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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韓浩月
前段時間看《生萬物》,這部電視劇是在我老家山東臨沂拍攝的。劇中有演員吃煎餅的鏡頭,看時不由心頭有點兒著急,他們往煎餅里 “啪”的一聲甩蔥是對的,但其他方面,卻差點意思,比如:煎餅卷得不夠緊,松松垮垮的,這樣容易掉渣、掉餡;吃煎餅的時候要用雙手前后緊握,咬的時候不是用門牙,而是用后槽牙斜咬,門牙怎么可能咬得動煎餅……
不少人誤解了山東人吃煎餅,總覺得“煎餅卷大蔥”是唯一選項。其實不然,山東人的煎餅可以卷“萬物”。就算在物質(zhì)比較匱乏的年代,煎餅里可以卷的,除了大蔥之外也有不少可選內(nèi)容,比如:卷辣椒炒雞蛋,“煎餅卷雞蛋,神仙也不換”;煎餅卷咸菜、鹽豆子,為的是借那口咸味和辣味下飯;實在沒別的可卷,一小塊豬油抹進煎餅里,豬肉和蔥的味道混攪后相互激發(fā)香味,怎一個妙字了得。
山東各地的煎餅吃法,也不完全一樣,甚至區(qū)別很大。就算在臨沂,各個區(qū)縣也有一些差別。我們縣的人,吃的主要是小麥煎餅,別的縣有的吃玉米煎餅,有的吃雜糧煎餅。許多年前我到另外一個縣,吃了一口酸味煎餅,完全沒法接受,還是覺得小麥煎餅正宗。可能換作別人到了我們縣,吃小麥煎餅也會覺得太粗糙、剌嗓子。人在童年時就培養(yǎng)出來的飲食習(xí)慣,真的是非常固執(zhí),出于這個認知,一般遇到有人說別的地方的煎餅更好吃,我也不反駁。
籠統(tǒng)地說煎餅好吃,未免有武斷的嫌疑。煎餅在不同時代、不同環(huán)境(加工、保存),甚至不同心情下,會有不一樣的吃法,不一樣的味道。以我多年吃煎餅的經(jīng)驗,我可以這么說一句:煎餅如人生。兩者太像了:煎餅是在鏊子上攤開、烙熟的,人生也像攤煎餅,只不過有時攤不開,糊成一團漿,有時又?jǐn)偟眠^大,半厚不薄,半生不熟;從鏊子上新揭下來的煎餅薄脆噴香,放置一段的煎餅硌牙扎嘴難以下咽——人與美食的相遇,和人與人的相遇一樣,時機很重要;金黃色的煎餅在視覺上呈半透明狀態(tài),光澤黯淡下來的煎餅黑黢黢,兩相對比,讓人感嘆,同樣的事物,會在時間的作用下,呈現(xiàn)出完全不一樣的樣貌……
我吃煎餅的記憶,大約從七八歲時開始。年齡再小一點,沒法吃煎餅,一是因為咬不動,二是不好消化。可以吃煎餅了,在農(nóng)村,就會被當(dāng)成小大人看待了,是一種能力的表現(xiàn)。大人之間拌嘴,往往會使用這樣的疑問句,“你才能吃幾個煎餅?!”童年吃到的煎餅,是從鏊子上剛揭下來的,一整張肯定是吃不了,會把撕下來的一小角,像卷手絹那樣細細卷起來,送進嘴里,滿滿都是糧食的味道,這個時候的煎餅,根本無需卷什么菜,就這么一口一口的“干噎”,也是覺得美味的。
煎餅也不是永遠美味,也有難吃的時候。回憶了一下,我上中學(xué)那段時間,特別不愛吃煎餅。學(xué)校離家有二十公里,那時交通不便,為了省事兒,要背一包煎餅。住校,至少半個月回家一次,有時懶,會帶上一個月的煎餅。煎餅由于在制作時,蒸發(fā)了水分,夏天的保質(zhì)期能有十天左右,冬天放一個月也沒事。所以,那時大概率我是夏天半個月回家一次,冬天一個月回家一次。夏天的煎餅,長毛(發(fā)霉)快,遇到濕氣,綠瑩瑩的毛便若隱若現(xiàn),剛開始,不在意,視若無睹,實在吃不下去時,就用手掌對著煎餅干搓,搓掉了那些霉斑,繼續(xù)吃,吃到最后一兩天,哪怕餓肚子也不敢吃了,畢竟那時已經(jīng)知道,煎餅上的毛太長,容易讓人中毒。冬天的煎餅不長毛,但在冷空氣作用下,會干硬如樹皮,卷是沒法卷了,掰碎了也扎嘴,難以通過食道,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干煎餅掰成小片,放進茶缸里,用開水沖泡,丟幾塊咸菜進去,這么吃煎餅,只能叫果腹,沒有任何美味可言。
在偏遠的學(xué)校,在寒風(fēng)凜冽的冬天,吃著被開水泡得沒滋沒味的煎餅,少年的我在內(nèi)心發(fā)誓,這個煎餅,我吃夠了,長大了一定要離開這片只有煎餅可以吃的地方,要去很遠很遠,要吃除了煎餅之外所有的美食,要這輩子再也不碰煎餅,只要不吃煎餅,吃別的什么食物都好。
2000年之后,的確有那么十來年的時間,我很少吃煎餅。在外省,我逐漸習(xí)慣了米飯、面食,有時干脆不吃主食。春節(jié)返鄉(xiāng)過年,每天晃蕩在各種酒席間,煎餅太過普通,除非有人特意要求,也很少上桌了。偶爾想到,請服務(wù)員上一盤煎餅來,卷上香蔥、馓子、黃瓜條、咸菜絲,久未磨煉的牙齒,對這曾經(jīng)把我養(yǎng)大的主食,卻開始不接受了,吃了一半,腮幫子已經(jīng)累得發(fā)酸。朋友嘲笑我,出息了,連煎餅都咬不動了。我只有訕笑。
這幾年,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又愛上吃煎餅的呢?恐怕是不斷從老家買大醬、咸菜、鹽豆子開始。快遞實在太發(fā)達,頭天晚上下單,第二天傍晚就送到了。老家最為純正的大醬,也是煎餅做的——發(fā)霉的煎餅,肉眼可見長毛長了一指頭高,把一小堆散發(fā)著嗆人氣味的煎餅放進瓷盆,加水、鹽、白酒、花椒、辣椒等配料后,反復(fù)攪拌成粥狀,然后放在屋頂或陽臺上晾曬,兩三天后就會整體變黑了,再持續(xù)發(fā)酵一段時間,約一個月左右,發(fā)霉煎餅變廢為寶,成為讓人口腔生津的大醬,傳說中的山東煎餅卷大蔥配大醬,是絕配,當(dāng)大醬卷進煎餅里的時候,其實就是“煎餅卷煎餅”啊,真神奇。
同樣神奇的是,我那逐漸不再銳利的牙口,又愛上了吃煎餅。網(wǎng)購來的煎餅,比記憶里的煎餅進化了許多,它們都是機器做的,統(tǒng)稱“機器煎餅”,和手工鏊子烙的煎餅不一樣,它們剔除了麥皮,變得很是細膩,保留了水分,哪怕放時間久一些,也不會發(fā)干、變硬,放在冰箱冷凍箱里,想吃的時候拿一兩張出來,接觸空氣的溫度十來分鐘后,就會恢復(fù)出廠時的綿軟筋道。
我在外省層數(shù)很高的樓房里,用山東人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吃煎餅,右手不斷箍緊煎餅卷的頭部,把煎餅送進嘴里,左手拖住煎餅的底部,不讓里面卷的“餡料”撒出來,就這樣,按部就班地把一個卷煎餅吃完。
吃煎餅的時候,不說話,默默地看著電視,或者聽著窗外傳來的高速公路的噪音,心中無所想,仿佛歲月不曾奔騰,生命緩緩流淌如河流……我在少年時期與煎餅告別,在中年又與煎餅重逢,這煎餅一樣的人生,真是不舍不棄、百般況味、欲說無言。(首發(fā)于一食談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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