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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與求勝之間 悲劇與喜劇之外
——評舞臺劇《戎夷之衣》
高尚者是否必須犧牲自我,才能證明自己的高尚?
穿著師父棉衣活下來的弟子,將如何度過余生?
《呂氏春秋》中有一個寥寥百余字的“戎夷解衣”典故:齊國墨家義士戎夷與弟子前往魯國援助,途遇大風雪被關在城門外,戎夷解下棉衣給弟子,自己凍斃于夜半,弟子活了下來。舞臺劇《戎夷之衣》既傳承和詮釋了故事本身的文化內涵,又創造性地賦予骨架以血肉,將故事拆解、擴充并續寫成為一個傳輸作者觀念的現代戲,讓傳統說新話。
全劇采用非線性敘事結構,以弟子石辛的心理時空變化為遵循排布場次。“戎夷解衣”的中心場面被拆分成幾段,有機串起了劇情的起因、高潮和結尾,并勾連出石辛的人物命運和王朝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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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致精神包裹下的人性試煉
細看之下,《戎夷之衣》是極致的,它用極陰和極陽的手法描繪人性的色譜。按說這種極致很難取信于人,但該劇偏偏做出了血肉實感。從存活下來的那個雪夜開始,石辛開啟了他長達36年的滑脫之路。他違背師父的臨終告誡,將救守圖獻給楚國,贏得了信任;他殺了師兄、騙取楚國大司馬女兒的感情,換來了富貴;秦國統一已勢不可擋,他見勢不妙,又提著岳丈的人頭投奔秦王。他從無意識的自保慢慢演變成一種“平庸之惡”,直至坑殺見證過自己罪孽的二十萬魯城百姓。
石辛在同一條時間線上游走于眾人,其實是在求生與求勝之間反復橫跳。他認為在漆黑的天空中,做一個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太難,唯有攀附權力才可護佑周全。因為“怕失去”和“想得到”,所以他總能為自己的欲望找到自洽的理由,只是這種“自洽”僅限于本能的趨利避害,而非靈性的開悟,該劇編劇李靜稱之為“里頭的光黑暗了”。因此,他總會在“容易”和“正確”之間選擇前者。或許,石辛從未選擇, B選項在他那里根本不存在。
石辛活在當下,而戎夷活在理想的道義和高尚之中,兩個無限趨近兩極的靈魂共存于一個戲劇場,形成一種遼闊的反差。那個雪夜,戎夷的心必是坦然無畏的,他因精神的完美而獲得了生命的永恒和安詳,尤其是在那個禮崩樂壞的環境中依然堅守良善,這份心性的“不變”在波譎云詭的“巨變”中更顯高光。
然而,這場嚴肅主題下的人性試煉,在形式上卻是以虛寫實、以簡馭繁。一節鋼管、三五塊磚、十把白漆斑駁的木椅,在滿地黑色雪片的裹挾下,構成該劇的全部道具。在對孟還的那場虛張聲勢的審判中,石辛被師兄當場揭穿后暴跳如雷,一旦觸碰到他內心深處的惶恐與不安,石辛就會一次次折返回那把象征著權力的椅子,這個設計蘊含巧思——在演員與道具的互動關系中建構起一個傳情達意的場域,它把主人公須臾不能與權力的“電源”失聯,必須時刻保持“電流”暢通的心理支點藝術地加以呈現,使道具作為放大舞臺語言的“擴音器”有機融入到敘事中來。
該劇導演黃龍斌之所以將舞臺外在的簡潔發揮到極致,就是要把焦點留給演員,成就演員多樣的表演空間。劇中,演員時常帶道具上下場,銜接巧妙,節奏緊湊,即使大跨度的時空轉換,也不見換景。演員們幾乎只靠形體“演”出了所需的規定情境——戰國亂世里的數場大戰,囚室和朝堂上的審訊,后花園的約會等等,特別是那場對魯城幾十萬人的坑殺,被處理成八個人循環往復地倒下、站起、前行,竟然在舞臺上幻化出無數人前赴后繼、慷慨凜然的視覺效果,令人在沉浸中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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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欲望迷宮里找尋現實主義的出口
《戎夷之衣》成就的是一部動人心扉的悲劇。同樣是犯錯,有人可以生活在別處重新開始,有人卻不能。石辛的悲劇性,在于他背負著“戎夷之衣”帶來的一生難以抹去的陰影,在日復一日的瑣碎與漫長中放任自己的惡念茍且偷生,他的悲劇不是死,而是帶著痛苦活著。這種悲劇精神既保存了原來故事的思辨銳度,又生發出現代意義上的悲劇色彩。悲劇落幕時,黑雪漫天地,既喻指了石辛命似雪舞,每一步都走向終結,又暗渡了古今眾生。
然而,該劇的大膽和創新之處還在于,它以喜劇精神解構悲劇,讓悲劇跨到喜劇的邊緣,經常以一種惹人發笑的荒誕形式,去觸碰社會和人性中的缺陷與異化,指向時代的頑瘴痼疾,以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笑料百出的橋段傳遞出一種“喜劇的憂傷”。
悲劇與喜劇之外,現實觀照是引人入戲的終極底牌,《戎夷之衣》在欲望的迷宮里找尋現實主義的出口,以全新的探索視角讓歷史典故收獲了當下回響。從“戎夷解衣”這個多義性的原點出發,創作者用克制而又不失先鋒性的手法,讓黑雪覆蓋下的罪惡與人心緩緩浮現,沒有語焉不詳,沒有避重就輕,毫無懸念地為“戎夷之衣”故事的終章錨定了一個明確的落點。戎夷解衣的要旨在于“解”,戎夷之衣的要旨在于“衣”,隨著敘事主體的變化,戎夷之“衣”的社會隱喻也跟當下觀眾“對上暗號”。由此,全劇完成了從個體到群體延展,進而從時空環境向意義空間的上升過程。
石辛臨刑前,眾人有一段關于“黑雪”的獨白,只見石辛安靜地獨立在舞臺中央,收起了往日的那份不安感和言說欲。演員于曉光賦予了角色扎實的心理邏輯——“自從來到人世間,我看到的世界就是這般黑雪茫茫,而且人不可能在每一次面臨困境時都有抓手,那么我一生的所作所為又有什么錯?!”由此,石辛心理畫像的最后一塊拼圖得以找到。于是在那一刻,石辛像是在感受黑雪落下時的如泣如訴,又像是在發出靈魂的一聲嘆息。縱觀全劇,石辛也有過幾次真情流露,只是那些稍縱即逝的純良和美好還來不及生根,又迅速被黑雪吞沒。在那樣一個道德失序、人性矮化的年代,每一張面孔背后都表達出一種劇烈的痛苦,如此,生又有何可喜,死又有何可悲?
造物無言卻有情,每于寒盡覺春生。敢于面對和創作這樣的作品,本身就是一個打撈傳統人倫精神、讓歷史燭照現實的行動。《戎夷之衣》就像一個探入世道人心縫隙里的聽診器,其批判性的背后是對于“希望”虔誠的渴求,創作者企圖通過極致而具象的“黑”,讓每個人都能照見自己,啟迪良善,建構希冀。
這是歷史的余韻,更是戲劇的能量。
(文章轉載于中國藝術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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