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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研作者團隊-劍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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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在冷研之前的文章《古代戰場,是拿長矛列方陣的厲害,還是弓箭排散陣的更危險?》中,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散兵部隊難以兼顧“靈活性”和“機動性”,由于掩體面積有限而不能很好地展開正面,在防御時不夠堅決的問題。既然散兵部隊在“被動防御”的情況下存在如此多的缺點,那么,如果讓散兵部隊投入到進攻戰斗中,便又如何呢?他們能在這樣的環境中發揮多大作用?
步兵進攻的目的和方式:
首先要說明的一點是,按照英法百年戰爭時期的軍事經驗,步兵在戰斗中主動朝敵人發起進攻是十分不利的。因為在沖鋒途中,人們的體力會受到消耗,隊形也會因步調和勇怯不一,而不可避免地出現斷裂,這就使得他們無法在肉搏中,勝過老實地待在防御陣地上的敵人。
在Le Jouvencel(青年騎士)這一本以教育年輕貴族掌握軍事技藝為目的,具有半自傳性質的騎士小說中,作戰讓·德·布伊爾就這樣寫道:
朱文塞爾和他的隊伍一路前行,這時他的一名線人傳來消息說敵軍正朝克拉托爾進發,他無法按原計劃行事了……朱文塞爾因為得到的消息而不得不停下腳步。他的一名手下跑來報告說:“小心,敵人來了!”朱文塞爾對他的部下說:“下馬!我們要堅守陣地,因為如果他們在沖鋒時我們還在撤退,就會被打敗!下馬!”
朱文塞爾從馬上跳了下來,他的部下也紛紛下馬。他命人將戰旗扛到一道樹籬旁,然后在樹籬中間擺開陣勢,戰旗立在陣中,周圍是他的大部分部下。他在樹籬兩端各部署了一小隊武裝人員,弓箭手則沿著樹籬仔細地排列在兩隊武裝人員之間。他把所有的馬匹和侍從都送到后方一片沼澤地里,以免被敵人奪走。
就在這時,敵人出現了,人數遠遠超過朱文塞爾的部隊。他們看到朱文塞爾的部下都下了馬,便相互說道:“這次,朱文塞爾和克拉托爾的所有人都歸我們了。瞧瞧他們!嘿!他們根本不是對手!都下馬!他們完了!”
敵人紛紛下馬,趾高氣揚地快速向前推進。與此同時,朱文塞爾嚴陣以待,警惕而沉著。等敵人沖到朱文塞爾和他的部下面前時,已經氣喘吁吁、亂作一團:有些人跑得比其他人快。沖到朱文塞爾陣線前的敵人紛紛被擊倒、殺死。
當他們身后的那些人看到發生的情況時,便倉皇逃竄,亂作一團,每個人都急著去上自己的馬——這就是朱文塞爾取得勝利的方式。上帝一直保佑著他。
朱文賽爾對他的同伴們說:“諸位大人,你們看到了吧,盡管敵人的數量比我們多出一半,卻還是被我們擊潰了。他們毫無作戰計劃,全都爭著沖在前面。所以我要告訴你們,步兵進攻敵人會失敗,而步兵堅守陣地則會獲勝。
但如果是騎兵,沖在前面的會贏,留在后面堅守的會輸。不過,無論是步戰還是騎戰,都有其戰術和策略,我現在就給你們講講。”
步兵的戰術應該與騎兵的戰術完全相反。他們絕不應向敵人發起沖鋒,而應站穩腳跟,保存體力,并利用一切微妙的手段讓敵人先行動。如果敵人拒絕這樣做,那么你的部隊最好保持堅定,而不是被誘惑去行動:許多戰役就是這樣輸掉的。
這就是為什么我說,任何一支軍隊都不應推進到一個沒有開放補給路線的位置——否則它就會被誘惑采取行動,這可能會導致恥辱或損害。因為如果補給短缺,軍隊將被迫進攻,或者進行可恥的撤退。
所以,利用優勢的投射火力,迫使敵軍對我方發起反沖鋒,進而在陣地戰中擊敗敵人,便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的一種十分有效的戰術。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參考關于亞歷山大和凱撒的歷史記載:
《亞歷山大遠征記·卷一》:
2.聽到他們移動的消息之后,亞歷山大就回兵追擊這些特利巴利人,發現他們已經在扎營。這批人,既然已經被追上,就只好在河邊的峽谷附近把陣勢擺開。亞歷山大把方陣變成縱深隊形,親自率領跟他們對陣;命令號箭手和使用投石器的人先去進行前哨接觸,向這些部落兵射箭投石,看是否能把他們從峽谷中引誘到開闊地上來。
當他們進入射程向這些特利巴利人箭石齊發時,這些部落兵知道弓箭手身邊無利器,于是就沖上來跟他們肉搏。但是,亞歷山大既然已經把他們從峽谷里引了出來,就命令菲羅塔斯率領馬其頓騎兵打擊他們沖到最前邊來的右翼;命令希拉克雷狄斯和索波利斯率領由博提亞和安菲坡利斯來的騎兵打擊其左翼。
他親自率領步兵方陣以及已調到方陣前邊的其余的騎兵,攻打敵人的中央。兩軍在遠距離對戰時,特利巴利人還能堅守。但當方陣以密集隊形向他們勇猛沖殺,騎兵也不再擲矛,而是真地用戰馬沖他們,這里一沖,那里一撞,到處都猛沖亂撞的時候,敵人招架不住,掉頭就跑,穿過峽谷奔往河邊去了。
在潰逃中有三千人被打死,活捉的只有少許,這是因為河邊樹林茂密,夜幕又已降臨,馬其頓人不能窮追的緣故。據托勒密記述,馬其頓方面只有十一名騎兵和四十來名步兵陣亡。
《高盧戰記·卷五》:
35.敵軍令行禁止,一直在嚴格執行各項指令。每當有羅馬步兵大隊沖出環型陣時,敵軍就全速撤退。同時,當那支隊伍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外面時,它那袒露出的側翼就會立刻遭到一陣陣矢石的攻擊。
當步兵大隊退回原處時,之前退下的敵軍以及附近留在原地的敵軍,就趕上來將其包抄。如果羅馬軍隊原地保持環型陣,則其英勇善戰的特點則毫無用武之地,人與人之間密密匝匝,連敵軍投來的雨點般的標槍都無法躲避。
從亞歷山大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利用一些弓箭手引誘敵人離開陣地,為主力部隊創造殺敵機會的戰術,在敵人已經占據了堅固陣地的情況下是多么有效。而凱撒對高盧人的步兵戰術所做的生動描述,也向我們展示了以優勢兵力包圍敵人時,連綿不斷的投射火力是如何對敵人造成消耗,使敵人的陣型幾乎陷于瓦解的。
在進攻中,散兵們通常需要在泥濘與溝壑中前進,以免被敵人的反擊火力殺傷,因此,在不保持陣型,且不裝備盔甲的情況下,零散接近敵人的士兵實際上是不能攜帶太多箭矢的——與近代使用鉛彈作戰的火槍手不同,使用箭矢的作戰人員,載彈負荷的影響要明顯更大,對行動造成的不利也更明顯。
不過。隨時可以撿起地上的石頭以補充彈藥的投石手,倒是沒有這方面的考慮,這也是西方古典時期的軍隊中,投石手的人員數量并不在少數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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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投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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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石桿
使用弓弩的利與弊:
出土秦簡中的一則實戰案例,也足以證明“步兵進攻敵人會失敗,而步兵堅守陣地則會獲勝”此句所言非虛。在冷研之前的文章《士兵作戰敗逃多少步,都要記錄在案?出土竹簡藏著多少秦軍秘密》中,我們就曾經介紹過這樣的一個例子:
約有一“屯”兵力,即40—50名人員的秦軍小隊,在沖鋒途中便有26人因恐懼和體力不足而未能跟上友軍腳步,使得獨自沖鋒的“忌”等十數人在交戰中,被起義軍用弓弩齊射+反沖鋒的戰術,打出了“忌以射死,卒喜等……短兵死”的戰果。剩余的26名秦軍士兵見狀立即往回跑,最后是被友軍逼著轉身,與“來追者少”的“反寇”軍再戰。
之后的戰斗,在岳麓簡《綰等畏耎還走案》的描述中,是秦軍以一輪近距離的齊射火力遏制住了“反寇”軍的沖擊勢頭,并在之后趁勢發起沖鋒,得以反敗為勝。
而簡文中“(秦軍)皆止,陳,共射”的記載,也說明了在第一輪沖鋒中感到畏怯的26名秦軍,無疑都是攜帶了弓弩的——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會缺乏與同伴一齊沖鋒到底的決心,導致己方在戰斗中一時陷于失利。
在古代的條件下,遠遠地投射箭、矛、石彈,是不可能徹底摧毀一支軍隊的,但在武器使用得當的前提下,它們仍然能對一支軍隊造成不小的麻煩,使己方在會戰的時候占據先手。
而從秦簡的例子出發,我們也可以大致總結一番“大量裝備投射武器”的利與弊:強大的火力,意味著占據防御陣地的一方,能以組織良好的齊射遏制敵人的沖鋒勢頭,但攜帶弓弩的士兵在沖鋒時,也必定更加缺乏與敵軍展開近戰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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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弩
結合進攻與防守的戰術:
那么,當我方的投射火力相較敵方更強時,要怎么樣才能組織一場成功的步兵戰斗呢?魯莽地沖向敵陣恐怕是不行的,按照凱撒《高盧戰記》給出的例子,兵力居于優勢的一方或許應展開自己的部隊,保留一部分后備兵力,通過投射火力誘使敵人出戰,再趁機對敵人造成損害。
而按照《亞歷山大遠征記》的說法,當我方的騎兵處于優勢時,便應在敵人脫離陣地以后馬上發起進攻,不給敵人絲毫重整的機會。這樣便可以取得勝利。但是如果我方在兵力上不占優勢,也沒有足夠強大的騎兵部隊,那么,又該如何組織進攻呢?
首先要考慮的,當然還是我們在前文中已經反復強調過的“誘敵出戰”這一戰術。在《綰等畏耎還走案》的例子中,秦軍正是在付出了“忌”等十余人死在敵人的箭矢和“短兵”之下以后,抓住敵人脫離陣地,上前追擊的機會反敗為勝,贏得這場戰斗的最終勝利的。
但如果敵人仍然保留有反擊的能力,我方就應該及時轉攻為守,在占據敵人的陣地以后,立刻在有利于己方的地形上組織防御,以免在戰術上的不利條件轉為己方所有。這是在以步兵對抗敵軍步、騎時,將領應十分注重的一點,歷史上,李陵以5000步兵對抗匈奴單于主力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
陵至浚稽山,與單于相直,騎可三萬圍陵軍。軍居兩山間,以大車為營。陵引士出營外為陳,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令曰:“聞鼓聲而縱,聞金聲而止。”虜見漢軍少,直前就營。陵搏戰攻之,千弩俱發,應弦而倒。虜還走上山,漢軍追擊,殺數千人。
結語:
從古典時代的方陣對決到中世紀的多兵種配合,散兵在進攻作戰中的角色始終充滿矛盾。他們既是戰場上的“誘餌”,也是關鍵時刻的“毒刺”,但其效力的發揮極度依賴指揮官的戰術智慧與戰場環境的配合。
無論是亞歷山大麾下的輕裝射手,還是凱撒面對的高盧散兵,亦或是秦簡中記載的弩手,都證明了一個顛撲不破的戰場法則:無組織的進攻無異于自殺,而有準備的防御則能最大限度地發揮戰力。
散兵進攻的核心價值,并不在于其本身能造成多大的直接殺傷,而在于其作為戰術的“催化劑”——通過精準的騷擾與挑釁,迫使嚴陣以待的敵人產生混亂、脫離有利陣地,從而為我方主力創造決勝的契機。
一旦誘敵成功,戰局便從“攻堅”轉化為“反擊”,進攻的主動權也隨之易手。反之,若敵人不為所動,或是散兵在機動中耗盡了體力與投射資源,其攻勢便會迅速瓦解。
因此,成功的散兵進攻,本質上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心理戰”與“機動戰”。它要求指揮官深刻理解“攻守轉換”的節奏:進攻是手段,而制造防御決戰的機會才是目的。
正如李陵在絕境中依托車陣、交替使用戟弩那樣,最終的勝利往往屬于那些能巧妙地將“動”與“靜”、“攻”與“守”融為一體,并在電光石火間完成戰術轉換的將帥。在冷兵器時代的戰場上,最鋒利的矛,往往需要最堅固的盾作為支點。
參考資料:
《亞歷山大遠征記》
《高盧戰記》
《青年騎士》
《岳麓書院藏秦簡(叁)》
《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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