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御宅族對“紙片人”的幻想從何而來？

一直以來，熱愛動漫、動畫、游戲等流行文化的“御宅族”總是被當今社會貼上負面的標簽。在不關心二次元文化的人看來，他們似乎是不擅長社交、沉迷于自己幻想世界的幼稚的孩子。然而，在他們狹小的臥室里、手機電腦屏幕上，卻有另一個宇宙——那是一個由二次元文化所構成的宇宙。可以說，對于御宅族來說，進入枯燥無味的現實生活只不過是為了維系肉體的存續，而只有動漫構筑的幻想世界，才是安放靈魂的容器。從這個角度來說，現實是次要的、虛妄的，而二次元的幻想世界才是首要的、真實的。

齋藤環的《戰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一書帶領我們進入御宅們私密的幻想世界，一探究竟。作為一名醫學博士兼精神病學家，他把這樣一個問題看作理解御宅心理核心：從《美少女戰士》中的水兵月到《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的綾波麗，御宅們為何樂于在幻想中把動漫美少女當作欲望對象？

《戰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

作者：[日]齋藤環

譯者：Homura

版本：望mountain|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5年5月版

如果說御宅們內心的幻想世界是一個被深深掩埋的、極度私密的黑箱，那么他們對戰斗美少女的依戀，則是打開這黑箱的一把鑰匙。作者對御宅的精神分析指出，御宅們對“紙片人”美少女的浪漫幻想乃至性幻想，為他們打開了逃往完美虛構世界的大門。在幻想中，御宅們通過愛戀與虛構的美少女產生聯結，完成了對現實的逃逸，并在這虛構的愛戀中感受到某種切身活著的痛感。

撰文|凌達

日漫中的美少女為何要戰斗？

上世紀90年代，“戰斗美少女”這一類型的動畫作品在日本呈現井噴式的爆發，其中一部分經典作品甚至被符號化成了90年代的時代標志——泡沫經濟破裂后的日本，似乎急需充滿元氣、勇敢無畏的美少女們來振奮士氣。其中當然有《新世紀福音戰士》《美少女戰士》《魔法少女櫻》這樣的家喻戶曉的作品；然而，齋藤環的《戰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中羅列的詳細作品名單讓我們看到，除了這些名作之外，還有大大小小的、或成功或失敗的嘗試，去反復圍繞著“戰斗美少女”這個原型（prototype）去創作作品。

實際上，“戰斗美少女”也并非僅僅是人們在泡沫經濟期間短暫的慰藉，而是有著更深的歷史淵源。根據齋藤的研究，“戰斗美少女”其實早在60年代就成為了日本動漫中的一個類型，之后逐漸迭代，并在90年代達到巔峰。而近年以來，隨著科技的進步、媒體的迭代，漫畫、動畫片、電影、游戲等媒介已經給御宅族創造了一個沉浸式的虛構世界。那少數幾部家喻戶曉的“戰斗美少女”作品只是冰山那露出水面的一角，而齋藤的這本書中列舉的浩如煙海的作品，則讓我們看到眾多作品組成的一股暗流。

“戰斗美少女”作為一個被反復描寫的原型，雖然有著各種各樣的變體（比如，以《魔法少女小圓》為代表的“魔法少女”、《排球女將》為代表的“運動少女”，幾乎與“戰斗美少女”水乳交融），但從精神分析角度，這些不同變體的本質卻具有一致性——齋藤環認為，這樣一種無所不能的完美的女性形象，與精神分析中的“菲勒斯母親”高度契合。“菲勒斯母親”是一個有著全能感和完美特質的母親形象，她們非常堅韌，給人帶來全然的愛、寬容和保護。在認同、凝視甚至性幻想“菲勒斯母親”形象的過程中，御宅們感覺自己身上虛弱的地方被緊緊包裹，他們身上的“被閹割性”（如自閉、懦弱等特質）也被凈化成了“菲勒斯性”（如力量感、生命力、堅忍不拔的特質等）。他們在愛戀中完成了與理想中“菲勒斯母親”的融合，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因此“菲勒斯母親”的堅韌就是他們的堅韌，他們也無需再為自己身上的虛弱感而困擾。（因為戰斗美少女一般比較年輕，有一些甚至是未成年，所以齋藤環有時也使用“菲勒斯少女”這個詞作為“菲勒斯母親”的年輕版變體。）美少女在戰斗中展現出的驚人的力量，不正是“菲勒斯性”的某種表現嗎？

《魔法少女小圓》（2011）畫面。

美少女為何要戰斗？其實，美少女的浴血奮戰，都是為了滿足御宅的心理服務。美少女獻上性命也罷，只要作為觀眾的御宅開心就好——這種在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可能遇到的全然的奉獻，也是觀看美少女們戰斗的快感的來源之一。這一推測也能夠從書中講到的戰斗美少女的敘事模式（narrative pattern）中得到佐證——美少女們幾乎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戰斗，從故事一開始就被動地背負了“需要與敵人戰斗”的使命，并莫名其妙地被賦予戰斗的能力；可她們卻依然會全身心投入戰斗，甚至報以必死的決心。美少女一開始并沒有強烈的動機或理由去戰斗，而是或多或少“被賦予”了戰斗的任務，卻依然一腔熱血地執行——這在邏輯上根本說不通；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美少女的戰斗就是為了取悅以男性御宅為主的消費群體。

比如，在《美少女戰士》中，14歲的中學生月野兔某日偶然遇見了黑貓露娜，露娜給了她一枚神奇胸針，她戴上之后就可以變身成為水兵月，并擁有保護地球和平的能力。后來她得知同年級的四名學生也是戰士，于是五名美少女踏上了齊心協力與妖魔戰斗的道路。再比如，《新世紀福音戰士》中，駕駛Eva戰斗的綾波麗并非人類，而是人造人，她被制造出來就是為了與使徒戰斗。盡管如此，在性格懦弱的男主角碇真嗣執行任務遭到危險時，她哪怕深受重傷也會挺身而出——或許，每一個脆弱的男性都渴望有一個保護自己的綾波麗。在現實世界中，男性御宅若流露出脆弱，只會被指責“不夠男人”，可在虛構的綾波麗面前，一切的懦弱、擰巴、逃避都是被保護的——那男性御宅們怎么能不愛綾波麗呢？

《美少女戰士》（1992）畫面。

虛構世界比現實世界更“真實”？

為何御宅對虛構的戰斗美少女如此迷戀，乃至于產生浪漫情感或性欲？齋藤給出的解答是：只有通過性這樣極端的手段去占有美少女，御宅們才能感受到跟美少女背后一整套虛構世界的聯結感，從而完成從現實世界到虛構世界的逃逸。

通過幻想戰斗美少女，御宅們顛倒了現實與虛構的關系。人們通常認為，我們所生活的現實世界是第一性的，虛構世界只不過是附著于現實之上的派生物，或者是處于不那么重要的位置。然而，在御宅族這里，這組關系卻完全顛倒過來。對御宅來說，那個能夠幻想美少女的虛擬世界反而是安放靈魂的最重要的據點，因而非常重要；相比之下，平庸的現實生活只是為了維持肉體的存續，是一份不那么令人享受卻不得不做的繁重徭役。

齋藤試著反思普世意義上“現實—虛構”關系的等級制度：憑什么社會普遍認為現實是第一性的，而虛構是第二性的呢？在齋藤看來，這組關系完全是可以顛倒的，比如，對于御宅來說，虛構的世界就具有第一性。另外，他也指出，現實和虛構或許并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二者可以互相融合。

齋藤說，虛構世界完全可能比現實世界更“真實”，但他卻并未明確他所說的“真實”是什么意思。筆者認為，齋藤所說的“真實”是一種心理意義上的真實。虛構界觸達的心理上的“真實”，首先意味著御宅可以在虛構空間內暴露真實的內心。比如，在日常生活中被壓抑的一面，在幻想世界中可以被釋放，于是自己的心便在幻想中顯得更“真”。在那個有美少女可供意淫的幻想世界，甚至可以嚴絲合縫地契合他們對女性的所有需求——無論是性需求、無條件被愛的需求、還是對女性長相和性格的需求——他們不必有任何擔憂，無論是退行、意淫、懦弱，都可以被接納。

此外，虛構世界的“真實”還表現在一種心理上的“實感”，即痛切地活著、熱烈地體驗愛與被愛的感覺。這一點在御宅的浪漫幻想中表現得尤其明顯——在幻想世界中，他們體驗美少女完美的愛甚至性，從而達到某種圓滿。盡管這種來自“紙片人”的愛是“假的”，從第一人稱的主觀感受來看，或許比“真的”更真。

齋藤還采訪了多位資深御宅，以理解他們性幻想動漫美少女的心理。一位御宅非常迷戀動畫《婚紗小天使》中的桃子，并對她產生了幻想。他這樣描述自己對桃子的感情：“（我）可以在頭腦中塑造自己喜愛的桃子形象……欲望最強烈的時候，我會沉浸在一種錯覺之中，仿佛桃子撫摸著我的頭發，呢喃道‘我只愛你一個人’，對我做著人形偶絕不會做的事。那一刻，作為主人的我化身‘全能之神’，支配著這個角色的全部。”他還以桃子的視角寫了一首詩，來描述自己幻想中桃子給予的那種全然包裹著他的愛：“我為何愛著你？那是一個，由你決定的命運。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一直盲目地愛著你。/當你不需要我時，我就絕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我被賦予的自由，僅限于你意志的范圍。/我會變成你期待我成為的樣子。/一切隨你所愿。/你是全能之神。/因為，我就在你心里。”

《婚紗小天使》（1995）畫面。

御宅之所以會對戰斗美少女產生這樣的幻想，是因為只有強烈的性，才能讓他們感受到“真實”。沒錯，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性這樣強烈而刺激的渴望，使得整個虛構世界都“活”了起來，“真”了起來。齋藤說：“一個沒有欲望的（虛構）世界，無論被描繪得多么精細，都將淪為平面的、脫離人性的布景一般的東西。”然而，一旦帶上了性的元素，戰斗美少女連同她所在的虛構世界，這一切都變得能夠勾起人的無限感情，讓人充滿想要無限靠近、乃至完全融合的渴望。

菲勒斯少女“將真實帶入虛構的日本式空間”（齋藤語），而性則是實現這種真實感的唯一途徑。如果說御宅的幻想世界是他們建造的屬于自己的私密空間，那么，恐怕只有對菲勒斯少女的欲望能讓這片自我的小世界不再孤寂。在這種單向建構的與美少女戰士的情感連接中，虛構世界成了更貼近他們內心、更讓他們感受到實感的“真實”世界。御宅投射在美少女身上的欲望，則是維持著幻想世界運轉的引擎。沒有了這些欲望，虛構不但不再鮮活，甚至御宅那自成一體的、存在于主體內部的幻想生態系統，都將面臨崩潰。

作者/凌達

編輯/申璐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