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深水恐懼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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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刻骨銘心的童年溺水的經歷。那時候大概五歲左右,終日一個人在父親的森林公園里漫游嬉戲。好像是五六月間,一個下午,獨自越走越遠,來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水塘邊。忙著逮四處亂蹦的小青蛙,不知不覺走到了水岸邊厚膩的青苔上,突然腳下一滑,重心不穩,眼睜睜就落入水塘中。拼命想用雙手去抓住什么,但腳下的石上全是濕滑的苔蘚,還有不斷沉陷的大片淤泥,四周根本無可攀援。就這樣沉下去,沉下去,水底深處那么黑那么冷,越撲騰掙扎,越落入一池靜謐碧水中。水像活了一樣往我的鼻子和耳朵里鉆,一股濕濕的苔蘚味道。像是有人在湖底生拉硬拽著我的腿,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恐懼,但全身類似癱瘓,耳朵能聽到自己發出的類似于咕嚕咕嚕的聲音。后來,是聞訊而來的森林公園工作人員,用撈水中雜物的大網兜將我直接打撈上來了。我像條魚一樣在岸邊草叢上吐著水,吐了許久才把水吐干。一個湖泊試圖吞掉一個孩子,但最后這個湖沒能得逞,因為這個孩子命大……
父親從此禁止我下水,也許他怕失去我。造成的結果就是,在水繞三江的嶺南水鄉長大,至今我不會游泳。從此,我時常會做一個夢:在夢中,像一面軟綢般的墨黑深湖,水從四面八方柔軟地合攏過來,我就是那倒影里的一尾紅金魚,游來游去,總也游不出。獨自漂在蕩漾的湖面中央,四周寂靜無比,只聽到一些遠處的鳥叫聲。身下是無法想象的深水,如同巨大的黑色眼睛,無聲地凝視著我。水冰冷地貼著皮膚,每一陣微小的漣漪都像帶著惡意,細微的聲響在空曠中放大,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狀之物在幽深處蠢動。那一刻,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全身被一種原始而巨大的恐懼攥住,無法動彈。
后來,我知道這個現象叫作深水恐懼癥,說到深水恐懼,這現象其實很普遍。很多人站在岸邊看深水區都會發怵。面對開闊且很深的水域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潛入墨色般濃稠的深水之下,冰冷包裹住每一寸皮膚。這種恐懼可能源自進化本能——遠古時期人類得遠離危險水域才能活命。原始恐懼的神經基礎根植于我們大腦深處。研究表明,人類古老的本能反應在遭遇深邃水體畫面刺激時,杏仁核便激烈地燃起警告——就像原始部落的人在密林里警惕著未知黑影。恐懼其實不是什么壞事,這是動物最不可或缺的情緒之一,它能夠讓動物遠離危險,提高生存幾率。在大自然中生存,如果一個人什么都不害怕的話,那么他大概率不會活得太久,他的基因自然也難以被保留下來。當一個人面對一個未知領域的時候,他是選擇離開,還是選擇冒險前進,“恐懼值”扮演著重要角色,通常你越是感到害怕,就越容易選擇離開。所以,面對深不見底的海洋或者湖泊,大部分人會恐懼很正常,因為這是進化帶給我們的一種本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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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真正的危險程度上來說,深海絕對超過深湖。但為什么湖泊對于許多人來說,確實會比深海更加可怕呢?也許因為在現實層面,人類對海洋的了解程度還相當少。截止到目前,各國對海洋的開發程度不超過5%。也就是說,大部分海域依舊保持著原始和未被探索的狀態,還從來沒有被人類光臨過。在人類有所涉足的淺海地帶,海洋經過長期的演變,其生態系統基本是固定的,但湖泊不同,湖泊的生態系統不是固定的,每個湖泊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生態系統,每個湖泊都可能出現完全不同的“水怪”。天然湖泊通常有復雜的地下水系統,完全通向未知領域,這造成了兩個結果,一個是湖水的水溫通常偏低,另一個是暗流涌動。水溫偏低自然導致水中的生物不夠活躍,加上湖面沒有像海面那樣受到風的顯著影響,所以湖面通常非常平靜。如果你有過相似經歷的話,你就知道寂靜也會給人一種心理上的恐懼,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一個靜謐無比的野湖,其實也是一種信息不足導致的“恐懼值”飆升。
另外,人類在海上發生意外,大多時候可能就是天氣不好,風浪太大了,這是可以解釋得通的,而湖泊的風險則不同,它充滿未知。比如湖泊的暗流涌動,它可能在人還沒想明白的情況下就把人吸入湖泊深處;再比如水草,江河湖泊中的水草是可怕的,因為為了抵御水流,這些水草的根系非常發達,所以被這些水草纏繞住的時候,往往別人想拉都拉不上來。每個湖泊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這些故事往往都比較嚇人。這些負面消息對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當你在聽到一些故事的時候,開始可能不會有太多的感觸,但這就像是一顆種子,當你設身處地代入時,它立馬就會發芽。千百年來,因為人們接觸湖泊的概率遠高于海洋,所以湖泊對人的創傷概率遠高于海洋。那些讓人難以理解的創傷經歷,經常會演變成恐怖的故事,讓湖泊的負面文化遠遠多于海洋,而這些負面文化又不停加深了人們對特定湖泊的恐懼。
無論是深湖還是深海,這般深淵恐懼,實非無由之懼,而是刻在人類血脈中的古老警告。洪荒年代,我們那些赤足行走于陸地的祖先,在幽暗渾濁的水域邊稍有不慎,便可能葬身于潛伏水下的猛獸之口。人類在陸地上建立輝煌文明,卻終究是江河湖海脆弱不堪的過客——這份本能的警覺,早已在基因里鑄成一道無法抹去的烙印。如今,神舟系列飛船的發射已經是定期運行了,人類都在緊鑼密鼓的推動月球甚至是火星探索了,可對于海洋的探索了解還是如此之少。實際上,相對于太空探索,要解決海洋探索的難度更大。今天,當我們站在青海湖的岸邊,那深邃的藍幾乎要將人的靈魂吮吸下去;或者有機會透過潛水艇小小的舷窗,凝視著陽光無法抵達的、絕對陌生的深水世界——那種戰栗感依舊會從脊椎深處爬上來。這戰栗是進化賦予的古老禮物,提醒我們,在浩瀚的宇宙與幽深的海洋面前,人類并非無所不能的征服者。
我一直記得,幼年時那個試圖吞噬我的湖。父親會和我說起五歲時溺水的事情,但許多許多細節,我都忘記了散失了。留在記憶深處的,是在半透明的蒼綠湖水中緩緩下墜,水流在身體四周游走,密如鼓點的蛙鳴從不同的地方擂響,蛙聲一片,處處皆是,無處可避,但奇怪的是蛙鳴水更幽,靜靜的漣漪仿佛將人帶向遠古之幽深。從此,我在內心深處,為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水域預留了位置,專門安放那些超越我理解邊界的、巨大而扭曲的存在。當目光穿透水面,投向那未知深淵時,恐懼便如同水底藤蔓般悄然纏繞上心頭。深湖的湖水時常呈現一種令人不安的濃重藍黑之色,仿佛沉淀了太多無法言說的秘密。偶爾湖面微瀾乍起,一圈圈水紋擴散開去,讓人不禁懷疑是暗流涌動,抑或是某種潛藏巨物正在悄然逼近。
有時,我會想象獨自沉入萬米海溝,如地獄入口般的馬里亞納海溝——即使將珠穆朗瑪峰整個投入其中,峰頂依舊深陷在幽黑海水之下,永不見天日。深不可測的海底世界,其幽黑遠勝過人間的所有深夜。燈光在茫茫昏暗中像一把匕首劃向無盡黑暗,忽然間,燈光驟然萎落——你霎時便置身于世界邊緣,獨守在龐大的混沌暗處。目之所及漆黑一片,耳邊唯有設備運行的微弱電流、自己呼吸的急促節拍和沉重的心跳聲。四周寂靜如宇宙的空曠深邃:那是一種連時間也仿佛被凝固了的寂靜,沒有游動的生命,沒有光能抵達,甚至聽不見遠方同伴的聲音,宛如被整個宇宙拋棄,獨自面對不可知的龐大存在。那一刻,深海化作宇宙盡頭的黑穴,靜默里涌動著原始深沉的惶悚,逼得人幾乎想吶喊出聲來。這是人類感官徹底失能、理性幾近崩塌的異域。在萬米海溝之下,探照燈突然熄滅的瞬間——這個畫面連我自己想著都后頸發涼。
如何與這種原始恐懼、古老本能相對抗呢?當黑暗的巨浪洶涌奔卷過來,深水如墨綢翻騰著無數詭譎的褶皺。人類從文明曙暉以來,便這樣與這種奇異的暗色恐懼對峙。人類在陸地上建立的文明有多么輝煌,面對深水時就有多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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