我問張常勇,怎么才能接出高盛,可能存在什么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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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網癮學校中的籃球場,通常作為學生們軍訓的場地
張常勇對此絲毫不焦慮,他告訴我,比起把孩子送進去,把孩子接出來容易得多。他說:“只要家長去要人,他(戒網癮學校)肯定會給。”他編了一個理由——哥哥目睹了綁走高盛的過程,覺得不對勁,在家族群里談論此事,高盛的奶奶著急了,讓張常勇必須接出高盛。
10月9日晚上6點半,我一個人開車來到學校.車停在鐵門前,我連按喇叭催促開門,大門很快打開,龍軍和一群教官把高盛帶到學校門口,我能隱約聞到他們身上的酒氣。高盛只穿了一件短袖,在室外凍得發抖。
我向龍軍抱怨他們打高盛,龍軍滿臉堆笑地否認了。“你可以上網搜,都是這樣強制性的。”龍軍向我解釋,“要是他聽話就不用來這兒了。現在他回去的話,他爸肯定很難受。”
我和高盛沒有再說什么,上車離開。車駛出沒有路燈的村莊,沿著河堤一路向北,我要先回民宿取高盛的行李,再把他送到火車站。
車上,高盛一邊取出藏在鞋底的錄音筆,一邊和我解釋,為何自己在被帶上車時沒有一點動靜。“他們勒我脖子,快勒死了,我跟你說……接近勒暈了,頭特別漲,眼前有點黑,再多一會兒就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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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躲過戒網癮學校的搜身,高盛把錄音筆藏在鞋里
“如果我帶了拍攝的東西就好了,”高盛說,他的語氣有點惋惜,然后開始憤怒起來,“他們上課的時候拿蒼蠅拍抽前面學生的臉,好像因為上課說話還是什么……還有特別過分的,讓學生把臉側著躺在桌子上,教官拿膝蓋跪到他臉上。”
高盛坐在副駕駛開始抽煙,從車窗的小縫里把煙灰彈到窗外。他告訴我,在臨走前,教官對他的態度轉變很大。教官們把他叫到門衛室,熱情地邀請他一起吃酒菜。教官們還說,這里是個好地方,讓他下次把課本帶過來復習,又向他解釋,下午的抓捕是“鬧著玩的”,是為了安全地把他接過來。
突然的友善是為了錄制一段免責視頻,證明學校沒有暴力對待高盛。教官在門衛室里想引導高盛說出自己沒有挨打,再用手機錄下來。而高盛用模糊和沉默來應對。“他們沒有逼我一定要這么說,但是如果我不這么說,(他們)就會再錄一遍。”反復錄制了三四遍未果后,教官們最終放棄了。
我一邊開車一邊聽高盛說話,這時,王老師給我發來微信。
“接孩子都這么接。”王老師說,她連著發了好幾段語音,“不這么接來不了,也沒打他,也沒罵他……警察的孩子,律師的孩子,什么孩子都在這兒呆過。咱們這學校都開了七八年了,全國連鎖……網上不都這么接孩子嗎?那孩子在家,孩子跟孩子之間都有那種親密接觸了,人家女方家說打就打,說你強奸就強奸,說訛就訛,你讓孩子往哪兒去啊?”
她還在勸我把高盛送回去:“跟他爸爸聊完了,過后兒送來,知道不?”
我想了想,回復:“我覺得你們這種綁架的形式肯定是不行的。我看著都接受不了,孩子父母也接受不了……說難聽點,你這是違法。”
她在微信語音里的聲調明顯提高了:“你別跟我談違法的事兒,孩子你也接回去了,咱倆別說話了……你別跟我講那違法,我們都接了幾萬個孩子了,沒有一個家長說我們是違法的。要不然,不可能開七八年,全國連鎖五六家呢,你別跟我說了。”
高盛有些失望,他覺得這次臥底沒能拿到校內的虐待證據。去火車站的路上,他疲憊地癱坐在副駕。我們開始聊學校里發生的事情。慢慢地,話都說完了,可能因為車外太冷,高盛把自己蜷縮在椅子里,時不時翻看手機,回一些行動群的消息,他一直擔心趕不上火車,準備隨時改簽。
趕回學校后,高盛還是錯過了宿舍的門禁。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王宇航外,其余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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