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主擇業后，在小縣城里最為尋常的“躺平”上午

晨光透過書房的窗紗，落在翻開的《平凡的世界》上。我剛泡好一杯瀘州本地的綠茶，女兒七七在客廳地板上專心致志地拼著航空母艦的樂高模型，這是她舅舅、我那位還在艦隊服役的戰友寄來的生日禮物。妻子在陽臺修剪她的花草，一切都安靜得只有剪刀的“咔嚓”聲。這便是我自主擇業后，在小縣城里最為尋常的“躺平”上午。

“爸爸，‘遼寧艦’的艦島，是不是應該裝在這里？”七七舉起一個復雜的構件，皺著眉頭問我。她剛上小學三年級，卻對軍事模型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和耐心。我放下書，走過去蹲在她身邊。看著她那因專注而微微嘟起的小嘴，還有那雙擺弄細小零件卻十分穩當的手，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在西藏高原的營房里，我帶著新兵們第一次分解結合高射機槍的場景。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面孔，最初也是這般，對著冰冷的鋼鐵部件，既好奇又有些不知所措。

“來，爸爸幫你看看圖紙。”我沒有直接告訴她答案，而是把厚厚的說明書攤開。在部隊帶兵，尤其是當指導員、教導員那些年，我深知“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對待戰士，不能光是命令，更要引導他們獨立思考，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如今，我把這套“思想政治工作方法”用在了女兒身上。

我指著圖紙上的步驟，引導她觀察細節：“你看，這里有個卡槽，和那個零件的凸起是不是能對上？試試看。”七七的小手嘗試著，比劃著，突然“咔噠”一聲，構件嚴絲合縫地歸位。她臉上瞬間綻放出巨大的成就感，興奮地拍手：“成功啦！爸爸，我明白了，要看清楚它們是怎么‘握手’的！”

“握手”，這個詞讓我心里一動。是啊，裝備的零部件需要精準“握手”，人與人之間，何嘗不是？我想起了在防空營當指導員時，營里有個藏族戰士叫扎西，性格靦腆，漢語說得不太流利，訓練時總是縮在后面。我沒有急于批評他，而是發現他眼神好、對機械有天賦。于是，我讓他負責保養連隊的望遠鏡和指揮鏡，并安排一個耐心的老班長帶他。我經常去找他，不聊訓練，就聊他家鄉的雪山、牦牛，聊他喜歡的摩托車。慢慢的，他見我不再躲閃，眼睛里有了光。后來，他不僅把器材保養得锃亮，還在全旅的專業比武中拿了名次。授獎那天，他用力地握著我的手，眼眶紅紅的，那句不太流利的“指導員，謝謝你！”比任何獎章都讓我感到滿足。那種感覺，就像此刻看到女兒靠自己努力完成拼裝一樣，是一種見證成長的自豪。

“想什么呢，笑得這么開心？”妻子端著一盤洗好的水果走過來，輕輕放在茶幾上。她是我高中同學，等我多年，隨軍進藏又在高原陪我吃了不少苦。如今，她最享受的，就是眼前這份我不再頻繁出差、能時時相伴的安穩。

“想起以前帶兵的一些事兒。”我接過她遞來的蘋果，“你看咱七七，這股子鉆研勁兒，像不像我當年手下那些非要跟故障裝備‘死磕’的兵？”

妻子笑了，看著女兒說：“像！你這‘蘇副主任’現在是‘家委會主任’，帶一個‘兵’，感覺如何？”

“責任更重大咯！”我調侃道，“以前帶一個營，現在‘培養接班人’，得更加注重方式方法。”我們都笑了。這份家庭的瑣碎溫馨，是我在高原守著風雪、枕戈待旦時，內心深處最渴望的圖景。如今的“躺平”，并非懈怠，而是換了一個戰場，守護我生命中最珍貴的部分。

午飯后，七七說想學騎自行車，去掉輔助輪。我們推著車到了小區后面一條車輛稀少的斷頭路上。我扶著后座，跟在她車后小跑。她緊張得身體僵硬，車把左搖右晃。

“七七，抬頭！看前面！爸爸扶著呢，摔不了！”我大聲鼓勵她，就像當年在海拔4000多米的障礙場上，對著在云梯上猶豫的新兵喊：“別往下看！盯著對面！你能行！”

她漸漸放松了些，車輪開始畫出流暢的線條。我悄悄松開了手，她渾然不覺，依舊奮力地瞪著踏板，小小的背影在陽光下充滿力量，越騎越遠。那一刻，我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微微喘著氣，看著她獨立前行的背影，眼眶竟有些濕潤。這放手的過程，和送走一批批成熟老兵退役、看著他們奔赴新崗位時的心情，何其相似。有擔憂，但更多的是信任與祝福。

她騎出好遠才發現我沒扶著，驚慌地叫了一聲，車把一歪，但還是穩住了，單腳點地停了下來，回頭興奮地朝我大喊：“爸爸！我會騎啦！”

我快步跑過去，摸摸她被汗水濡濕的額頭：“真棒！我們七七是個勇敢的戰士了！”

回家的路上，她推著車，小嘴叭叭地說著剛才的感受。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這份“躺平”生活里的“車鈴叮當”，遠比任何軍號都更讓我感到平靜和充實。它叮當作響的，是平凡的幸福，是成長的喜悅，是一個老兵卸下甲胄后，用全部柔情與堅韌守護的，煙火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