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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宜家家居曾做過這樣一場活動:椅子幾乎是成年人齊脖高,很難爬上去,桌子更有兩米多高,看起來仿佛都是巨人使用的。為什么要讓人體驗這個?原來,這是為了讓那些為人父母的感受一下,對小孩子來說,家里的桌椅用起來是多么不方便。
在歌手鄭智化痛斥深圳機場對待殘障人士的做法“沒人性”的爭論中,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這一活動。網上群情洶洶地罵鄭智化,無非是替深圳機場辯護,認為它做得已經夠好了,然而這說到底還是站在健全人的角度,沒能代入對方的處境,體會那有多么不適和屈辱。
就像成年人很少會想到自己用慣了的桌椅對小孩子而言意味著什么,健全人的視角也難免存在這樣的盲點——因為我們的公共設施基本上都是服務于主流人群的,一般人平日里習以為常,也就無所察覺,如果不是自己墮入那樣的境地,很多人根本無從設想國內的無障礙設施用起來多么不方便。
我是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赫然意識到這一點。以前哪怕提著行李爬樓梯,我也沒太在意,但推著嬰兒車帶娃出行,必須得走無障礙通道,這時候才發現形形色色的怪現狀——繞遠路還屬于小事,難受的是繞遠路過去發現無障礙設施根本沒法用,有時居然是被鎖起來了,又或者要進電梯居然也得上幾級臺階。這也罷了,推著嬰兒車過馬路,哪怕明明是直行綠燈,右轉車輛也很少有禮讓的,素質更差者甚至開過時還會唾出一句國罵。
有位朋友去年因事故兩腿受傷,幾個月才痊愈,期間坐輪椅想出去透透氣,然后就“深深感受了一下這個城市設施對殘疾人的漠視”,他說:“要是沒個人在后面推著我,連個人行道都走不成。后來有次心血來潮想走走盲道,結果很悲慘,連路口之間的短距離都走不了,到處是障礙物。都別說腿受傷,就算還健康,搬家時小推車也會遇到各種障礙進不去。”
正如時評人張豐所言,我們生活在一個“強者友好的社會”:社會默認每個人都應該能自己搞定,我們現在的公共服務設施,對女性、老人、兒童、殘障人士等非主流群體考慮不足,他們要么忍受,要么忍無可忍了抱怨兩句,隨后又可能被視為“麻煩”和“難伺候”,到頭來問題還是沒解決。
這個問題之所以常被無視,是因為它恰好落在普通人的盲區:國內城市的公共服務設施,基本上都是以健全人為標準來建設的,別看也有盲道和無障礙廁所,在現實中往往淪為擺設。也就是說,這樣一個設計默認的是服務于主流人群,而那些弱勢群體只能盡力去適應。
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弱勢群體”。比如說身為女性,在醫生眼里也可能是“殘缺的男性”——男性的身體才是人體的代表。《看不見的女性》一書以詳盡的數據和無數例證有力地證明,這種以成年男性為“標準”的做法非常有利于男性,卻讓女性被迫適應對自己不利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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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女性》
[英]卡羅琳·克里亞多·佩雷斯| 著
詹涓| 譯
新星出版社
2022 年 8 月
在汽車碰撞測試假人實驗中,最常見的假人身高1.77米,體重76公斤,明顯高于女性平均身高和體重;在醫學上,“典型的70公斤人類”這種說法隨處可見,超出這個標準的都被視為“非典型”乃至“不正常”的。可想而知,這意味著,汽車碰撞承受的沖撞力、藥品劑量都以這樣一個男性為標準,但它對女性卻極有可能是不適用的。
男性的上半身力量平均比女性高50%,而男女下半身力量平均差距約為25%。當背包按男性上半身力量來設計時,女性負重時就會感到吃力,為了彌補力量差距,就不由自主地縮小步幅、伸長脖子、肩膀前傾,積累下來,會導致肌肉受傷。
這本書取名《看不見的女性》,正是為了說明這樣一個問題:當成年男性被默認為“標準人類”時,非主流群體必然會被忽視乃至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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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何止女性如此?當一個人老去,也會逐漸滑落到社會邊緣位置,可能會發現社會變得對他們來說越來越難以適應。
法國哲學家波伏娃在其名著《老年》中旁征博引,指出老年人的問題其實不是老年人自己的問題,而是社會如何對待老年人的問題。在不同時代的人類社會,人一旦老去,往往就被看作是單純消耗資源的拖累,被放逐或放棄,甚或被妖魔化為怪物,但老年人真正需要的既不是過度的照料,當然也不是恐懼或崇拜,而是有尊嚴的自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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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著
孟玉秋|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5 年 8 月
她因此說:“如果文化是實用而且活生生的,如果文化能讓一個人與其所處環境產生聯結,并在隨后的歲月中完善更新,那么一個人不管到哪個年紀都會是個活躍的有用的公民。如果他沒有從童年時起就超級原子化,封閉孤立于其他眾多原子之中,如果他積極參與集體生活,這集體生活與個人生活一樣日日不可或缺,那么他就永遠不會感覺被放逐。”
確實如此。當我們以自己為標準,將那些弱勢群體一概視作需要加以特殊照顧的另類時,那“感同身受”也就無從談起了,因為此時,對方說到底只是一個與你處境迥異的他者,哪怕是朝夕相處的親人都難以體會其處境——想想看,小孩子對桌椅的感受,有多少成年人能體會?如果人與人之間缺乏聯結,彼此又難以交流和理解,那么同理心也就失去了根基。
在這種情況下,弱勢群體即便喊破嗓子,也難以撼動那堵橫亙在彼此之間的誤解之墻,因為只有那些能共情他們處境的人,才能理解、支持他們,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卻往往本身就是同為弱者的另一些人。對那些無法共情他們的主流群體來說,他們的憤怒要么顯得夸大(“難道真有你們說的那么糟?”),要么嫌他們太情緒化,又或是覺得“這些人也太難伺候了”,到頭來,問題沒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倒是被當成了問題本身。
在科幻電影《第九區》中,一群奇形怪狀的外星生物在地球迫降,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貧民窟,管理他們的官員威庫斯對他們肆意凌辱,毫無同情心,直到有一天,他不慎感染了外星人的體液,慢慢地發現自己身體在一點點變化,最終他也變成了外星人的形狀,才苦澀地體會到了那種處境是什么滋味。
當然,現實中成年男性不太可能變成女性,但我們都曾是孩子,也會變老,推著嬰兒車、生病或腿腳不便時也像殘障人士一樣需要無障礙通道。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2011年世界殘障報告》,人的一生中平均有11%的時間處于殘障狀態:即便你幸運地從未病倒,衰老也總是不可避免的人生階段——無障礙設施從來就不只是給殘障人士專用的,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人生的某一階段需要它。從這一意義上說,那些弱勢群體其實也是在為我們吶喊,而關懷他人也就是關懷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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