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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詞壇小令“第一人”晏幾道,遙看與納蘭性德、賈寶玉頗為神似。小晏也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自幼錦衣玉食,然未及而立,其父晏殊去世,家道從此中落。他后來做過數任小官,但都是中低級公務員職位,在廟堂江湖間輾轉,見多了世態炎涼,感慨橫生,詞中名篇大多是懷舊傷感之作。
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這首“精致如宋瓷”的念舊作品,幾乎全部由名句構成,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借景抒情,襲古彌新,詞句借用五代翁宏《春殘》中詩句,但用在這首詞里,渾然天成,倒好像是翁宏預支了他的作品。還有“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兩句,也是化用李白《宮中行樂詞》句意:“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用在這里,也是天衣無縫。
本文不再復述前人對這首詞的論述,跳將開去,說一說詞人“碎碎念”提到的一件衣服,就是“兩重心字羅衣”,為什么詞人對這件衣服如此難以忘懷,至今猶記得那件羅衣的質地、模樣,還有女子穿戴時的風韻?
晏幾道經歷了人生巨變,由奢入儉,總是莫名其妙地傷感,總覺得往事如煙,富貴如云,世間沒有什么是經久不衰的,只有回憶是可靠的存在,而記憶深處最典型的“涌現”就是那曾經擁有過的“大觀園”內“紅顏”遇“知己”的美好時光,畢竟,古典富貴模式也就這么幾種,庭院與紅顏,是奢華生活的典型象征,也是詞人魂牽夢繞的美好時光。
這種懷舊模式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最常見的自制回憶短片大多是想還原當年“英俊瀟灑”、文采斐然的我如何受女子歡迎,無須暴露“總裁”接班人身份,就吸引了燈火闌珊處美女的注意。居住在北京西郊,舉家食粥的曹雪芹有這種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的窮書生伊波利特也有這種幻覺。晏幾道是由富返貧的落魄青年,家道中落后的日常功課就是沉浸在這種回憶中。
晏幾道這首詞的亮點落在昔日紅顏知己的身上,但映照的還是自己對美好年華、旺盛生命力和好運伴隨的深情回望,回望中還有當年肆意揮灑的青春和潑了一地的傷感。讓我們再次回味一下這首少年宋詞。
上片起筆即寫夢醒、酒醒,樓臺高鎖,簾幕低垂,暗示繁華消歇,人去樓空,詞人將酒醒時分的空寂無人、輕揚簾幕與往昔笙歌的珠玉樓臺折疊成今昔映照的雙重鏡像,這種虛實相生的景致,恰似哥窯“金絲鐵線”式冰裂紋(又叫“鱔血”紋),在殘缺中透出傷心的美感。憂傷是一種心境,“不思量,自難忘”,比如眼下,“去年春恨”又在落花微雨中如“暗香”般浮上心頭,一樣的時節,不一樣的心情。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一靜一動之間,愁緒浸潤了微雨,仿佛整個春天都帶著薄涼。這兩句純以景色的羅列來暗示心情之憂傷,以美景襯傷情,在宋初的小令寫作中屬于新潮寫法。
下片轉入回憶,“記得小蘋初見”,衣飾細節歷歷在目,雙重的心字羅衣讓當年的少年詞人想入非非,恍惚間竟想低低詢問:“這是春來流行新裝,還是為知己打扮?能否讓我為這款羅衣貼上‘心心相印’的標簽?”
好像你讀懂了我的唇語,你欲語又止,只是在琵琶弦上彈撥訴不盡纏綿相思,“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這相思之音繚繞至今,才離耳邊,又到心邊。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當年明月,曾經映照著小遠去的單薄背影。今夜明月依舊,伊人卻不見蹤影。回憶成了今昔唯一的聯系。
全詞以夢與醒、昔與今、獨立與雙飛對比,營造出悠遠綿長的離愁。明月無言,卻見證了過往深情,亦映照出現實的蒼涼。詞人用最柔情的筆觸,寫盡最無奈的別離,在溫婉深情中透出無聲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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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視覺中國
這首詞,妙句如珠玉連綴,譚獻《復堂詞話》贊嘆此詞為“千古不能二”。但最耐人尋味的是:晏幾道回憶與“小蘋初見”時分,為什么至今忘不了的是“兩重心字羅衣”?“兩重心字羅衣”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在詞人的印象中如此深刻而鮮活?
在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那里,對象是什么身份,來自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一眼的悸動。這第一眼完全取決于少男的青春與夢想何時覺醒以及詞人在情感涌動時看到了什么,晏幾道看到了“心字羅衣”,而且看到了“雙重”心字羅衣,這心字羅衣,以恰當的隱秘包裹了盛大的綻放,引發了少年詞人的無限遐想,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也因為阻隔了詞人的眼光,少年便一輩子記住了它,從此,懂得了什么叫“刻骨銘心”。
當然,這種隱秘的心思本來只適合在詞中含蓄表達,只適合在幾個要好的公子哥兒之間暗語傳遞,要不是“小蘋”后來輾轉流落,要不是這種“極品公子”與歌女一見鐘情的故事讓無數灰姑娘感動得一塌糊涂,因此到處傳唱這首詞,可能我們還無法知道晏幾道清高灑脫的背后還有“戀物”的癡情。
那一襲“兩重心字羅衣”,不僅是人間最昂貴的衣裳,更是愛情最深處的意象,承載著詞人與小蘋那段如夢似幻的往昔。
“心字羅衣”是宋代仕女裝束的一種,或云以心字篆香熏過,但個人覺得,另一種解釋更加富有詩意,就是以心形衣襟相疊而成,婉轉達意,最宜少女纖柔的身姿。兩重心字,更添幾分層疊的用心,也可以暗示心意交錯,纏繞難分。而在晏幾道的記憶中,這一襲羅衣之美,并不僅僅關乎衣裳本身,更關乎人,關乎情,關乎那一瞬間的心動。
那是初見的時分,小蘋身著“兩重心字羅衣”,以琵琶弦音訴說相思。輕紗拂動,眉眼低垂,她的神態,她的語氣,她的一切,皆映入詞人的心湖,漾起層層波瀾。從此,這件衣裳不再是單純的織物,它成了晏幾道內心深處的印記——帶著被愛情銘刻的烙印進入被時光封存的風景。
心理學上認為,記憶最容易被激活的,是那些帶有強烈情感沖擊的畫面,記憶常常偏愛某個生動的瞬間,愛意濃烈之時,一顰一笑即永恒。而晏幾道對于小蘋的癡迷,使得這位身著“兩重心字羅衣”之歌女成為他心頭的白月光,哪怕歲月流轉,依舊無法忘懷。雙重羅紗疊映出人類對“心有靈犀”的渴望,當我們隔世凝視這個被詞人定格的服飾細節時,仿佛看見一位北宋最精致的年輕人將難以言說的情感打包后封印進織錦紋樣的宋詞中,留待后人解讀。
這也正是宋詞最迷人的地方——它不是直抒胸臆,它偏愛以景寓情,以物承意,讓情感寄生于物象之中,比如,秦觀詞:“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李清照詞:“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賀鑄詞:“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些最美的詞句都是通過具體的事物,將深藏于內心的情感具象化,從而引發共鳴。而“兩重心字羅衣”之所以打動人心,也因為它不僅僅是一件衣裳,它是晏幾道的“人間四月天”,是一段不能重來的邂逅,是公子的一段執念,是詞人筆下那不愿散去的夢影。歲月漫漫,往事難追,唯有那“兩重心字羅衣”,仍在晏幾道的詞里,在流轉千年的風里,低吟淺唱,不肯散去。
(本文摘選自《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不朽宋詞誕生記》,史雙元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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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不朽宋詞誕生記》,史雙元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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