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去問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哪里,最大的男孩目光冷冷地看著我說:“給錢”。
![]()
一
我所在的醫療隊離開金三角后,我留在了兒童庇護營。這里很簡陋,木屋和竹排屋加一塊半畝地大的水泥操場。看到這塊水泥操場,我還是挺驚訝,水泥從很遠的地方運進山里,費用高而且很麻煩,當初的決策者與眾不同,我暗自佩服。
我成了這所兒童庇護營的負責人,每天都要費盡腦筋想著,要怎樣解決幾十個兒童的吃穿住及上學,還得到處去找藥品以應付孩子生病所需。
山里沒有醫生,大人或孩子得了病,巫師就扮演著救治病人肉體及安慰靈魂的角色。至于治病的藥,除了鴉片和一些奇怪的草,還有巫師念念叨叨叨的咒語及點燃的火把。然而,幾乎每個月,附近山上的幾個寨子還是有人因病死亡。
其中婦女及兒童占多數。我還發現,山里年邁者很少,村長說很多人沒到五六十歲就死了。
兩個月后,我對附近山上的幾個寨子也算熟悉。緬甸山區中的寨子都不大,十幾戶人家就是一個寨子;寨子大多在山頂或半山腰,被竹林與樹木掩蓋。一條羊腸小道就是連接山外的交通。
每天清晨,我站在位于半山腰的兒童庇護營向遠處看,目光所及皆為浩瀚神秘的云海;云海上端偶有山峰露出,云海中有狗鳴叫,令人不僅感到與世隔絕,還有一種無比強烈的孤獨感。
我也經常去兒童庇護營東邊山腳下的傣族山寨。山腳下有一條在雨季中十余米寬的河,沿河排開一溜木頭與竹子混搭的吊腳樓。
每當我走進傣族寨子走到一個有香蕉林的山坡,一兩個或三四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孩子,總是蹲在一個歪斜的舊竹屋前也看著我。
幾個孩子中,最大的男孩兒,可能有十二三歲,每次見到他,他的嘴里都叼著根喇叭筒狀煙卷,煙又粗又長。在陽光下瞇著眼,神情像個老人。
有一天,我又從這走過,那個大男孩蹲在一根杯口粗的竹子上,他的旁邊蹲著另外三個孩子,其中最小的女孩兒看上去有六七歲。他們竟每人手里拿著根煙,邊看著我,邊不時塞嘴里吸兩口。
我挨個兒看著四個孩子,特別是那個最小的女孩,她雖然面黃肌瘦,但兩只大眼睛卻水靈靈的,在一彎長長的眼睫毛的映襯下極為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我走過去純屬沒話找話,這么大的孩子肯定聽不懂、也不會說中國話。
“劉水,”女孩瞪著我。
我照例又吃一驚,女孩說的是云南話。
四個孩子的眼神與其他普通孩子不一樣,有種動物的野氣。我問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哪里,最大的男孩目光冷冷地看著我說:“給錢”。
![]()
二
過了幾天,村長背了筐菜送到學校,我跟村長說起在傣族寨子看到的四個孩子。村長告訴我,那四個孩子是他們的父母從中國帶過來的。
我問孩子的父母呢,村長說死了。我又問什么原因死的。村長指了山上,說他們在山上種谷子好多天沒回家,寨子里的人上山去找,也沒找到。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了,肯定是死了。
“他們沒有親戚嗎?”村長說,他們是從中國跑到這邊來的,沒有親戚。四個孩子的父母死后,寨子里的人給點米。沒有辦法,山里也很窮。過去這里種罌粟,現在沒有了,大家都沒有辦法。
村長用手指指了個方向,說穿過傣族寨子邊上的竹林,后邊住著一個人,是很早以前從中國來的,他種地打獵,會給幾個孩子送吃的。
我問村長,為什么沒把他們收到兒童庇護營來。
村長說收了又跑了,再收了又跑。
“沒辦法。”他重復著這一句話。
到了星期天,學校不上課,我向其他管理員交待注意事項,去寨子里唯一的小鋪買了些零食。
之后,我便背著包去了傣族寨子。
走到那個歪斜的竹排屋前,沒見到四個孩子,我按照村長說的方向沿河邊向竹林走。穿過竹林,看到山坡上的香蕉林有兩間同樣歪斜的竹排屋子,劉水正坐在屋外的小凳上看著我。
她的手里還抓著支喇叭筒煙。
我走過去說:“劉水,我來看你們了。”
我問她,哥哥們在哪兒。劉水天真地舉著煙向后邊一指,說和爺爺去收籠子了。我想劉水說的“爺爺”,就是村長指的那個中國人。
![]()
我抓過一只木凳坐在劉水身邊,從包里拿出一把零食給她。她想吃又沒吃,連同其他零食一塊抱在懷里。我猜她是想等幾個哥哥回來再吃。
我問劉水為什么不去上學。她說上學就要住在學校里,那樣不能回家等爸爸媽媽了。聽她這么說,再看她瘦弱的樣子,我心里一陣酸楚。
這幾個孩子還不知道,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
在我和劉水東拉西扯說話時,我注意到她的頭上開始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眼晴像是困得越來越睜不開,身體也搖晃著向我倒來。
我趕快伸手扶住她,問劉水是困了還是病了。她嘴里喃喃地說:頭暈。我抓住劉水細細的手腕摸脈跳,脈動弱而快,我認為她是營養不良導致的低血糖,趕忙從包里拿出餅干讓劉水吃了。
劉水靠在我的身上,像一只小羊那么柔軟,身上散發著一股酸臭味,枯草樣的亂發中還有白胖的虱子在爬。
我的手觸到她突出的脊椎,感到一股異常。順著劉水的脊椎向下摸,我發現她的脊椎側彎。
原來這個小女孩的身體還有殘疾。
三
劉水躺在竹床上側臉看著我,眼睛一動不動。
那個老人回來了,七十多歲、留一束灰白長發,劉水的三個哥哥在屋外宰殺捕獲回來的野兔。
老人的腰間挎一柄刀,肩上背著一架竹制弓箭,手里還提著一把土槍。他看到我后神情如常,目光像刀鋒一樣在陽光下閃了閃。
我抱著劉水站起身,對老人恭敬地說:“我是山后那邊學校的老師,特意來看看幾個孩子。”
他點頭走進屋。我抱著劉水跟著老人進去,把劉水放在竹床上,“小姑娘身體太弱,頭發暈。”
“請坐。”他的語氣冷漠。
同樣坐在小凳上的老人從兜里掏出木煙斗,裝上煙末點燃,劉水看著從竹床上下來,伸手搶過煙斗,放嘴里叭噠叭噠吸了幾口。我看看劉水又看看老人,他說:“抽幾口煙就把一些事忘了。”
我有點驚訝,以我的經驗,老人話中有話。
果然,煙霧中有麻古(冰毒)的香味。
老人在小凳的腿上敲空煙斗,又裝上煙末點燃。他說:“年齡大的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可小孩子不知道,要忍受一輩子。太長了,難啊。”
我猜到老人放縱孩子們抽煙的原因,看一眼劉水說:“他們得到學校上學,起碼能解決溫飽。”
“填飽這幾張嘴不容易,能收過去當然好。”
老人問我是從中國什么地方來的。
我告訴他,我是山東人。
他問我:“為什么到緬甸來當志愿者?”
我其實并未告訴老人自己是志愿者,但我知道他能想到我是志愿者,因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從北京赴緬、還有赴越的學生都是志愿者。
不是志愿者,誰能到緬甸這半原始山區來?
我跟他說,也沒什么特別原因,以前我在中國的貧困山區扶貧支教,順著勁兒就到緬甸來了。
劉水坐在竹床上看我,她手指墻壁處一個竹臺讓我看。有一張發黃的照片鑲嵌在鋁罐上。
照片上的女生,穿著軍裝。
那張照片上的女孩,應該是老人的故人。
此前我走訪過在上世紀六十年代赴緬的北京人。那些曾經的北京學生歷經生死,有的在本地留下來,已經成為富豪;有的流落于深山之中。
我明白過來,很謹慎地說:“您到緬甸也有幾十年了吧,經歷了生死困苦,我給您敬禮!”隨即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躹了一躬。
老人攔住我:“不必,我所經歷的與你無關。”
他面容冷竣,朝我擺擺手抬腳走出屋外。
四
沒過幾天,劉水和她的兩個哥哥就被我收入了兒童庇護營。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劉海,他還是堅決不離開香蕉林前那個歪斜的竹屋。
老人對我說就讓他留下吧,平日幾個孩子也是輪流在這兒值班,等他們的父母有一天回來。
我們幾個管理員給幾十個失去父母的孩子做飯、上課,還要想辦法讓他們高興地玩樂。
劉水的兩個哥哥劉江、劉河野慣了,經常溜出去,跑回他們那個歪斜的竹屋。有的管理員就會訓斥哥倆,我就只好在暗中給哥倆解圍。
這哥倆也不一般,三天兩頭的,不是弄回條眼鏡蛇,就是弄條蜥蜴或幾個刺猬回來。我問他倆用的什么辦法,哥倆掏出彈弓,咧著嘴朝我笑。
不管怎么說,無論是蛇和蜥蜴,也都是肉,這對一年吃不到肉的孩子們來說是件好事。
村長見到劉水和兩個哥哥又回到了兒童庇護營,臉上挺驚訝也露出不快。他說,寨子里還有更窮的孩子。我也很不高興,兒童庇護營和學校是慈善機構開辦的,收什么樣的兒童進來都有標準。我聽別的管理員說,村長提過幾次要把他親戚的幾個孩子弄進來。這一點,我堅決不同意。
村長再次得到否定,突然變得很氣憤,他說劉水兄妹的父母是毒販,這種人的孩子長大了也是毒販,“你自己看看,那么小的孩子就抽煙。”
村長說完,我的另一猜想得到了證實。
我并不忌諱這個,我只是怕,幾個孩子有一天知道真相,該怎么辦?他們如何接受這些。
到了星期天,我來到竹林后邊的竹屋,見老人在屋外修他的土槍。走近了看,才看清那是支土槍是美軍用的M15改裝的,原來的槍管卸掉了,又接了一支更長的鋼管。老人說這支槍他從十八歲用到七十多歲,像他一樣老了,有時會卡住。
“這支槍會陪我入土長眠。”他摸著槍說。
在緬甸的深山中遇到的中國人,幾乎都有著謎一般的身世,特別是幾十年前從北京赴緬的人,他們都有共同的背景,但經歷卻又不同。
我坦誠地說,村長提到了劉水四兄妹的父母是毒販,我想多了解一些。老人放下工具長嘆一聲說,“村長承諾過不提幾個孩子父母的事。”
我問老人:“孩子們的父母真是毒販?”
“你知道了,也許能保護那幾個孩子。”老人說。
幾個孩子的父母是云南人,曾經做生意掙了很多錢,后來生意垮掉,賠光了錢還負債幾百萬。
老人說,做那種生意是沒有退路的。沒辦法,夫妻兩個人就帶著孩子跑到金三角這邊來了。
“這里到處是毒品,干這種生意是無法罷手的。”
兩年前,那倆人湊了幾十斤毒品要回去。
走之前,夫妻倆來拜訪老人,求老人一旦他倆沒回來,讓他幫忙照顧幾個孩子一段時間;如果他倆回來了,就把老人當父母供養。“我當時想斃了那倆人。這些人早就變成鬼了。”老人罵道。
老人沒答應。但那倆人走了后就沒再回來。老人見四個孩子每天蹲在門口等他們的父母,心漸漸地軟了。一天,四個孩子跪在老人門前,最小的劉水還病得不輕。“我不能看著四條生命死在我這個老人眼前,怎么著也應該是我先死吧?”
五
盡管兒童庇護營是慈善機構設立的,但援助的生活物資主要是大米及基本菜金,幾十個孩子的生活和學習所需要,全靠我到縣城去“化緣”。
縣城里有商店、飯店,還有幾家橡膠公司、礦業和農業公司,這些地方的老板對我很熟悉,見我便開玩笑說:“要飯的天使又飛來了。”他們都盡可能地給兒童庇護營一點幫助,令我很感動。
這次來縣城,我想盡可能地多要些東西。雨季很快到來,山路泥濘,那時我就出不來了。令我高興的是,我在香蕉種植公司要到了幾袋廢棄的包裝紙,否則幾十個孩子便后只能用樹葉擦屁股。
在一家商店,我轉彎抹角地要到了幾斤糖果。
我想幫劉水四兄妹把“煙”戒掉。雖然我多少理解老人無視幾個孩子抽煙的理由,但我認為孩子們的生命健康,比逃避現實的痛苦更重要。
最后我咬咬牙,把津貼中剩下的錢給老人買了個MP4,還買了塊太陽能充電板:老人離世界太遙遠了,他應該聽聽當前世界的聲音。
之后,我又去縣里的區片救援辦公室耍無賴,要到了一紙箱學生用的作業本及兩盒彩色粉筆,便心滿意足地搭橡膠公司的貨車回山里去了。
![]()
回到山里,我匆匆吃完飯,拿起MP4和太陽能充電板,便順河邊向老人住的竹屋走去。在香蕉林前,我見劉海正坐在一截木頭上抽煙,便從兜里抓出一把糖給他,告訴他以后別抽煙了。
劉海把煙丟在地上,說要和我一塊去看爺爺。
老人不在竹屋,劉海說,爺爺去又去看奶奶了。
劉海說的奶奶,肯定是骨灰罐上照片中的姑娘。
劉海帶著我穿過竹林,一個長滿白色和黃色花朵的花圃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放輕腳步走過去,看到老人正坐在一個用臺頭壘起的墓前沉思。
用石頭壘的墓很精致,每塊石頭都被仔細打磨過,砌成一座長方形的石體,頂部呈穹形,墓碑是一塊有光澤沉實的紅木。這座墓至少需要二十年來修建,想到這里,我的眼淚瞬間涌出眼眶。
老人與墓被圍在群山中沉默并寧靜,淡淡的花香飄繞周圍,老人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肩頭的骨架向上突起,像一只鷹落在這沉默。
我坐在花圃的外邊凝視著這一幕。
六
三個月后,我離開了兒童庇護營。
原因是,劉水離開了。
一天晚上,輪到我值夜班,當我在宿舍巡查時,用手電挨個查看已熟睡的孩子們。劉水瘦弱的身體倦縮在毯子下,睡得很安靜。
看著睡夢中的劉水,我站在她跟前多停留了一會兒,心想等下次醫療隊再來時,咨詢一下醫生,是否有可能把她送到大醫院治療。
早晨,管理員招呼孩子們起床。
我在廚房幫著給孩子們做飯。
管理員急匆匆跑來告訴我,劉水出事了。
我沖進屋子,看到劉水倦縮著身體,仍像我在夜間巡查時那樣,側躺著一動不動。我伸手輕輕拍拍她,又搖了搖她的身體,我的心慌了。
劉水的身體冷冰僵硬。
我又試了試她的呼吸,摸了脈搏,查看了瞳孔,雙手支著床板,垂下頭一陣茫然。
劉水死了。老人來接她,最后將她安葬在他的花圃中。我和老人以及劉水的三個哥哥,圍坐在劉水覆蓋著鮮花的墳前沉默不語,直到深夜。
離開時,老人喃喃說了五個字:絕望的世界。
十幾天后,我去看望老人,他不在竹屋,但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潔。我四下環顧,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擺放在竹臺上的骨灰罐不見了。
我來到花圃,劉海坐在凳子上靜靜地看著我。
他的目光不像是一個孩子的目光。
一瞬間,我全明白了。我指著石墓輕聲問劉海:爺爺在這幾天了。他說五天了。劉海示意墓尾有一塊活動的石板。就這樣,老人也離開了人世。
作者丨黑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