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我再次看到挪威三文魚價格跳水的新聞。曾經的“高端食材”變得平易近人,在國內一些連鎖超市里,100g可生食三文魚售價降價到了19.9元。有人歡呼“比豬肉還便宜!”而在澳洲最大的連鎖超市Woolworths,通常花6刀(人民幣28元)即可買到200g三文魚——6刀是澳洲最低時薪的四分之一。
你會欣然接受這種“三文魚自由”嗎?作為曾經的三文魚愛好者,我在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生活了一段時間后,徹底放棄了它。
這個號稱全世界最潔凈的島嶼,以新鮮的三文魚和澳龍吸引了無數游客。荒唐的是,在這里,全澳洲最大的三文魚公司Tassal,被當地人稱為“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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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魚,滾出塔斯馬尼亞!”
“Look at the biggest evil!”(“瞧瞧這個最大的惡魔!”)
房東John開車來接剛抵達塔斯馬尼亞的我,路過巨大的三文魚品牌“Tassal”標志,他氣憤地嘟囔著。
塔斯馬尼亞是澳洲最南端的一個離島,無工業、原始森林植被約占50%的面積。因此,在外界眼里,這里的漁產一向以“干凈、優質”著稱,塔斯馬尼亞的三文魚更是被宣傳成世界頂級水產。在澳洲本島的所有大型超市,都可以找到Tassal生產的三文魚和其他魚類。
可真正走到生產地,聽到的卻是另一種聲音:這里許多人堅決不碰這里生產的三文魚,因為他們覺得——三文魚很臟。
人們不見得都去過三文魚工廠,但在本地大大小小的市集上,我們經常能看到反對三文魚養殖的貼紙、海報周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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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三文魚養殖的貼紙、海報周邊,我在霍巴特附近小鎮Cygnet的周末市集上,看見它們。在路上,這些帖紙在私家車車窗上也時有出現。圖源:Facebook塔斯馬尼亞本地社群
在我居住的霍巴特——塔斯馬尼亞最大的城市里,2024年,在一次周末市集上,我就曾被本地環保組織鮑勃·布朗基金會(Bob Brown Foundation)的工作人員叫住。“我們不吃三文魚,它很臟,對環境破壞也非常大。”他指著不遠處 Tassal 的攤位,無奈笑笑,“但現在也沒什么辦法,它就在那里。”
他正在呼吁人們簽字,督促政府盡快通過停止塔斯馬尼亞三文魚養殖業、保護塔斯馬尼亞海域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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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你仍然可以在鮑勃·布朗基金會的網站上簽署倡議書。圖源:基金會網站
在霍巴特附近的小鎮Huon Valley,我參觀了Tassal的三文魚育苗池(salmon pond)。這里靠近澳洲最南端的海域塔斯曼海,海水冰冷,Tassal和其他小型三文魚養殖場的地盤就在這。三文魚先在這樣的陸地池塘里長大,然后會被投放到海上的養殖網箱(salmon c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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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魚育苗池有著渾濁的暗綠色,散發著濃烈的魚腥味。圍繞著三文魚池的是人工修建整潔的綠草地和英式花園桌椅,一派人造偽“田園風光”。圖源:作者拍攝
而這只是三文魚工業化養殖的一個縮影。2024年3月,我在霍巴特參加了一場鮑勃·布朗基金會組織的反三文魚養殖抗議活動。現場播放的紀錄片中,我看到,在集約化養殖三文魚的網箱里擠擠挨挨塞滿數十萬條魚,這些網箱漂浮于海面,魚類排泄物、養殖所用的化學物質和魚飼料營養物順著網箱沉入深海,污染天然的海洋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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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文魚網箱中,三文魚這種感知力很強的動物被過度密集地圈養。圖源:ABC News
這樣大規模傾倒氮、磷等營養物質,會導致有害的藻類大量繁殖,使巖礁窒息,將曾經充滿活力的生態系統變成充滿污泥的荒地。其實近年來,民間的環保組織一直通過抗議等形式問責政府部門,但三文魚養殖場卻依然屹立不倒——它們創收多、能給就業市場低迷的塔斯馬尼亞創造許多工作崗位。
哪怕只是一個行走塔斯馬尼亞島的普通游客,我卻也能感受到,對于三文魚養殖場的縱容正在傷害這個“純凈”的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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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景如畫的瑪麗亞島游玩、欣賞袋熊時,我還不知道對面就是三文魚養殖基地。圖源:作者
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塔斯馬尼亞一側的小島瑪麗亞島,這里的海水湛藍,島嶼原始而野性,是唯一可以看到大量野生袋熊的島嶼。可悲的是,這個幾乎沒有工業足跡的小島對面就是Tassal的三文魚養殖基地。在果凍海底下,無數的漁場廢水、沉積物漂移過來。
霍巴特2024年3月的反三文魚抗議活動大概有數百人參加。他們不是專業環保人士,而是切實感受到家園生態在變化的普通人,許多都是生活在本地的中老年人。“根本不應該吃三文魚!”他們氣憤地抗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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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活動現場。圖源:鮑勃·布朗基金會
海洋守護者協會(Australian Marine Conservation Society)的成員David也參加了活動。他告訴我,三文魚養殖公司會用大量的抗生素來控制魚病。這導致三文魚養殖場附近的野生魚含有近5倍正常值的抗生素。而根據現有法規,魚體內抗生素濃度只要在銷售時符合規定就好了,對于使用總量和上限,并無限制。
在這里,我也第一次知道三文魚的顏色并不天然。三文魚那點可愛的橘粉色竟然是染出來的。養殖三文魚的肉通常是深灰色,一點點的粉色來自一種叫「蝦紅素」的化學物質,這種物質存在于磷蝦等甲殼類動物中。然而,這還不夠,這些三文魚也會被合成蝦紅素“染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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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磷蝦的圖片。據媒體報道,在塔斯馬尼亞,南極磷蝦被掠奪來喂養三文魚。磷蝦是南極生態系統的基礎,幾乎所有南極動物都以來磷蝦生存。目前,它們正在不斷地流入塔斯馬尼亞的三文魚養殖場。圖源:網絡
因此,在抗議現場,本地人也告訴我,“這些惡魔三文魚企業直接從鯨魚和企鵝嘴里奪食,它們捕撈磷蝦,用來喂養三文魚,所以你看到的三文魚粉粉的、橘黃的。這是對自然的犯罪。”
在這里,我能感受到塔斯馬尼亞人對自然那種樸素的認同。他們談論的不只是三文魚,還會提到這里隨處可見的袋鼠、袋熊,以及海里的魚類,就像說起鄰居一樣自然。他們不把自己看作這里的主人,而是把自己當成這片土地和眾多生靈的一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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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抗議三文魚養殖的活動現場,有人舉著三文魚形狀的、標注“有毒”的旗幟,也有人扮演莫金鰩魚,這種塔斯馬尼亞本土、古老的、與恐龍同時期出現的魚類。圖源:鮑勃·布朗基金會
因此,他們有許多為本地魚類發聲的時刻。例如,莫金鰩魚已被塔斯馬尼亞西海岸麥格理港的三文魚養殖場推向滅絕的邊緣。這是塔斯馬尼亞本土的古老魚類,與恐龍同時期出現。這是他們反對集約化三文魚養殖的理由之一:養殖導致莫金鰩魚唯一的棲息地麥格里港的氧氣含量急劇下降,2017-2018年,由于養魚場存貨過多,麥格理港遭遇了嚴重的低氧事件,100多萬條養殖三文魚和鱒魚因此死亡,也可能導致了數百條莫金鰩魚的死亡。
如今,莫金鰩魚瀕臨滅絕,人們擔心其數量已不足1000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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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萊塢演員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多次在instagram發文,關注麥格里港極度瀕危的塔斯馬尼亞鰩魚。圖源:Instagram
塔斯馬尼亞本地的餐廳也開始抵制三文魚。比如每年接待40萬人次的著名私營當代藝術博物館(MONA)從2017年起不再提供塔斯馬尼亞三文魚供應。MONA 的行政總廚Vince Trim 表示:“我們不想冒險使用一種不斷擴張而且對環境造成如此風險大的產品。”
Trim先生說,客人們也支持這樣的行為,“你會發現很多塔斯馬尼亞的餐廳都采取同樣的舉措,出于同樣的原因,他們不供應三文魚,因為它的風險非常不確定。”
塔斯馬尼亞生產的三文魚有65%運往澳洲本島消費。漁業鄰居組織(Neighbours of Fish Farming,簡稱NOFF)主席彼得.喬治介紹道,改變澳洲消費者想法的計劃正在進行中。NOFF已經制定了社交媒體科普計劃,來影響消費者,還在跨洲招募愿意公開表示不會購買、也不會售賣塔斯馬尼亞三文魚的其他廚師。
我想,餐廳的選擇對消費者的影響是潛移默化且重要的。在霍巴特市的一家壽司店,老板David也感受到了受眾對三文魚養殖業問題的關注,他店里的三文魚就是塔州本地的。他告訴我,反對活動日益增多,雖然三文魚壽司依然不乏銷量,但是也有人進來問三文魚從何而來,甚至直言不諱地說:“你們不應該賣三文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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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魚的“綠色”承諾
真的可信嗎?
與這些抗議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超市里整齊擺放的三文魚包裝。標簽上寫著“無抗生素”“負責任生產”,看起來似乎環保又健康,但消費者也開始質疑這些標簽。
比如“無抗生素”標簽并不等于三文魚養殖過程中完全不用抗生素、是干凈健康食品。
針對這個問題,我特意問了我的食物生態課教授Gabriele Volpato,他對此的解釋是,“無抗生素 ”聲明主要是指這些三文魚在活著的最后一個月內沒有使用過抗生素。多數養殖場會在三文魚上市前一段時間(通常是一個月左右)停止使用抗生素,只要魚體內抗生素濃度降到法規允許的限值以下,就可以被檢測為“未檢出抗生素”,從而在包裝上標示“無抗生素”。
因此,包裝好的三文魚產品也許沒有抗生素,但這不意味著三文魚在圈養期間沒有使用過抗生素。為解決三文魚養殖空間擁擠、三文魚容易生病、寄生蟲的問題,養殖人員只好在網箱內投入大量具刺激性的化學藥品和抗生素,去除海虱之際,也降低高密度飼養的疾病風險,或提高水溫,試著讓海虱死亡。化學藥劑無疑污染了水域,而水溫的提高,也早已超過三文魚原來可適應的范圍,它們都帶給三文魚和許多動物莫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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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無人機拍攝畫面,在三文魚生產商Huon的養殖基地,工人將死魚和活魚一同放置。圖源:鮑勃·布朗基金會
今年,塔斯馬尼亞再次爆發的反對三文魚養殖抗議活動,就很好地驗證了Volpato教授的結論。
本次抗議活動的導火索,是澳洲環保局的一份報告。報告提到,在塔斯馬尼亞另一三文魚生產商,Huon Aquaculture的養殖場附近,被捕獲野生魚類樣本體內的抗生素殘留水平甚至比市售三文魚所允許的最高值還高出十幾倍。原來,今年2月13日至26日期間,Huon 的三文魚養殖場通過魚飼料投放了 1133 公斤抗生素土霉素(OCT),來處理三文魚群大規模的細菌感染問題。
Huon Aquaculture隸屬于全球最大的肉食品加工企業之一的巴西JBS公司。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我想起自己曾在霍巴特的一家精品食材店看到過Huon包裝精美、標注著“支持本地漁業”的三文魚產品。打著這樣幌子的企業,不知道還有多少呢?
因此,在三文魚包裝上標注“無抗生素聲明”實際上是洗綠行為。“三文魚養殖業正試圖通過綠色標簽、ASC(水產養殖管理委員會)等認證和健康聲明來宣傳自己的可持續發展性,但盡管有這些嘗試,該行業的核心并沒有改變,也不可能改變:它依賴于多種形式的剝削。”Volpato教授說道。
有人可能會想,“累了,那我買野生三文魚行嗎?”
其實,我們現在不太可能買到野生三文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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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在某瓣上看到“智利野生三文魚”廣告,但她在該產品的進口報關單河檢疫證明中找到該出口公司的官網,發現該公司生產的野生魚類產品只有鯖魚。圖源:作者截自豆瓣
Vopalto教授提到,如今幾乎不可能吃到真正的野生三文魚。三文魚行業聲稱自己在“保護野生種群”,但實際上,養殖場逃逸的魚會與野生種群雜交,造成基因污染;同時,過去三十年消費量的飆升,也進一步推動了野生捕撈。事實上,大西洋野生三文魚幾近滅絕,北歐的河流已難見蹤影,太平洋三文魚在美洲和亞洲也遭遇危機,只有阿拉斯加還能維持一定規模。歷史上,從魚輪、刺網到人工孵化場,人類不斷以技術手段擴大產量,卻嚴重削弱了三文魚的基因庫和生物多樣性,最終都讓野生三文魚陷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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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野性
野生三文魚,都去哪里了?探索這個問題,也許要從它們“不僅是食物”的一面開始談起。
在過去,三文魚并不只是人類餐桌上的一道食物,而是許多原住民眼中神圣的存在。塔斯馬尼亞的經歷,讓我回想起 Volpato 教授在食物生態學課程里的講述:在北太平洋沿岸,原住民把三文魚奉為圖騰,尊重它們不可逆轉的天性,和激流之上的生命旅程。
跳脫出“三文魚=三文魚刺身/食物”的角度來看待這種動物,才會發現它們的生命壯麗而凄美。
三文魚的遷徙是一生一次、一去不回頭的旅程。它們在內陸湍急的河流上游出生、成長,然而體內的“生物鐘”驅使它們游向大海。于是,生長三年后,它們會游入數千公里之外的大海,身體適應從淡水到咸水環境的轉變,然后在茫茫大海生活3~13年(不同品種的生命周期各有差異)。
之后,它們的身體要再一次經歷巨變——再次適應淡水,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產卵——這是真正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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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河洄游中的三文魚,不停地向空中跳躍,跳過湍急的瀑布、巨石,還需躲避天敵的捕獵。“幸運”的三文魚會熊口脫險,游到河床產卵。在產卵及受精后,雌雄三文魚都會相繼死亡,因為它們已筋疲力盡,完成一生的旅程。圖源:網絡
它們的遷徙不僅是自然的奇跡,也為森林、河流和無數生物提供養分。淡水地區周邊的森林里,不少雀鳥、熊、水獺等動物好像知道大批美味可口的三文魚會年復一年回到它們的出生地,所以會在沿途守候。比如,熊可以毫不費力、隨手捕獲跳起來的三文魚,死掉的三文魚則將寶貴的養料沉積在河流和樹林里,貯藏在泥土里。這是生態的自然定律。
而工業化養殖則是把數百萬條三文魚關在網箱里,剝奪它們遷徙的天性。它們在狹小空間里不斷打轉,直到被宰殺。生物學家和動物保護組織指出,這種密集圈養對魚類的身體和心理都是極大的傷害。
Volpato教授提到,北太平洋原住民與三文魚的關系截然不同:他們把三文魚視為“宇宙的朋友”。原住民會為每年第一條被捕撈上來的三文魚舉行儀式,然后才會去吃掉它。他們相信,三文魚是天賜的禮物和恩典。這樣絕不竭澤而漁的態度,實際上是是以感激之情享用三文魚,以尊敬之心回報三文魚的慷慨。當三文魚再次到來,人們會感受到,這些來自宇宙的饋贈得到了應有的尊重。
對比之下,現代工業養殖把三文魚僅僅當作商品,一條條被計算成利潤,毫無生命尊嚴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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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太平洋三文魚圖騰。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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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在塔斯馬尼亞的超市里,15 澳元就能買到 150 克煙熏三文魚,比最低時薪還便宜一半。我的味覺誠實地告訴我,它的味道不錯。但我不會再購買它。感謝各位與我探討問題的老師和朋友,幫助我在理智和食欲的天平上,往理智那邊多放一些砝碼。
-這是食通社第755篇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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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通社
作者
Renso
東南亞三和大神,對沒吃過的東西充滿好奇
除注明外,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編輯:裴丹 澤恩
版式: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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