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名學肇始于“周文崩解、名實相怨”(《管子·宙合》)的春秋戰國時代,其以辨名實、究事理為旨趣而自成一派。自鄧析“兩可之說”,惠施“歷物十事”,至公孫龍“白馬非馬”,名家諸子以思辨建構了中國早期邏輯學之雛形。關于韓非與名學的關系,學界向有歧見:馮友蘭、勞思光等人主“壓制說”,謂其阻礙名學;王汎森等人主“吸收說”,稱其借鑒名理。然稽考戰國晚期政情與韓非思想肌理,以“阻礙/促進”二元框架繩之名法關系,實難盡揭其思想底蘊。筆者認為,韓非于名學實呈“破”“立”交織之復雜圖景:既斥名家詭辯以澄明法治邏輯,又潛收名學概念分析法,化為君主集權下的治理工具。此一理論張力,既源于戰國末思想整合之時代訴求,也彰顯了法家對諸子學術的創造性轉化。
在韓非之前,名家已成眾矢之的。道家憂其析道離樸,儒家患其亂名害禮,墨法斥其空談廢事。韓非步前賢之后塵,對名家也進行了嚴厲地批判。其視名家為國之五種蛀蟲之一(《五蠹》),痛斥其“虛辭辯說”為“無用之辯”(《外儲說左上》)。蓋其論“堅白”“無厚”,雖極思辨之能事,然“曠于實”,于當世富國強兵、耕戰實務毫無裨益(《八說》),徒然“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五蠹》),以使“憲令之法息”(《問辯》)。韓非尤憂名家的辯論致社會價值顛倒。人主“聽虛聲而禮之”,尊崇所謂“辯智之士”,“語曲牟知”(《六反》)之徒以其智巧獲譽,必然會淆亂以耕戰實效為核心的賞罰體系,實乃“亡國之風”(《八奸》)。在韓非看來,最可懼者,名家辯士之智巧言辭,易淪為權臣慣用的奸術,惑亂君心,“施屬虛辭以壞其主”(《八奸》),實為劫持君權之兇器。韓非此般對名家的拒斥,根植于其極端功利主義與君本主義之政治立場。名家之純粹思辨、對語言邏輯獨立性的追求及其相對主義傾向,在韓非眼中:一則脫離耕戰現實;二則淆亂是非,動搖法令的權威性;三則為權臣對抗君權提供武器;四則敗壞社會風氣。故其向往的明主之國,必以法令與實用功效為圭臬,禁絕一切“無用”“無利”“不軌于法令”(《問辯》)之思辨。在法家“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言談者必軌于法”(《五蠹》)的理想王國里,名家是沒有位置和生存空間的。
然韓非之卓越,非僅在于破,更在于其立——對名學核心方法論之工具性吸納和創造性轉化。雖然其斥責名家社會角色及思辨主題,但是韓非卻萃取名家關于名實關系之精密考究與邏輯分析之道,將其從哲學玄思與倫理窠臼中剝離出來,鍛造成服務于君主集權和法治的實用工具。
韓非繼承了名家“循名責實”的思想,并對其進行了革命性重塑。在《奸劫弒臣》篇中,韓非明確提出:“循名實而定是非,因參驗而審言辭。”其揚棄孔子“正名”復禮、荀子“明貴賤”之倫理內核,將其徹底工具化為君主駕馭臣僚的核心權術——“形名參同”(《主道》)。其要義在于“君操其名,臣效其形”(《揚權》)。君主掌握規則、職責、法令(即“名”);臣子負責執行,產生行為與結果(“形或實”)。具體來講,就是“審合刑名”,課其功實,“為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專以其事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罰。”(《二柄》)如此的終極目的是使君主“無為”馭天下(“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歸之其情”《主道》)。名家對概念清晰性、一致性之追求,在韓非這里演變為君主對統治術操作精度之苛求。
韓非深諳名家的邏輯方法,并將其用來強化和輔助法治。韓非主張“法莫如顯”,要求法律條文(名)清晰、明確、無歧義,讓老百姓都能看懂,“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難三》)。其對法律語言精確性之苛求,暗合名家對概念界定嚴密性之重視,旨在使“名”(法條)準確指稱規范“實”(行為),達致“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揚權》)之效,避免執法和司法的混亂。尤為可貴的是,韓非在吸取名家學說的基礎之上前無古人地提煉出了“矛盾”一詞,其以“夫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難一》)之邏輯鐵律,駁斥了儒家個別教義的荒謬性,強調法治相較于德治具有現實合理性。韓非對形式邏輯矛盾律的熟練運用,使其成為中國古代形式邏輯實用化探索的一個高峰。
韓非對名學方法之工具化吸收,都貫穿于他關于具體政治制度之設計與帝國日常運作的構想藍圖中。在官職爵祿上,韓非力主“官賢者量其能,賦祿者稱其功”(《八奸》),官職(名)須與才能(實)匹配,俸祿(名)須與功勞(實)相符。痛批現實中“不課賢不肖,不論有功勞”(《八奸》),導致買官鬻爵、賞罰無度。其強調唯名實相符方能有效激勵耕戰,實現富國強兵之目的。在司法領域,韓非主張嚴格依據法律條文(名)判定行為(實)之性質來作出相應的裁決,力避主觀臆斷,將司法的客觀性與可預期性作為追求的目標。
韓非對名學“既破又立”的治學運思,在先秦至秦漢的思想和制度轉型中意義深遠。其既峻斥名家純粹邏輯思辨為“無用之辯”,將思想重心從玄思轉向現實制度構建;又批判性地繼承名學“循名責實”的方法論,將名實論與邏輯精髓鍛造成君主集權的實用工具——以“形名參同”馭臣、“審合刑名”治奸,使名學理性基因以工具化、制度化形式植入官僚行政體系,奠定了傳統官僚文化的深層理性基礎。這種雙維觀照充滿張力,一方面終結了名學純粹思辨傳統,加速其學派的衰落;另一方面將概念清晰、邏輯嚴密的理性追求,轉化為帝國治理中精密的制度設計機制,推動戰國名辯玄思向帝制法治實踐的歷史性轉變。韓非對名學“破立之間”的獨特貢獻,是理解先秦思想融合與中國帝制時代政法傳統形成的要津。而其所蘊含的“名實相契”治理智慧,對當代制度建設中理性執法與司法仍具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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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光明日報》2025年11月1日
作者:何永軍,系云南大學法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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