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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巨頭們,開始流行“輕裝上陣”。
車企巨頭梅賽德斯-奔馳正在實施裁員計劃,目前已有約4000名員工接受遣散方案離職。這是該企業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裁員,目標共3萬人,有報道稱,其中資深管理人員最高可獲得50萬歐元的補償金。
10月16日,雀巢集團宣布,計劃在未來兩年內裁員16000人;5月,消費品巨頭寶潔也宣布將在未來兩年內在全球范圍裁員7000人,同月,日本松下宣布將裁減1萬人。
裁員已成為見怪不怪的職場話題,但與印象中對裁員的怨聲載道不同,越來越多的職場人正在期待被裁員,“拜裁神”也成了當下年輕人的新玄學。
社交平臺上,隨處可見打工人期待的心聲——“天生我裁必有用”“好想被裁員啊,就可以休息幾個月了,已經連續84個月沒停了”“爽翻!在最想離職的時候被裁員了”。
而在這些講述被裁員的帖子下,都會出現成排的表情包,內容是“接裁神”,有時會加上些“N+1”“2N”等附帶條件。每一個表情包底下都是一個緊繃的靈魂,他們蜷縮在裁員與內卷之間,看不清前路,也狠不下心離開。
我們與三位等待被裁的職場人聊了聊,發現每個接裁神的人都有自己的職場哲學。他們中,有人在枯槁的行業里順勢擺爛,有人在生活的夾縫里抽空喘息,還有人在裁員的倒計時里積極備孕,在冰冷的資本決策面前,動用了一切可用的合法規則防守自衛。
期待被裁員,并非是一種消極生活,恰恰相反,它更像是經過理性計算后,對不理想現狀的一種應對策略,甚至是最優解。
以下是他們等待被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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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9點31分,阿庭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睜開眼,發現自己又睡過頭了。現在去公司算曠工半天,他想了想,干脆又躺了會,等11點再去公司吃個免費的午飯。
算下來,他維持這樣的工作狀態,也快一年了。
大學畢業后,他就進了這家設計院做景觀設計師,只是好日子沒過多久,冬天就猝不及防的來了。
從2022年開始,公司開始了裁員計劃,第二年,裁員的大刀就落到了包括阿庭師父在內的三四位骨干成員頭上。他們都有著十幾年的工齡,工資也十分可觀,公司優化掉這批人員,美其名曰“降本增效”。
師父收拾了留在辦公室的物品,放在紙盒子里,像是偶像劇中時常出現的場景一般,阿庭幫師父把紙箱搬到車上,內心一片蕭瑟。但他轉念一想,行業下滑已是定勢,相比于主動離職,被裁還能獲得一筆不菲的賠償金,似乎也并非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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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電視劇里的場景|圖源網絡
對很多人來說,裁員是一把懸頂之劍,阿庭卻隱隱有些期待劍落下的瞬間。這個念頭也在同事越走越少、甲方越來越難搞的趨勢里,一點點加深,變得難以忽視。
2024年,他被要求在一周內交上三個項目的圖紙,畫圖畫到幾近崩潰。交上圖紙后,他和領導說:“再有裁員名額,一定要把我填上。”
怎料沒過幾天,和阿庭同項目組的另一個同事反倒被裁,阿庭找領導要個解釋,領導說不好意思,那個同事比他更早一步找了自己。
阿庭轉頭把辭職報告交了上去,看他去意已決,領導態度這才軟了下來,和他約定短時間不再給他安排工作,讓他調整狀態。阿庭反問能否休息半年,領導立刻變臉,“那不行,不要埋沒自己的設計天賦啊”。
于是,從這天開始,阿庭開啟了擺爛模式。領導不再給他分配核心項目,面對甲方惡意刁難他也扭頭就走,因為公司的項目越來越少,他徹底擺脫了加班,他對整個行業的熱情,也消失殆盡。
后來,他又跟領導提了幾次裁員,領導一遍遍摁住他想離開的欲望。
就這樣,他在一輪輪裁員中堅挺到現在,被朋友笑稱為“七裁元老”。“沒有七裁那么夸張,但五次裁員肯定是有了。”阿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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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庭和朋友聊起裁員
脈脈發布的《2024年度人才遷徙報告》顯示,在2024年,被裁員的調研者占比為13.65%,跟上一年的17.03%相比有所降低。職場變化趨向平穩,但越來越多想走的心正在蠢蠢欲動。
想要離開或許有很多個原因,比如對工作的倦怠,對前景的迷茫,亦或者對薪酬變化的不滿。《人才遷徙報告》同樣顯示,2024年,遇到減薪的職場人比例達到了13.93%,而加薪的人僅有約10%。
“想走的人走不了,不想走的卻被裁了。”對裁員這件事,猛虎也是深有感觸。
38歲的猛虎,在2019年入職目前的公司做項目經理。彼時公司發展蒸蒸日上,地產業務的年銷售額高達百億,他年底的獎金都能拿到10萬元以上。無奈好景不長,次年,公司的銷售額就劇烈縮水,2023年,新股東的加入迫使整個集團的業務板塊進行調整,猛虎所在的部門逐漸被邊緣化。
在職場,業績決定地位,最現實的縮影便是集團的季度會。往常猛虎的部門領導在集團會議上都是第一個發言,發言順序逐漸后移,現如今已經要等到最后。
此外,新股東還帶來一個讓他難以適應的新變化——他們要搬離原本位于遠郊的總部,搬進CBD的格子間。
猛虎是本地人,往常通勤都是自己開車。過去,他們公司擁有獨棟別墅和專屬庭院,每人一個大轉角工位,還設有單人衣柜,可以免費停車,無論刮風下雨暴曬還是嚴寒,他也能從家里的地庫直達公司地庫。如今,CBD樓下的停車費10塊錢/時,一天算下來就要近百塊,再加上吃飯也貴,工位又擠,他一扭頭就能看到旁邊同事的電腦屏幕。
他聽說公司可能還會繼續搬家,但搬到哪里他又不清楚了。往常能輕易知道的事情,現在想找個人打聽都找不到。
每一個瑣碎的細節都像一顆石子,被投進心緒的井中,離職的念頭隨著水位逐漸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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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拍攝的高樓大廈
2024年,新老板用一整年的時間替換掉了整個管理層,集團正式決定不再開發地產業務。猛虎算了算,最晚到2026年底,他手頭的項目就會全部完成,屆時他將失去全部價值。離開是必然到來的結果。
但他在這個公司7年了,主動離職就意味著放棄賠償金,哪怕按照“N+1”的經濟補償標準「指用人單位在特定解除勞動合同時需支付的經濟補償金(N)和代通知金(1)的組合?,其中N按工作年限計算,1為未提前通知的額外補償」,算下來也是十幾萬塊錢,沒道理直接丟掉。思來想去,他似乎只有一個選擇:等待被裁。
可裁員進行了一輪又一輪,部門被裁到只剩2個人,他還擠在CBD的格子間里,無法脫身。他和另一個同事找到總監,要求裁掉自己,緊接著,總監本人出現在了新一輪裁員名單中。
他無奈了,“我現在是真的有一種洗完澡,打開空調,調整到合適的溫度,蓋上被子,舒服地躺在床上,等待‘安樂死’執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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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下來,今年是猛虎工作的第16個年頭。
2010年,他本科畢業,緊接著便投入工作,后來的每份工作都是“無縫銜接”。2019年,因為無法忍受辦公室里的阿諛奉承和派系斗爭,他從上一個單位離職,計劃抽空把婚結了。
但在籌備婚禮期間,他也沒徹底放下工作,依舊在不間斷地投遞簡歷。他本來還想過轉行,給北京亦莊那邊的數個車企都投了簡歷,整整三個星期沒有回音,他一度十分焦慮,只好又把簡歷投向之前從事的行業,果然很快就有了回應。
只是offer不來則已,一來就十分緊急,新公司要求下周必須入職,機會不等人。猛虎和家人商量了一下,于是,在婚禮結束后的第三天,他出現在了工位上。
流水的工作,鐵打的人。猛虎的職場生涯并不存在心安理得的空窗期,而這也是大部分職場人的共同憂慮。
職場的敘事里,人生是一條必須持續燃燒的引線,簡歷上的空白輕易間便會挑動起面試官的疑心。往現實里說,僅住房和社保兩項支出,就足以讓普通打工人瞻前顧后。如果生活在一線城市,社保還關聯著落戶、購房、買車等一系列資格,不好的工作也像是一段有毒的情感關系,僅沉沒成本就讓人難以脫身。
于是,等待被裁員,就成了一段被動接受的,可以喘息的留白。
目前,猛虎同板塊的其他同事,有的正在學習考證,有的已經隨波逐流,猛虎則被拉進一個對接群里,工作直接向副總裁匯報,但這并不是被賞識的信號,只能算是短期內不會被裁的暗示,“畢竟不能讓副總裁親自去項目上要那些數據吧,肯定得有人干活”。
好在,因為負責的是非核心業務,猛虎現在的工作依舊稱得上清閑。“幾乎沒有難度,也沒有曾經額外的強壓、高控等。你說舒服嗎,那是肯定的,可能也是這一部分舒心,緩解且調整了一些‘臨死’前的心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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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趁著工作之余去品嘗咖啡
33歲的小魏則在聽到裁員風聲的瞬間,做出了人生的重大決定:備孕。
碩士畢業后,她就一頭扎進了互聯網行業,目前在一家大廠做產品經理。從剛入行,她就開始體會行業的高壓,一直體會了8年,“進互聯網后,我一直都是晚上九、十點鐘才下班”。
2023年,她結婚了。彼時她還是領導的“得力干將”,手里的核心項目排得滿滿當當,不僅工作時長拉滿,幾乎每個周末都會接到領導打來的電話,電話一掛就要加班,“根本沒時間也沒心情生孩子”。
那時的小魏對職場還有很高的期待,對領導遞來的大餅也深信不疑,再加上她的直屬上級有懷孕計劃,屆時小魏很有可能會成為臨時負責人,事業將再上一個臺階。直到去年10月份,項目出現紕漏,領導二話不說,將鍋甩到了小魏的頭上。她背上了一個低績效,從此升職無望。
失望與憤懣一齊涌上來。“工作上向前的進度暫緩,那我就要忙下個人的事情了。”此后,小魏就將人生重心放在了備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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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日劇《轉職的魔王大人》
一開始,她和丈夫還想著自然備孕,只在社區醫院做了個免費的孕檢。今年5月份,她覺得進度還是有些慢,想起去生殖科做了男女全套檢查。醫生給她打了一針促排,讓夫妻倆隔月再來問診。
怎料7月初,領導突然同步來一個消息,因為之前的低績效,她將要背負末位淘汰的名額,簡而言之便是,下個月的裁員名單上,就有小魏。
兩條路出現在小魏眼前:被裁員,找新公司,但起碼半年內不能懷孕;被裁員,不找工作生孩子,但生育補貼會少很多,且要自己負責社保。慎重考慮后,小魏選了第三條路,她告訴醫生:“我想盡快人工授精,在兩個月之內懷孕。”
7月下旬,小魏做了第一次人授,8天后,她開始每天焦急地驗孕,13天后,驗孕棒上有了一道淺淺的灰色,她隱隱有種預感,孩子或許已經在天上選中了她。
8月中旬,她接到HR的正式通知,談話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而就在等待HR談話的這天上午,她拿到了醫院的檢查報告。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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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魏腹中寶寶的人生第一張照片
她帶著檢查報告走進會議室,先和HR聊了當下的工作狀態,最后聊到了優化流程,談判桌上,HR跟她計算了下預計到手的賠償金額以及能幫她爭取到的最后離職日。
小魏對他說:“假如我懷孕了呢?”緊接著,她把妊娠確認單遞了過去。
對面的HR很明顯愣了一下,又露出個放松的笑臉:“恭喜,好好安胎吧,工作肯定不會有變動了。”
那天之后,小魏過上了堪稱入職以來最輕松的日子——背上低績效后,她手里的核心項目就被抽走,只分給了她一些無關緊要的項目,加班少了很多。知道她懷孕后,領導在周末也不打電話了,她幾乎每天都正點下班。
她心里清楚,被裁員是遲早的事,或許在哺乳期后,她就會立刻收到一紙辭退通知,但無論如何,她能夠度過一個安穩的孕期,已經十分難得。
等待被裁的過程,就像是一直在高頻轉動的精密儀器被強制按下暫停鍵,她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將人生還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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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日劇《轉職的魔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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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人生不會停止在裁員的那一刻。
小魏已經計劃好,休產假時,她就要同步準備考證、提升自己。此外,她手頭還有幾處房產,她也打算學一些投資理財,讓資產流動起來。
互聯網還在沸騰,小魏從事的還是烈火烹油的人工智能行業,哪怕她會在一年后迎來裁員,她對未來的就業環境依舊沒有太多擔心。但與小魏不同的是,猛虎已經做好了失望的準備。
他生活在北京,每月房貸就要7000塊,還有個4歲的孩子急需用錢,好在妻子的工作收入較為可觀,他的經濟壓力不至于太大。
只是,再在這個公司耗兩年的話,猛虎就40歲了,屆時他所面臨的求職環境將會更加嚴苛。他在網絡上搜了下同行們離職后的現狀,發現大部分人都轉行了,“總監級別的都自己干去了,原本基層甚至中層的好多都去賣保險了”。
他決定,只要被裁員,就要立刻開始投簡歷,不能讓時間空下來,“邊休息邊找,直接就啟動找工作不要停,歇一個月就是純浪費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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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韓劇《未知的首爾》
在很多人看來,工作依舊是人生的必選項,哪怕被裁員、被優化,迎來短暫的空閑,終究還是要投入下一段職場生活里。
但在阿庭的計劃中,情況要更為復雜。
2014年,他參加高考,因為喜歡繪畫又無法走藝考路,他在數千個專業中選中了風景園林。那時,建筑業一片欣欣向榮,學長學姐們的就業環境帶動著整個學院的熱鬧氛圍,大四那年,阿庭在老師的內推下進入如今的設計院實習,畢業后順理成章正式入職,為了這個工作,他還拒了一家國企的offer。
不可否認的是,他沐浴過行業的余暉。
在阿庭工作的前兩年,忙不完的項目和畫不完的圖紙成為生活的主旋律,他工作效率算是比較高的,都有幾次熬到了后半夜才能下班回家。他回憶最高峰時的收入,僅年底獎金就能發到四五萬。然后,回憶的泡沫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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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電視劇《男親女愛》
阿庭問過師父被辭退后的現狀,師父去了一家小型設計公司,但工資大幅度縮水。此前他有個同事,在聽說公司準備裁員后立刻跳槽去了另一家設計院,一年后依舊沒逃過被裁的命運。如今,他最羨慕的是那個轉行做外賣騎手的同事,聽說每個月的收入能有8000多元。
有很多同行還選擇了更穩妥的選項,一遍遍地刷新著報錄比。2024年,北京一個招錄范圍涵蓋了九大類專業的崗位,報錄比達到了驚人的15678:1,最終便是風景園林專業的學子摘得桂冠。但阿庭不想離開目前所在的城市,他也深知自己無法再全心投入到復習備考中。
自媒體,成了當下很多人的選擇。不論是小魏、猛虎還是阿庭,都在有意識地運營自媒體賬號,每個人都在賭一次被流量選中的機會。其中,猛虎決定將寫文章作為副業,阿庭則希望能運作出一定的粉絲量,以此獲得進入MCN機構(網紅經濟公司)的入場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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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魏的賬號主頁
今年9月份,阿庭退了原本租的房子,重新找了間空房,房租僅有700元。
他本打算用為數不多的存款簡單買點家具,但聽說他租了房子后,遠在老家的父母立刻給他打了一筆錢,交代他買些好的家具,不要糊弄生活。
下了幾場雨后,冬天很快就來了,阿庭每天都在忙著裝飾他的新家,研究家具擺放的位置,生活反倒熱騰騰起來。或許,他會在不久后迎來期待已久的放逐,亦或許,裁員是一雙將他推出漩渦的大手,他只是比其他人,更早地迎來了尋找自我的時刻。
*阿庭、猛虎、小魏均為化名,除特殊標注外,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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