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退役運動員，尋找就業出路

“你不跳水以后，像一個白癡一樣，能行嗎？”《南方日報》記者朱小龍在微博直播間連線時，對世界跳水冠軍全紅嬋發表失當評價，引來網友憤怒。

重大比賽賽事結束，通常會在當年迎來一波退役高潮：約四成運動員會宣布退役，退役年齡多在24~30歲左右。

對奧運冠軍們來說，文化課上即便存在短板，也是“有解”的。縱使全紅嬋出身農家，7歲起就開始在體校內訓練，在文化課上缺少時間投入——在奧運會這一頂級賽事上奪冠后，她能獲得“被優先保送知名高校深造”的國家政策優待，其個人知名度也具備進軍文娛圈、代言知名品牌的商業價值。

然而在體育行業里，沒能站上奧運領獎臺上的運動員才是多數。

競技體育的淘汰率極高，部分熱門運動還會有較高傷殘率。一項對770名曾獲得全國和國際青少年比賽前3名運動員進行調查 [1] 的研究表明，成年后最終能進全國運動會、亞運會、奧運會前10的成才率分別為14.1%、2.2％和0.26％。我國青少年田徑運動員中，51.71%的男隊員和 58.83%的女隊員因傷病困擾，無法繼續訓練而走向被淘汰；而在我國32名高水平男子網球運動員運動創傷調查[2] 的結果表明，他們的發病率高達100％。

“如何就業”，是多數退役運動員和讀書青年正在共同面對的社會考驗。對于舉國體制下的職業運動員來說，“大型賽事”對標的是讀書人的中考/高考，“退役”則類似于高校畢業。據國家體育總局的相關統計數據顯示，我國共有500萬運動員，相當于一個二級城市的人口數量，而目前在冊的現役運動員統計數量為2萬人，平均每年的淘汰率為15%。

21年前，一篇名為《舉重冠軍之死》的報道，曾揭示我國亞運冠軍才力退役后的貧寒：高強度訓練的后遺癥頑疾，使他無法再從事重體力工作；小學二年級的文化水平，導致他在離開舉國運動體制后只能去遼寧體院當門衛。該報道記者李海鵬2009年接受網易亞運訪談時指出：“當時還有很多冠軍沒有給解決工作問題。”才力生前的門衛同事里，有6個亞洲冠軍，2個世界冠軍，“退役后當教練算運氣相當好了。”

傷病、亞健康、文化程度……長久以來，這些問題困擾著退役運動員們。

[1]《中國體育發展的現狀及制定體育現代化指標體系的思路》王平

[2]《對我國高水平男子網球運動員運動創傷狀況的調查分析》 吳麗君、張學軍

擁擠的體制內通道

在才力過世后的二十年間，普通退役運動員面臨的情況有得到逐漸改善。

從2003年起，國家逐步完善了退役運動員的安置制度。2007年出臺的《運動員聘用暫行辦法》，正式確立了運動員退役制度。該文件除了規定優秀運動員退役后的經濟補償、升學、就業等常規出路外，還明確指出傷殘者可享受工傷保險待遇。2008年《運動員保障專項資金財務管理辦法》頒布，通過設立專項基金來保障運動員權益。

許多無法躋身最高賽事的職業運動員，也和頂尖選手擠在一樣的退役后選擇通道：組織安置、?自主擇業、進入高等學校學習和?自主創業，為四類主要去向。

包括奧運冠軍在內的運動員們，退役后慣性的首選方向是體制內。公務員的終身制，可以保證退役運動員“永不失業”；較為完善的福利制度，包括醫療保險、養老保險等，也能夠減輕他們由傷病帶來的困擾。此外，部分體制內單位會為退役運動員提供再培訓和晉升機會，以幫助他們提升素質和能力，更好地適應新工作。

20世紀90年代之前，退役運動員進入體制的形勢尚為樂觀。1947年~1977年，國家通過統一包辦方式來進行運動員管理訓練工作，而1978年后，由于計劃經濟轉型，以及對應崗位相對飽和，政策開始更多地鼓勵運動員自主擇業。如今，崗位需求進一步飽和，退役運動員很難再通過行政安置就業，想要進入體制內，都要堅持“逢進必考”。

若想要直接獲得由政府、高校直接負責對接的安置方式，運動員需要獲得較為苛刻的成就：例如“全國體育比賽前三名”、“亞洲體育比賽前六名”、“世界體育比賽前八名”的運動員，經體育部門推薦，可以安排到高等學校從事體育教學等工作。

一條較小眾的出路是——進入特警、交警、刑警等公安體系。

憑借身體優勢，運動員可以跳脫出傳統的“考警校-上警校-考警局-當警官”的成長路徑，在特殊專項上，他們用以往的成績證明自己，直接進入到“考警局”的部分。

2024年安徽公務員考試人民警察特殊專業技能職位公告中提到：

報考搏擊武術職位的人員，須為在拳擊、散打、跆拳道、摔跤、柔道、空手道、武術套路等項目上，獲得全運會以上比賽和國家體育總局舉辦的全國單項錦標賽、冠軍賽個人前八名（或運動健將稱號），或獲全國青年錦標賽、城市運動會個人前八名，或獲全國大學生運動會個人前六名；或具有拳擊、散打、跆拳道、摔跤、柔道等項目國家二級及以上運動員等級證書；或具有武術套路項目一級及以上運動員等級證書。

鏈球運動員劉軍進入的就是特殊專業技能職位。轉行前，劉軍一心訓練，沒機會接受公安院校培訓。決定轉行后，他就自己抄課本，向刑警前輩提問，不斷補充刑偵知識。從決定學習開始，劉軍在刑偵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

● 2024年安徽公務員考試人民警察特殊專業技能職位公告

有相當一部分參與了國家重大賽事、甚至拿到獎牌的小眾項目運動員，由于是業余運動員性質，易被排除在體制內安置通道外。業內知情人士告訴職場Bonus，非奧項目的國家運動員均為非職業運動員。訓練這些運動的業余運動員不在中國的職業運動員體系當中，自然無法享受到政策帶來的便利。

這些業余運動員并非不知道這一點。但由于身處經濟落后的偏遠地區，人生的選擇有限，不少人學歷停留在職校、專科。如果不去訓練，就會早早被要求外出打工，補貼家用。“球踢好了，就不用去打工，還能接著上學。”一位藤球運動員告訴職場Bonus。

職場Bonus與相關現役運動員交談時，問及他們今后的人生打算，他們無一例外地表示：

“可能以后會想要去專升本，獲得一個本科學歷，再去考公考編。”

商海里的退役運動員

在公眾的視野里，運動員進軍娛樂演藝行業似乎已是見怪不怪。

但能順利走上這條路的運動員是極少數：他們不僅拿過冠軍，在顏值身材、性格魅力，甚至一些額外的運氣上都要有可圈可點之處。

事實上，對于無法進入體制內的運動員，“創業”才是最吸引人的選擇。超過80%的運動員認為自己退役后會選擇創業[3]。

“自己連冠軍都拿到了，創業也一定是把好手。”殘疾人自行車運動員李園園對創業信心滿滿。

她開了一家電動車專賣店，但到了2014年，便賠光了所有的獎金，父母也沒有支撐她繼續經營的經濟條件。創業作罷后，李園園又投身求職大軍之中。

李園園的經歷是大多數退役后選擇創業的運動員的縮影。

退役運動員在創業中較容易陷入法律與情理的漩渦之中。運動員長期專注訓練，相比生意人，缺少對商業和人情世故的實踐觀察；相比學院派，少了系統的理論和研究能力的培養。在缺乏過渡機會的情況下，他們很難直接完成從“運動腦”到“商業腦”的轉變。

2022年，中國速滑運動員王濛創辦MCN公司，旨在為退役運動員帶來更多的就業機會。王濛在采訪中表示自己的MCN將會幫助更多的運動員就業。但在同年2月23日，其合作經紀公司“北京影漪視界”發表聲明稱“王濛嚴重違反合同約定，已委托律師啟動訴訟程序”。同年11月10日，王濛MCN旗下賬號@冠軍嚴選 停止更新。截至職場Bonus發稿前，該事件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仍顯示無明確定論。

也有一些“退役后讀書去名企大廠”的個案。

中國女子體操隊的李珊珊，修讀完本科后又前往澳門科技大學讀研，2016年畢業后在中國銀行澳門分行任職品牌宣傳管理。中國男子體操隊的邢傲偉，則是在33歲那年進入投資界，退役后與其他冠軍們一起成立了體育投資基金“冠軍VC”，從此轉型體育投資人。

[3] 《中國運動員創業現狀及需求調查報告》清華大學體育產業發展研究中心

真正的癥結：教育

接受文化教育的水平，一直是制約普通運動員退役后就業的重要因素。

運動員們的學歷普遍在就業市場中缺乏競爭力。《青海省高水平田徑運動員退役后的就業意向及身份轉型研究》中提到，青海省現有高水平田徑運動員中，69.84% 的運動員學歷為高中，23.81% 的運動員學歷為專科及以上，6.35% 的運動員學歷為初中。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所說的運動員和體育特長生是不同的。運動員以金牌為導向，為賽事服務。而體育特長生則是以升學為導向，以完成學業為主要目標，體育訓練是其學業的一部分。他們之間的相同點在于兩者都學習體育知識，并具備體育技能和良好的身體素質。其中，兩者都可以參與體育賽事，只是由于能力的不同，參加的賽事層級也有著一定的差別。

文化程度的不足，源于我國的體育制度的特殊性。我國的運動員培養順序是候選人先通過選拔，再由政府出資培養優秀的運動選手。多數運動員青少年時期就進人專業體校學習，在奪得獎牌的社會期待中，運動員進行著高難度、大強度的運動訓練。

過早接觸偏重技術提高的環境，運動員的文化素質和心理素質的教育容易被忽視。李娜就曾在自傳《獨自上場》中提到過，教練余麗橋在其成長過程中多次采用打壓式教育，以至于長大以后，成為冠軍的李娜仍然時常會“陷入病態的、無法克制的自我羞辱的過程中”。

教練余麗橋并非是一個壞人。學網球十分看重運動員的家庭條件，早期李娜家庭經濟困難，是她在自掏腰包，帶著李娜四處比賽。李娜自己也在退役告別信中提到“啟蒙教練，夏溪瑤教練和余麗橋教練，是你們把我帶上了網球之路。” 或許只是因為太想出成績，所以下意識的選擇了粗暴的霸權式的培養方式。

“重體輕育”的社會氛圍，導致運動員很難獨立于體育行業。舉國體育制度要求運動員以國家榮譽為最高目標。這種結果導向的訓練，很容易導致個體在學習、運動與生活中失衡。這也就是為什么很多運動員在離開運動賽場后，通常會“突然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會，好像只能踢球”。

他國制度會有值得參考的地方嗎？

多數西歐國家運動員是直接對社會資本負責，而非國家。以美國為主，包括意大利、德國、瑞典、挪威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都選擇采用社會主導型體育制度，運動員為所屬俱樂部或贊助商爭取好成績，以實現商業價值的最大化。而英國、西班牙這樣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則選擇采用政府和社會組織結合型體育制度，將政府宏觀調控和社會組織的專業/靈活性相結合。

前者的體育制度實際上會導致體育圈的階級更加固化。美國并沒有國家或政府的運動員培養政策，運動員在獲得學校、俱樂部資金之前，如果要展示在某項運動上的過人之處，就要先自己出資進行訓練。在這種“身體鴻溝”[4] 之下，除非是天賦異稟，否則貧窮家庭的孩子一般無法進入體育圈。

那些僥幸進入的“窮孩子”，也不會因此改變人生，反而會增加更多苦惱。運動員權益倡導機構“全球運動員”的總干事羅布?克勒就曾表示：“大多數運動員連房租都付不起。”

與此同時，全部采取市場化運作，即由民間自發判斷項目的發展前途，資金、贊助費主動流向前景項目，不受政府支配。相應的，前景項目也會相對壟斷體育資金，造成優勢項目的“馬太效應”[5]。帶來更少利潤的劣勢項目慢慢失去聲量，不再被運動員選擇，從而漸漸淡出市場。

在這種情況下，運動員要參加奧運會，只能選擇自掏腰包或眾籌。運動員為了體育夢想不得不從事“第二職業”。曾為英國代表隊在里約奧運會上奪得首枚跳水金牌的杰克?拉夫爾，在東京奧運會后開通了成人網站賬號，發表擦邊內容。令人嘆息的是，他的目的實際上是希望通過賺取單人每月10美元的訂閱費來攢錢去到巴黎，參加比賽。

金錢、機會都更少流入普通人市場，也就更難出現中國“通過體育改變命運”的情況。

值得思考的是：美國要求喜歡運動的中小學生依舊以學習為本，只能在課余時間參與運動。運動員有一套完整的體育選拔體系，各個年級有相應的校隊和聯賽，以“中學——大學(NCAA)——職業運動員”的軌跡來層層選拔。該選拔體系的優點在于，可保證運動員能夠學到基本知識，并能掌握一定的技能，為他們未來退役再就業奠定基礎。

[4] 身體鴻溝：馬特·里奇特 (Matt Richtel)提出在體育文化盛行的美國，越來越多的貧困兒童和青少年，正被攔在體育課堂之外。這些孩子運動和健身的時間，遠遠少于家庭收入頗豐的同齡人。這樣的落差被稱為“身體鴻溝”。

[5]馬太效應：指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現象，廣泛應用于社會心理學、教育、金融以及科學領域。馬太效應，是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們常用的術語，反映的社會現象是兩級分化，富的更富，窮的更窮 。

全民健身時代的一杯羹

一些新的就業機會，短期內可緩解運動員文化教育上的弱勢。

希望依靠體育繼續謀生的退役運動員，如今常見的擇業范圍包括教練、康復師、體育經紀人。

“雙減”背景下，國家體育人才的需求不斷上升。為解決學校缺體育老師的問題，國家體育總局鼓勵優秀的退役運動員，到學校兼職體育老師。

2022年6月，廣西出臺的相關文書[6] 表示，要建立聘用優秀退役運動員擔任體育教練員的制度。其中規定中小學、中等職業學校、自治區幼兒體育基地示范園將學校體育教練員納入學校人事制度統一管理，各類體育學校（含加掛體育學校牌子的中小學）在編體育教練員，取得教師資格并聘任在體育教師崗位上的可享受中小學教師同等待遇。

也就是說，沒有教師資格證的退役運動員可以優先進入校園，從兼職體育老師做起。經過培訓后，通過個人努力學習考取教師資格證，即能正式“入編”，成為教師。

網絡直播和短視頻，是近幾年興起的新機會點——對于硬性條件弱、難以直接轉行文娛領域的運動員，這是另一種獲得關注的通路，能讓運動員們“退役不退業”，并行發展創業項目與個人知名度。

《2024抖音退役運動員數據報告》顯示，過去一年，超2500名退役運動員活躍在抖音，入駐人數同比增長15%，他們發布的視頻總分享同比增長73%。

乒乓球運動員郭焱是其中的典型。縱有多項世界冠軍獎牌在手，郭焱曾三度錯過奧運會。退役后，她做過教練，創辦過乒乓球俱樂部，當過大學教師。2019年，她嘗試做抖音，并憑借技術教學的能力產出了第一條爆款視頻：講解張繼科的“霸王擰”。

郭焱的抖音里都是很典型的運動員內容。她在網絡平臺上科普乒乓球專業知識，宣傳自己熱愛的運動；在早晚7點半的直播間里指導愛好者入門，其中不乏親切稱呼她為“郭指導”的中老年粉絲。郭焱賬號的變現方式目前主要為直播帶貨，品類以乒乓體育用品（其中包括她自創品牌的產品）為主，輔以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

開始做大型賽事解說的陪看直播后，她的粉絲數突飛猛進，如今已突破97萬。在巴黎奧運會期間，她也借助這種網絡直播實現了“場內場外聯動”：幫助對乒乓球感興趣的“運動菜鳥”分析比賽，場場講解都做到情緒價值拉滿。她解說樊振東逆轉局面、進入四強的直播切片短視頻，在抖音獲得了4.7萬的高贊。

網絡直播和短視頻，為運動員鋪設了一條“打破和曾經普通觀眾之間的信息壁壘”的路。

與全中國的乒乓球愛好者建立聯系的過程中，郭焱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讓自己發光發熱的賽場上。不過，“對于運動員來說，無論拿了多少冠軍，轉型的那一刻就是新的開始”——在這全民健身疊加短視頻直播紅利的時代，她覺得自己算是在同行里起了個頭。

[6]廣西壯族自治區黨委編辦，自治區教育廳、財政廳、人力資源社會保障廳、體育局聯合出臺《關于全區大中小學校設置體育教練員專業技術崗位的實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