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送宮花一回,有個橋段非常有意思,曹公借周瑞婦之眼,一支筆先后提到了榮國府的兩位奶奶——李紈和王熙鳳,并通過她們在午后的生活場景,寫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周瑞家的從李紈后窗下經(jīng)過時,透過玻璃看到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而到了鳳姐院里時,老早就看到鳳姐的小丫頭豐兒,正坐在她正房的門檻上,不停地向她擺手。
一般人看到這種情形,可能會以為大中午的,鳳姐跟李紈一樣,也在房里午睡,為了防止有人吵,所以特意讓小丫鬟看著門兒。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不一會兒,周瑞家的就聽到鳳姐屋里傳出了一陣笑聲,還有賈璉的聲音,很顯然,鳳姐并不是在午睡,有版本回目里有“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可知兩人在干什么。
有人可能會有疑問,鳳姐工作那么忙,白天人來人往的,難道就不怕被人說?這種事兒不應該放到晚上進行嗎?
曹公這么安排,顯然是有用意的,一則是為了突出賈璉這個人好色的一面,只要他想,哪里管什么白天黑夜,也是為后文伏筆,后文鳳姐生日他與鮑二家的偷情,不就是大白天進行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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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與李紈作對比,榮國府的兩位奶奶,一個百無聊賴的獨自歪著午睡,只因丈夫早逝,生活忽然變得冷清起來。而此時的王熙鳳,與丈夫賈璉則正如膠似漆打得火熱呢。
曹雪芹用一支筆,借周瑞家的眼睛,寫出了冷熱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李紈這邊,一切都安靜極了,冷清極了,沒有人氣,沒有任何聲響,更聽不到任何笑聲,一切都顯得死氣沉沉的。
而王熙鳳這邊,則另是一副模樣,不僅有人氣,而且從豐兒看門可知,王熙鳳這里是不斷有人過來的,豐兒、彩明、乳母、平兒、璉鳳夫婦,叮叮當當,嬉嬉鬧鬧,好不熱鬧的世俗婚姻生活。
后文探春起詩社,李紈帶著小姑子們向王熙鳳要詩社經(jīng)費一回,榮國府的兩位奶奶之間,有過一番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唇槍舌劍,很值得推敲。
李紈問鳳姐要錢,鳳姐覺得李紈是個富婆不差錢,因為她是寡婦,賈母覺得他們孤兒寡母的可憐,所以將她的月例提的很高,跟太太一樣,而且有了什么好處,都是上上等。
其實鳳姐這話,有些戳人心窩子了,對李紈來說,如果她丈夫賈珠還活著,她寧可不要那錢啊,給再多的錢,也無法彌補她整個人生失去丈夫后的陰雨天啊。
她的人生,自從丈夫去世后,都是冷色調(diào),自己不能有艷麗妝飾,無論是衣服還是裝扮,都是要素的,就連周瑞家的送的宮花,她也因為寡婦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得到的,而鳳姐獨得四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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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細想想,薛姨媽讓周瑞家的送的這十二支宮花,如果李紈的丈夫還在,賈府三春加上黛玉,再加上李紈和王熙鳳,正好是六個人,每人兩支剛剛好。
可是如今,丈夫去世了,她不能戴這個宮花,也因此,原本屬于她的兩支宮花,只能給王熙鳳,這也暗示了,王熙鳳偷走了原本屬于她的人生啊。
如果賈珠尚在,榮國府管家奶奶的位置,怎么可能輪到二奶奶王熙鳳啊,既然賈母跟著小兒子賈政住在榮國府正院,那么作為賈政大兒媳的李紈,才應該是榮國府正兒八經(jīng)的管家奶奶啊。
李紈失去的不只是丈夫賈珠,也不只是管家奶奶風光的人生,還有她自己的整個青春年華和漫長而晦暗的余生啊。
周瑞家的看到的,其實只是李紈生活中的一個切面,但這個切面對李紈來說,會在余生中,重復一千遍一萬遍!
她的人生,自從賈珠去世后,早已被寫好,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只是悲情的復制粘貼。
而且,既然周瑞家的看到李紈白天歪著午睡,而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睡覺,由此可知,李紈應該是本不打算睡,但可能因為太累或缺覺而不小心睡著了。這也從另一方面暴露了,她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徹夜難眠甚至淚濕枕巾的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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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跟小姑子們說說笑笑還好混過去,可是到了萬籟俱寂的夜里,一個剛失去丈夫的年輕女性,面對往后余生無數(shù)個日夜的獨守空閨的現(xiàn)實,讓她如何安睡啊?
曹公曾借寶玉之口,說男子是須眉濁物,女子是無價寶珠,出了嫁的女子變得市儈可憎,失去了光澤,也是因為沾染了男人的污濁之氣,可我們再看看他筆下失去丈夫的那些女性,她們又過著怎樣的日子呢?
在夫為妻綱父為子綱的那個時代,一個家庭中的父親和丈夫,就是這個家中的頂梁柱,一旦這個人倒下了,如果子女中不能有人頂上去,也就意味著這個家庭倒下了,看看那些失怙的家庭就知道了。
對李紈來說,也許她的人生還能熬,可兒子賈蘭的人生才剛開始啊,自幼喪父的痛和缺失的愛,誰懂啊?曹公筆下,借他人之口說賈蘭牛心古怪,可我們又怎能忍心把這個錯算到一個孩子頭上啊?
賈母有一次吃飯,讓人給兩個玉兒送菜,還不忘特意交代,也給蘭小子送一碗去。每次讀到這都特別感動,感動賈母這個曾祖母對曾孫子那份放到了心里的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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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疼寶玉黛玉,也疼更小的賈蘭啊。她能給的,不只是提高了李紈母子的待遇,給了他們更多的錢財分紅,讓他們衣食無憂,也在生活中能想到的地方,盡可能地多照顧這對母子,多給他們一些情感上的關懷。
可賈母畢竟老了,不可能照顧他們更多了。對李紈來說,失去丈夫的那些年,她未必沒有感受到賈府上下勢利而冰冷的人情人心,作為寡婦的她,也只好做好本分的自己,多攢錢少惹事,把孩子培養(yǎng)成才,才是最大的指望,也是她余生最重要的事。
那個冷熱交替的午后,歪著睡覺的李紈,也許剛把賈蘭哄睡,也許剛輔導賈蘭做完功課,也許昨晚又是一夜沒睡,此刻,她很累了,不由地歪著身子就在炕上睡著了,這是她失去丈夫后的日常。
而此時正是人生得意的王熙鳳,手里握著管家大權,丈夫也還沒有膽大包天,也能時時在身邊,似乎這時的她已經(jīng)是人生贏家。可世道會變,人心會散,感情會淡,殘酷的人生,到最后,哪里有真正的贏家啊。
正是曹公在第一回里說到的,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正是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正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熱也好,冷也罷,一切不過夢一場啊。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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