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的伊朗男生旺仔(Mehraz,梅赫拉茲),
曾在上海生活6年,
每天被卷著向前跑。
9年前,他遇到了現在的妻子Joan,
Joan是廣州人,也有逃離都市的夢想,
兩人一拍即合,
搬進莫干山腳下的村子,
過起了簡單的山居生活。
他們租下一處搖搖欲墜的老宅,
找村民搭手,用最低的成本
造了一座融合波斯與中國風格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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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和妻子Joan(左)已經在浙江湖州生活了7年

旺仔的家
旺仔出生于德黑蘭的知識分子家庭,
4歲開始學畫畫,
大學畢業后開始全職創作,
他的風格被藝術界稱為“當代細密畫”。
旺仔深受老莊哲學的影響,
他畫筆下的理想世界,
人、神、自然和諧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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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在他的畫室中創作
10月中旬,
“一條”在浙江湖州拜訪了旺仔的家。
去年,他們的孩子出生了,
兩人會帶著小寶寶去周圍的山徒步,
定期去城市里見見朋友。
除了繪畫,旺仔有時也接一些建筑設計項目,
這樣他的創作就不必依賴于賣畫,
可以完全自由地為自己而畫。
他說,大自然里的生活,
讓人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現在我只要一個自然的、夠生活用的環境,
就可以很滿足。”
自述:Mehraz(旺仔)
編輯: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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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的家在村子里并不顯眼,從一截狹窄的鄉村小路轉個彎,就能看到這座其貌不揚的房子。屋前是大片的茶田,西南側有茂密的竹林,所見之處綠色連成天際。院子里栽種了四棵無花果樹,在波斯文化里,無花果寓意“天堂圣果”,附近的小鳥也常到此啄食。
推開門是另一個天地,12扇玻璃門照見山林,彩色的墻壁搭配自然風格的繪畫,大面積的波斯地毯,花紋從中蔓延開來,像走進了一個異域花園,溫暖又明亮。
旺仔的步子不緊不慢,和他的語速一樣,好像生活里沒有什么事情是“迫在眉睫”。每天清晨五六點,旺仔在鳥鳴聲中起床,早餐過后進入畫室,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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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一層空間被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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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中學時期的作品,主題涵蓋對暴力、戰爭、社會問題的批判,也有對婚姻、家庭關系的反思
旺仔也曾“憤世嫉俗”過。旺仔的父親是德黑蘭大學的建筑系教授,母親畢業于德黑蘭知名的藝術學院,從小,他就有機會接觸社會中形形色色的圈子,他也比同齡人更早地感受到伊朗社會的參差和矛盾。中學時代,他就把這些敏銳的觀察轉化為繪畫。
在德黑蘭,他本可以過上順風順水的生活——高中畢業后進入德黑蘭最好的大學,給父親接班,留在建筑行業工作,領一份令人羨慕的薪水。但旺仔覺得“那樣的生活太平太沒有意思”,19歲,他選了一個最陌生的國度,獨自來到中國求學。
在上海的六年里,旺仔拿了三個學位——中文、環境設計和油畫專業。早上出門,旺仔常常感覺人群在往一個方向快速地流動,“在這樣的大城市里,人會產生一種錯覺,大家都在參加一場自己創造的比賽,如果你走得比別人慢,就覺得自己不夠快也不夠好。但其實,在這樣的奔跑中,我們常常忘記自己真正想去的方向是什么。”
2016年,旺仔第一次來莫干山旅行,看到了他童年想象里的中國。雨后的竹林霧氣繚繞,像朦朧的中國水墨,也讓他想到了武俠片里的仙境。同年,旺仔在上海的自行車展上遇到了現在的妻子Joan。Joan是廣州女生,也有逃離都市的夢想,兩人一拍即合決定搬來莫干山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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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為村民的民宿進行墻繪
如今,村子里最年輕的男人也快50歲了,但旺仔并沒覺得格格不入。他摸索出了一套和村民打交道的方式:借柴火時,會自然地加上當地方言的語氣詞;他幫村民改造民宿,在墻上畫春天、向日葵、櫻桃樹、海浪和相愛的人。50多歲的民宿老板談起旺仔,說兩人之間既沒有年齡差,也沒有文化隔閡,“我們可以聊得很深”。
為什么叫“旺仔”?他說在大學讀書期間,因為被朋友指出神似“旺仔”,他就干脆拿來作中文名。“旺仔這個名字有點搞笑,不像是做藝術的,但我偏想要用這個名字證明看看。”
以下是旺仔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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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德黑蘭長大,我家附近有個類似唐人街的地方,很多中國人都在那里工作、生活。我從小會看中國電影,《少林足球》看了好幾遍,還有武俠片。我一直想感受中國的竹林和傳統的建筑。
我爸爸是德黑蘭大學的建筑教授,1990年,他成了第一位把3D設計的軟件從美國帶到伊朗的人。小時候,我跟著他去看過他設計的豪宅,還有一些德黑蘭高品質的住宅。
但我從小就發現,豪宅不一定給人帶來快樂和滿足感,還會讓人進入到一種“越完美越不滿足”的游戲。我常常感覺到,一些很有錢、地位很高的家庭,他們的內心并不平靜,他們的生活好像更容易空虛,也更容易迷失在“生命的意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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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的父親是第一位從美國引進3D設計軟件的伊朗建筑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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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童年時期就很喜歡畫畫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想以后不要過這樣的生活。小時候的我對建筑一點都不感興趣,但對我爸爸那些做藝術的朋友很感興趣,我從4歲開始學習畫畫,我會全部把我看到的、伊朗歷史上的一些事情,去把它們連起來、畫出來。
2012年,我來到中國。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我就想找一個靠近大自然的房子來改造,去山里生活。很多人說你這種夢想要等到你成了富翁才能實現,但是我跟我愛人覺得我們等不了。大學的時候,我就開始賣自己的畫,一兩萬、兩三萬一張,然后就開始存錢,用在房子的租金和改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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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前,老宅荒蕪多年,墻體有明顯的裂縫
有一天我跟我愛人在山里開車,隨便轉到了這個村子,很遠就看到一個老房子,老得快要塌了。但是它空間很大,周邊的風景也完美。我們找到這里的主人后,把它租下來了,租了20年,一年一萬塊。
我那個時候就想怎么能夠用最簡單的方式來改這個房子。我用了3D軟件來設計,然后一邊設計一邊改。我們找到了幾個當地人,兩個木工,兩個泥工,我自己也幫忙。大概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把這里改造成有一點波斯、有一點中國氛圍的房子,花了20萬左右。
房子原來的泥巴墻跟木頭結構全部保留了,但做了加固。我在設計中希望保持那種原生態的風格,如果那種很流行很現代的設計帶到村子里,我覺得有點不尊重這里古老的人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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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為自家房子做的3D設計
所有的家具都是我自己設計,然后和木工一起做的,用的是二手的紅松木料。我都會讓當地工人用他們最熟悉、最輕松的老做法來做,只在尺寸、形狀和色彩上加入自己的一些創意。
我把能夠拆掉的一些墻全部拆掉,把一樓打通成一個大的空間。墻面的材料用的是我自己的配方,一次刮好直接完成,而且顏料對人體沒有任何傷害。
6個區域,每個區域的感覺、色彩、掛的畫跟地毯都會有點不一樣,在波斯的文化里,我們比較喜歡用色大膽的裝飾,把它們進行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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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內部空間色彩明麗
我設計了12個很大的門當成我們的窗戶,天氣好的時候都可以打開,里面跟外面的風景會融合。這個靈感也是來自我去過的中國水鄉的老建筑,那些老房子都有一排木頭的門,叫隔扇門。
地毯都是波斯手工的地毯,是我從伊朗不同的地區一個一個帶回來的。伊朗的地毯有2000多年的歷史,每一個地毯跟一幅畫一樣。有一些地毯代表宇宙和星座,也有很多代表波斯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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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內隨處可見的地毯,“伊朗的小朋友都在這樣的地毯上學會走路”
波斯花園類似于一個社會的中心,附近的人會到那里去休息、交流、創作,寫詩。伊朗是一個特別干燥的地方,所以花園中間會有一個水池,代表生命的來源,你會看到地毯上植物、動物、人物是繞著花園中心長出來的。它也有一點像中國的世外桃源,世界不斷地變化,但這個花園是永遠不變的空間。
地毯也代表溫暖和安全,意味著這是可以光腳踩的一個空間,伊朗的小孩都會在這樣的一個花園里學會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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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畫的很多是關于伊朗和中國的傳說、哲學,像是《山海經》,伏羲女媧,還有伊朗的《國王之書》《一千零一夜》等等。
細密畫有一些特別的規矩。它的視角是鳥從天空俯瞰的,沒有透視跟深度,所有的萬物都是在同一個層面,同一個尺寸,代表萬物在自然的眼里都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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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細密畫
伊朗的藝術家也是哲學家,他們會在一幅畫里表達一個整體故事,萬事萬物都在互動。他們負責把一般人看不到的秘密帶到畫布上,你可以在細密畫里同時看到好幾層樓,也可以看到一座墻的外面和里面。
波斯的細密畫受到了中國繪畫的影響。公元900年到1500年的細密畫,可以找到很多中國的元素和畫法。那個時候中國和伊朗之間就有藝術文化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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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作品中的鳳凰元素
你會在一些古老的伊朗細密畫里看到鳳凰元素。鳳凰的波斯語叫Simorgh,聽起來跟“30只鳥”是同一個發音。大概900年前,一位波斯的詩人寫過一首詩,幾千只鳥去東方尋找鳳凰,路上很辛苦,最后只剩下30只鳥。這30只鳥通過自己的努力和修行,其實加起來就是鳳凰。
我很喜歡這種“大家連在一起”的理念。所以在很多我的畫里面,能看到人們從手或者腳都連在一起,這個靈感也有一點來自中國的水袖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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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騎著大鳥飛翔
我現在在畫的那幅,有9個人騎著村里很常見的紅嘴藍雀。這里的山林里有很多勞作的當地人,他們給我一種仙人或者神的感覺,因為他們跟大自然融合得非常完美。
畫完村民騎鳥之后,我的腦海里又出現了9個很亮的太陽或者星星,這讓我想到了《后羿射日》的故事,這9個人可以騎著鳥,飛去射那些太陽。
我畫得很慢,一年只畫一兩幅。繪畫,也是我自己跟自己對話的過程,把腦海里的混亂慢慢地變成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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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的性格也有了一些改變。年輕的時候,我的畫常常是在評論、諷刺社會里那些讓我覺得有問題的事情——戰爭、宗教、矛盾……我總是把不喜歡的東西畫出來。后來我發現,這樣做也許并不能真正改變什么。
來到這片美麗的大自然之后,我結婚、生了孩子,我的心也漸漸變得平靜、和諧。我開始把我理想中的世界畫出來——那個在白日夢中想象的世界。
我覺得,只去描繪黑暗、去批評是不夠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線,都要自己去體會,自己走明白。我也相信藝術能讓我們更準確地理解人的世界,從而有助于避免誤解和沖突、暴力和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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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和妻子Joan
住在這樣的大自然的環境,有時候我都會忘記我現在在哪里,就好像在一個小時候想象過的童話故事里。
在大城市,我們的大腦很容易飛到很多地方,會被很多東西分散,有可能一天到晚都不知道自己今天在干什么。在這里,只有你跟天空,還有搖來搖去的樹,你可能會感覺比較孤獨,但你會更有時間想清楚你想要做什么。
我每天都會抽空去冥想。大部分的時候,是你的大腦在控制你的情緒和生活,如果你能夠把你的大腦關掉幾分鐘,你就可以意識到你日常生活里沒有意識到的事情,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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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的小寶寶一歲了,我們會帶著他去周圍的山徒步、走路。每周選一天到附近的城市見見朋友,買一兩個星期的菜。
我來到湖州的山里以后,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國的人文,也發現伊朗的農耕文化其實和中國非常接近。中國的二十四節氣,比如春分、冬至、芒種,和我們伊朗的節日、節氣幾乎是同一時間,而且在這些節日的元素和傳統里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也開始對中國的道教產生興趣。它來自古老的農耕文化,在我看來,道教是一種接近自然、接近人類心靈與存在的哲學,與身心的平衡和健康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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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仔的兩只小狗
我爸爸有一本波斯語版的《道德經》,小時候他常常讀給我聽。后來我又用英文和中文重新讀了《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讓我非常感動。我覺得生活中有些東西是無法用語言解釋或命名的,“道”本身就是不能言說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喜歡在繪畫的漫長過程中去表達這些無法說出的感受。
現在我不會想要太多東西,就是買顏料,存一些錢和妻子去旅行。我只需要一個自然的、夠生活用的環境,就能感到很滿足。因為當你真正放下那些多余的欲望,就會發現,其實你已經擁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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