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入終南山麓,空氣便陡然清冽起來。
盤山路上,秋意已濃,黃櫨與楓樹點染出深深淺淺的紅。及至古觀音禪寺山門前,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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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始建于唐貞觀年間的古剎,就這般靜靜地臥在終南山的懷抱里,像一位入定了千年的老僧。
山門古樸,飛檐挑起一片蔚藍的天。踏入寺內,最先迎接我的并非銀杏,而是一陣若有若無的檀香,混合著雨后泥土與草木的清氣,幽幽地鉆入肺腑。
香客不多,偶有身著海青的僧人步履安穩地走過,衣袂帶起微風,神情是那種見慣了歲月流轉的平和。
我沒有徑直去尋那棵樹,而是先在大殿前駐足。殿內傳來低沉的誦經聲,如潮水般時漲時落,讓人的心不由自主地沉靜下來。
繞過殿宇,沿著青石小徑向西而行。起初,只是覺得前方的天空被什么巨大的事物照亮了,泛著一種異樣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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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近幾步,穿過一道圓形的月亮門,那棵傳說中的千年銀杏,便毫無預兆地、完整地撞入了我的眼簾。
那一瞬間,呼吸是屏住的。任何語言的描繪,在它面前都顯得蒼白。
它不像一棵樹,更像一座金黃色的、噴薄而出的山。樹干之粗壯,需十余人合抱,黝黑如鐵的樹皮皴裂出深壑,每一道紋路里都凝固著風雨雷電的記憶。
而從這蒼勁的軀干上勃發而出的,是千萬條、無數條綴滿了扇形小葉的枝椏,它們向四面八方奔流、延展、垂落,構成一頂覆蓋了半個庭院的、輝煌燦爛的華蓋。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被濾成了液態的黃金,緩緩流淌下來。樹下已落了厚厚一層銀杏葉,宛如一張巨大無比的、柔軟的金色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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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時,葉片并不急于飄落,而是在空中打著旋,悠悠地、戀戀地,完成生命最后一場靜默的舞蹈。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何為“圓滿”,何為“寂靜的輝煌”。
人們說,這棵銀杏是唐太宗李世民親手所植,為的是悼念未能建成大慈恩寺的將軍。
一千四百個春秋,它就這樣站著,看過多少朝代更迭,多少悲歡離合。唐朝的月光,宋代的細雨,明清的烽煙,想必都曾浸潤過它的根系。
它是一位沉默的史官,用年輪記載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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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望著它,試圖去感受那漫長到近乎永恒的時間。我們的一生,在它看來,或許只是它腳下的一片葉子,從萌發到飄零,短暫得來不及記住容顏。
這種認知,并不讓人感傷,反倒生出一種奇異的釋然——個體的煩惱,在如此浩瀚的生命尺度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樹旁有一口古泉,名曰“觀音神泉”,水質清冽,據說終年不涸。泉水倒映著上方的金黃,光影浮動,虛實交錯,更添幾分玄妙。
樹下有僧人或信徒靜坐,閉目凝神,仿佛在與這古樹進行一場無聲的交談。我也尋了一處石階坐下,不再拍照,只是靜靜地看著。
光與影在葉間追逐嬉戲,麻雀在枝椏間跳躍,發出嘰嘰喳喳的脆響,與這宏大的寂靜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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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網絡上,我也見過這棵銀杏的圖片,甚至還有航拍的視頻。它們不可謂不精美,捕捉了它每一個震撼的角度。
但只有當親身立于樹下,用全部的感官去承接它時,才懂得那種“在場”的體驗是無法被替代的。
圖片是扁平的,而真實的存在是立體的,它包含著空氣的濕度、落葉的觸感、風中傳來的氣息,以及那份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的、靈魂的震顫。
我們熱衷于用鏡頭定格風景,卻常常忘了,最美的畫面,需要用心而非用眼睛去盛裝。
在樹下盤桓良久,直至日頭西斜。離開時,我回頭望去,夕陽為它鍍上了一層更為深沉的、近乎悲壯的赤金色。那幅景象,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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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上,車窗外是飛速倒退的現代都市。我的手中,雖然握著記錄了它形貌的十幾張照片,但我知道,我帶走的,遠不止這些。
我帶走的,是那滿樹的金黃在心中點燃的一盞寧靜的燈,是那千年時光在靈魂里注入的一份厚重的沉淀。
那棵銀杏,它不言不語,卻仿佛說盡了一切。
2025年10月25日寫于西安 圖片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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