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有個后生,名叫谷韻冬,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那年頭,但凡有點出息的年輕人,哪個不是頭懸梁錐刺股,一心只讀圣賢書?
偏生這谷韻冬與眾不同,整日里就守著他爹那間紙扎鋪子,擺弄些紙人紙馬。
"韻冬啊,你爹就你這么一個兒子,難道真要斷了讀書人的前程?"街坊鄰居沒少勸他。
谷韻冬總是笑呵呵地回道:"各位叔伯嬸子,雖說我家做的是死人的營生,可這手藝傳了三代,總不能到我這兒就斷了不是?再說了,給逝者扎個紙馬紙轎,讓活人心里好受些,這也是積德行善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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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倒是不假。谷家紙扎鋪在十里八鄉都是出了名的。
谷老爹那雙手,能叫篾條聽話得像面條,幾根竹條在他手里三彎兩折,轉眼就成了轎子骨架;再糊上彩紙,畫上車馬人物,活靈活現的,仿佛真能載著亡魂去往西天極樂。
"我爹的手藝,那叫一個絕!"谷韻冬說起父親,眼里閃著光,"上回給李員外家扎的那對金童玉女,連眼睫毛都根根分明,李夫人見了直抹眼淚,說是像極了她那夭折的雙胞胎。"
可話又說回來,這行當畢竟與死人打交道,除了買賣時客客氣氣,平日里街坊們都不愿與谷家走得太近。
谷韻冬倒也不在意,照舊每日早起晚睡,跟著父親學手藝。
這年秋天,谷韻冬已經能獨當一面了。這天一大早,吳府的大管家就急匆匆地闖進鋪子,腦門上全是汗。
"谷師傅,快,我家老爺最疼愛的周姨娘昨夜歿了,老爺吩咐要辦最體面的喪事,紙人紙馬、車轎牛馬一樣不能少,還要扎一座三層高的望鄉臺!"
谷韻冬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吳老爺對周姨娘真是情深義重啊。"
"那可不!"大管家擦了擦眼角,"周姨娘十八歲嫁過來時,老爺都八十多了。這些年,周姨娘侍奉老爺那叫一個盡心盡力,端茶遞水、捶背捏腳,從不嫌煩。老爺常說,要不是周姨娘,他活不到這把年紀。"
谷韻冬聽了也為之動容,當即應下這單生意,日夜趕工。
不出三日,一套精美絕倫的紙扎就完成了:八抬大轎描金繡鳳,兩匹高頭大馬栩栩如生,金童玉女粉雕玉琢,最絕的是那座望鄉臺,飛檐翹角,欄桿上還刻著精細的花紋。
"好手藝!好手藝!"吳老爺見了連連稱贊,這位百歲老人雖然悲痛,但精神還算矍鑠,"周氏跟了我二十年,沒享過什么福,如今走了,我定要讓她風風光光地上路。"
就在眾人感嘆吳老爺情深義重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婆不知怎么闖了進來,手里端著一個臟兮兮的泥碗,嘴里念念有詞。
"假的,都是假的..."老乞婆瘋瘋癲癲地往靈堂里沖。
"哪來的瘋婆子!快趕出去!"大管家厲聲喝道。
幾個家丁上前拉扯,老乞婆卻靈活得像條泥鰍,三竄兩跳就到了靈前。
只見她將泥碗一舉,碗里渾濁的水竟潑灑在了周姨娘的棺材上!
"作孽啊!"吳老爺氣得直跺腳,"快把這瘋婆子打出去!"
老乞婆被家丁們推搡著往外趕,卻突然回頭,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谷韻冬:"小伙子,人心隔肚皮,眼見未必實啊!"
說完,她竟憑空消失了,只留下那個破泥碗在地上滴溜溜地轉。
眾人面面相覷,都道是見了鬼了。
吳老爺命人把泥碗扔出去,繼續準備第二天的葬禮。
下葬這天,天氣陰沉沉的。
谷韻冬作為扎彩匠,也跟到了墳地。就在棺材即將入土時,那個被扔在角落的泥碗突然發出幽幽綠光,碗中浮現出影像來——
只見周姨娘年輕時與一個俊俏后生私會,兩人摟抱在一起說:"等那老不死的歸西了,他的家產就都是我們的了..."
影像一轉,又是周姨娘在茶中下藥,卻被吳老爺的貼身丫鬟發現,兩人扭打間,周姨娘失足摔下樓梯...
"原來如此!"吳老爺氣得渾身發抖,"這賤人竟是為了我的家產!還想要害我性命!"
眾親戚更是義憤填膺:"把這毒婦扔出去喂狗!"
最后還是吳老爺念及二十年相伴,長嘆一聲:"罷了,人都死了,就讓她入土為安吧。"
葬禮結束后,人們才想起那個神奇的泥碗,可找遍墳地也不見蹤影。
谷韻冬回到家,發現那個泥碗竟出現在自家鋪子的柜臺上,碗底刻著四個小字:照見人心。
自打這泥碗出現在紙扎鋪,谷韻冬的日子就不太平靜了。這碗看著灰不溜秋,碗口還有幾道裂紋,可偏偏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靈氣。
"爹,您說這碗..."谷韻冬話還沒說完,谷老爹就擺擺手。
"兒啊,有些東西,知道得太多反而不美。"谷老爹瞇著眼,手里不停歇地扎著一個紙人骨架,"那老乞婆既然把碗留給你,自有她的道理。"
谷韻冬把泥碗小心地供在柜臺后的神龕里,每日上三炷香。
說來也怪,自從有了這碗,鋪子里的生意越發紅火,那些真心實意悼念親人的主顧,總能得到最稱心如意的紙扎;而那些虛情假意的,往往走到半路就崴了腳或是淋了雨,最后紙扎也買不成。
這年臘月,鎮上劉財主的老娘過世了。劉大少爺帶著十幾個家丁,浩浩蕩蕩來到紙扎鋪。
"谷師傅,給我老娘扎個全城最氣派的靈堂!"劉大少爺甩出一錠銀子,"要金童玉女十八對,紙馬三十六匹,再扎一座金山銀山!"
谷韻冬正要應承,忽見那泥碗微微震動。他假裝整理柜臺,偷偷往碗里瞥了一眼——好家伙!碗中竟顯出劉大少爺昨夜在賭場豪賭,一邊擲骰子一邊嚷嚷:"那老不死的總算咽氣了,家產終于全歸我了!"
谷韻冬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不顯:"劉少爺,老夫人剛走,按規矩得先守孝三日才能置辦這些。您先回去,三日后我親自上門。"
等劉家人一走,谷韻冬立刻收拾工具,連夜扎了一套素凈的紙人紙馬,又寫了篇情深意切的祭文。
三日后他上門,只見劉家靈堂冷冷清清,劉大少爺連孝服都沒穿整齊。
"谷師傅,我要的金山銀山呢?"劉大少爺瞪著眼。
谷韻冬不慌不忙:"劉少爺,老夫人托夢給我,說她一生節儉,見不得鋪張浪費。這套素凈的紙扎正合她心意。"
說著展開祭文,字字泣血,句句含情,聽得在場親友無不動容。
劉大少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后只得硬著頭皮辦了個簡樸的葬禮。
事后聽說,他在賭場輸光了家產,那套素凈紙扎反倒成了他最后的體面。
開春后,城里出了件怪事。
趙員外家的獨子暴斃,竟要找個活人新娘配陰婚。新娘是窮苦人家的閨女柳鶯,才十六歲,因為家里欠了趙家高利貸,被強行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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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孽啊!"谷老爹連連搖頭,"活人陪葬,這是要遭天譴的。"
出殯那天,谷韻冬被請去扎喜轎。
他帶著泥碗來到趙家,只見那柳鶯被五花大綁,嘴里塞著布條,眼淚都哭干了。
谷韻冬假裝整理轎簾,偷偷往碗里一看——碗中顯出趙家公子其實是得了花柳病而死,趙員外為了遮丑才編出暴斃的說法。
"趙老爺,"谷韻冬突然高聲說,"令郎托夢給我,說他愧對列祖列宗,不配娶妻,更不配要活人陪葬!"
"胡說八道!"趙員外氣得胡子直抖。
谷韻冬不慌不忙舉起泥碗:"您看,這是令郎顯靈了!"
說也奇怪,那碗中竟真的浮現出趙公子病容滿面的模樣,還發出微弱的聲音:"爹...兒子不孝..."
在場眾人嚇得魂飛魄散,趙員外更是面如土色。
谷韻冬趁機割開柳鶯的繩子,塞給她一包碎銀子:"快跑,永遠別回來!"
這事過后,谷韻冬的名聲更響了。
人們都說谷師傅通陰陽曉鬼神,連縣太爺都請他去看風水。可谷老爹卻發現兒子日漸消瘦,眼窩深陷,像是被什么吸走了精氣神。
"兒啊,"谷老爹一把抓住正在整理泥碗的兒子,"你是不是用這碗太多了?"
谷韻冬勉強一笑:"爹,我沒事..."
"放屁!"谷老爹難得發了火,"你知道這碗什么來歷嗎?那是'照孽鏡'的碎片所化!用一次就折壽一年!那老乞婆就是上一任守碗人,你看她瘋瘋癲癲,其實是被碗吸走了三魂七魄!"
谷韻冬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每次用過泥碗都疲憊不堪。
可還沒等他細想,城里突然爆發了瘟疫,死人無數,哀鴻遍野。
"爹,我得救人。"谷韻冬抱起泥碗就要往外沖。
谷老爹老淚縱橫:"兒啊,你這一去,怕是回不來了..."
谷韻冬跪地磕了三個響頭:"爹,兒子不孝。可若是見死不救,咱們這紙扎鋪開著還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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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谷韻冬抱著泥碗走遍全城。
碗中清水能照出病因,他指引郎中們對癥下藥;碗底沉淀能治病,他分給最危重的病人。
每救一個人,他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到最后幾乎透明得能看見骨頭。
瘟疫結束那天,谷韻冬倒在了城門口。
人們圍上來時,只見他懷中緊緊抱著那個泥碗,臉上帶著安詳的笑。
更奇的是,那原本破舊的泥碗竟變得光潔如新,碗底隱約可見谷韻冬的眉眼。
從此以后,每當世間出現大奸大惡之徒,就會有個端著泥碗的流浪者出現,有時是白發老嫗,有時是青壯漢子,甚至還有過垂髫小兒。
人們都說,那是谷師傅的魂魄附在碗上,繼續在人間懲惡揚善。
谷老爹的紙扎鋪一直開著,生意興隆。
有細心的人發現,鋪子里扎的紙人特別有靈氣,尤其是那些金童玉女,眉眼間總帶著幾分谷韻冬的神韻。
而那個神奇的泥碗,則不知所蹤,等待著下一次在人間現身。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谷老爹常常對來買紙扎的人說,"做人哪,還是實在些好。"這話隨著紙馬香車飄向遠方,成了鎮上人教育兒孫的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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