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蒙蒙的城市里,一個內向、怯懦、迷茫的女孩走來了。她家里有個總是醉醺醺、經常對妻女施以拳腳的爸爸;在婚姻里內耗卻無法離婚,再把自己承受的委屈轉嫁到女兒頭上的媽媽以及敏感于不被愛、只能被迫學會“懂事”的自己。這是舒淇導演、編劇的電影《女孩》中的故事,其中的女主角林小麗身上也有一部分她真實的自己。
十幾年前,導演侯孝賢鼓勵舒淇寫出自己的故事,她認真思考了一下,發現“我那個年代的小朋友包括我自己,確實挺有故事性”。如何把親身經歷過的痛苦變為力量,或許是很多東亞女孩一生都在尋找的答案。舒淇在記憶里提取了那些印刻最深的碎片,花10年時間打磨劇本,用自己經歷過的苦難搭建了一座“花園”,在此過程中,與自我、與母親和解,并用一個女孩的故事,安慰所有女孩——你看,這也許是糟糕的一天,但不會是糟糕的一生,已經有一個女孩從夢魘里一步步逃離,長成了還不錯的大人,甚至攢足了勇氣,轉身擁抱從前的自己,她雖然無法忘記從母親那里飛來的刀子,但她讓自己理解了母親。
這是舒淇以導演、編劇身份創作的首部電影。憑借這部作品,舒淇拿下第30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并入圍了第82屆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11月初,《女孩》在全國正式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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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以導演的身份攜電影《女孩》參加多倫多電影節。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你要不要試試做導演?”
最初的靈感來源于2009年舒淇與導演侯孝賢的一次談話,原本在探討表演的困惑,侯孝賢突然問:“你要不要試試做導演?寫自己的故事。”“哈?這樣子……我可以嗎?”此前,舒淇從沒有當導演的想法。“可以啊,拍一個電影并沒有那么多的框框。你想要去拍去做,這才是重點。”侯孝賢的一句鼓勵,成為她動筆的契機,最初不懂怎么寫劇本,那就按侯孝賢告訴她的,從最熟悉最想表達的內容開始。斷斷續續10年,劇本不斷被推翻、重新修改。“一度想過放棄,還好最終沒有。”舒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23年,舒淇以評委的身份參加威尼斯電影節,接連觀看眾多佳作后,突然感受到一股沖動,決心不再拖延:“我覺得如果再不拍,這個戲可能就不會拍了,我就不會做導演了,必須一鼓作氣趕快弄出來。”擔心自己做不到,舒淇特意找了個監督者——她撥通監制過《大佛普拉斯》等影片的好友葉如芬的電話:“我要做導演拍一部戲了,你來幫我吧,明年暑假開拍。”“真的假的?”葉如芬有點不敢信,“那等劇本寫好再說。”舒淇回答:“給我半個月時間。”
話說出去了,非倒逼自己寫出來不可了。完成評委工作后,舒淇留在意大利,住進米蘭一家酒店閉門不出,原計劃15天完成,最終在13天內完成了這部斷斷續續拖延了10年的劇本。
最終呈現的影像里,有很多向侯孝賢致敬的符號,有些是有意為之,例如從小麗妹妹書包里飄出的紅氣球,它從地下隧道一路飄搖,慢慢向著自由廣闊的天空而去,既是小麗心情的伏筆,也是向侯孝賢《紅氣球之旅》致意。還有一些細節,在舒淇看來,則像是冥冥中的某種“天意”。拍攝幾個機車少年載小女孩們出去玩時,舒淇原本想讓他們去溜冰場,她很喜歡溜冰的意境。“在那里,人和人的觸碰很微妙,溜冰又具有一種獨特的流動感。”她說。可是如今,已經找不到可以體現40年前狀態的冰場,如果搭一個出來,又太浪費錢,于是改成騎機車夜游山路,拍到這部分,舒淇猛然想到侯孝賢的《南國再見,南國》中摩托車行駛在鄉間小路的長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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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憑借導演電影《女孩》斬獲第30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2001年,舒淇曾參演侯孝賢導演的《千禧曼波》,這部電影可以說是她演藝生涯的轉折點,從這部電影開始,她逐漸擺脫早期的商業標簽,轉向更具藝術深度的作品。其中有一場經典戲份在“曼波橋”上拍攝,這座“曼波橋”,在舒淇拍攝《女孩》時,以出乎她意料的方式出現了。舒淇記得,那時她正在為小麗母女間追逐的一場戲選景,希望找到一段岔路,讓媽媽和小麗爭吵之后一前一后經過那個地方,隨后兩人再分道揚鑣,母親轉下樓梯回到自己家庭的原點,小麗繼續向前,暗示兩人交錯的宿命和女孩勇敢奔向自己的人生。
在取景地基隆中山路附近轉來轉去,真的在一個菜市場附近找到了合適的岔路,正好有一級可以讓母親走下去的臺階,舒淇先走了一遍媽媽的路線,然后繼續向前,想看看小麗會走到哪里。才向前走了十幾米,她赫然發現,面前正是“曼波橋”。“我當時雞皮疙瘩整個起來了,渾身發麻。”舒淇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這也太夸張了!我覺得這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情,一個很大的緣分。”
于是,在這座“曼波橋”上,25年前《千禧曼波》里的Vicky(舒淇飾演)回眸凝望,25年后,小麗從這里逃離自己的原生家庭。時空交錯,在有意和無意間,舒淇用數個影像語言致敬了對她影響至深的導演侯孝賢,完成了華語電影兩代電影人之間的對話和傳承,而她也從鏡頭前被導演塑造的演員,走到了鏡頭之后,成為那個掌鏡的、獨立表達的導演。
“在成為母親之前,她也是小孩”
和多數初執導筒的新導演的作品一樣,《女孩》是一部帶有導演自傳性質的青春物語。在舒淇成長的20世紀80年代,臺灣經濟正待起飛,城市都在改造建設中。在她記憶里,小時候從窗戶看出去,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整個世界好像彌漫著一層霧氣,讓人沒辦法停下來好好休息,更不可能思考生活是什么。父母親都在為生活奔波,一刻也停不下來,他們沒有精力去顧及家人的感受。舒淇回憶:“那是一個‘新’與‘舊’正在過渡的時期,傳統和現代的交界處,最傳統的那個社會的影子還沒有消失,還處在邊緣。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候,家庭以及孩童都承受了非常大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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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女孩》海報
也許是這個原因,成長期正處于臺灣20世紀80年代的藝術創作者,很多人的作品中都存在一位酗酒且對女人和孩子施以暴力的父親。例如電影《小雁與吳愛麗》,例如周杰倫的歌曲《爸,我回來了》——“不要再這樣打我媽媽,難道你手不會痛嗎?”
在舒淇看來,這樣的暴力并不局限于某一時期或某一地區,直到現在,仍然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存在著,只要一個女人沒有經濟來源,需要依附于男人,那么她就有很大概率遇到暴力,她的孩子就會和她一樣生活在暴力的陰影中。就像影片中的女人和小麗,聽到父親歸家的摩托聲,小麗馬上驚恐地躲進簡易衣柜,常被男人拳腳相向的母親,無論白天黑夜都要辛苦勞作,丈夫的缺席讓她全權承擔著照顧孩子的職責,她的無助、委屈和苦楚像瘟疫一般傳遞給了孩子——錢包里少了錢,母親不分青紅皂白地體罰小麗,忘記帶午餐,她就在全班同學面前掌摑女兒。這些情節的創作靈感,部分來源于舒淇的真實經歷。
舒淇1976年出生于臺灣一個貧窮的家庭,她曾說自己沒有童年,總要小心翼翼地觀察爸爸媽媽的反應,如果他們今天心情不好,就離遠一點,不然很容易挨打挨罵。她小時候常常躲進衣柜,只要聽到爸爸的摩托車聲,就馬上躲起來,“爸爸看不到我,就不會把我抓起來打了”。影片里面小麗的躲避沒有成功,仍被爸爸抓住,但舒淇笑著說自己小時候是成功了的,“那時候爸爸喝太醉,看一圈,呃,怎么沒有人,也就走開了”。
有沒有過恨意?一定是有的。“小時候不懂事嘛,就會覺得,為什么這個世界要這樣對我,為什么爸媽要這樣對我,我一定不是他們親生的。”但是幾十年后的今天,當鏡頭復現當年經歷過的畫面,卻沒有怨懟和責備,而是溫柔、同情地凝視,尤其對媽媽。開拍不久,有一個長鏡頭,女人送兩個孩子上學回來,洗衣、洗碗、收拾房間……當舒淇在監視器里看到女人干完所有家務,一瞬間肩膀塌下去的背影,她哭了。她“看見”了當年的媽媽,她一瞬間明白,“媽媽不是不愛你,是她太累了。她不是不想溫柔,是沒力氣溫柔”。
舒淇出生時,媽媽只有18歲。“她自己都還是一個小孩!”舒淇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年紀輕輕就承擔起沉重而艱辛的母職,媽媽對此毫無經驗與準備,不懂得怎么教育孩子,因為她沒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更沒學會如何表達愛,因為她自己也沒被好好愛過。生活太重了,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的青春、夢想和笑容全部被現實消磨,只為撐起這個家。在釜山電影節的記者發布會上,舒淇哭著說,原諒媽媽了,不是因為媽媽變好了,而是她終于懂得,當一個女人成為媽媽,她的命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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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女孩》劇照
這種“看見”構成了影片最刺痛的共鳴。小麗母親的人生是時代女性的典型縮影:只念到中學就離開學校,白天在發廊勞作,有時還得忍受男顧客的“咸豬手”,夜晚做手工貼補家用,面對丈夫的暴力只會默默承受,將生活的重壓轉化為對女兒的嚴苛與疏離。舒淇沒有將母親塑造成扁平的“施害者”,而是通過細節勾勒出這個女性的無助與絕望。她對女兒的責罰,其實是一種心理層面的自我否定——不希望女兒成長為另一個自己。
影片沒有回避東亞母女關系的復雜,就像舒淇說的,“以前那個年代母女之間的感情非常奇怪,很糾結,很撕裂,明明是愛,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就要刀刃相向。內心里面的溫柔,表現出來卻是難聽的話語和傷害”。這愛里,帶著怨,帶著傷,帶著不舍和虧欠,愛與渴望由她而生,委屈和壓抑也因她而起。舒淇沒有刻意放大這種既想逃離又想依賴、掙扎且痛苦的關系,只是平靜地注視這份母女之間搖搖欲墜卻又堅韌的感情。
寫劇本時,舒淇始終站在小麗的立場寫一個女孩的故事,可是等到電影拍完,后期完成,再好好回看這部片子,她突然發現,自己的關注點已經不在小麗,而是放在了母親身上。
小麗對媽媽并沒有真正地怨恨。雖然媽媽打她,懲罰她,她只是覺得疼痛,而不是恐懼。隔著一道鐵門,小麗問媽媽:“媽,你和他離婚好不好?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我以為我好了,其實傷口還在”
媽媽沒有和小麗一起走,因為愛,她把孩子送去了親戚家。而舒淇是自己離家出走的,16歲那年,為了逃離家庭中的暴力,她開始了獨自謀生之路。如今回看那段日子,她覺得自己像一條漂泊小船,哪里可以靠岸就靠岸,但好在并沒有迷茫。可能因為很早就出來謀生,舒淇覺得自己一直是個活在當下的人,離家出走需要賺錢養活自己,那就馬上找個咖啡廳端盤子,內耗沒有用,有用的是解決眼前的問題。
第一次當導演也是這樣,她怎么都記不起來第一次坐在監視器后的導演椅上是什么感覺了,沒有人們想象中的忐忑,甚至沒顧上感受什么心情。“一喊action就馬上進入那個世界,喊cut后,又要馬上調整各種細節。第一次坐導演椅?完全忘記這件事了。”在舒淇看來,作為演員,只要待在人物的狀態里就好,但是導演不行,導演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太多事情要處理,站在一個更抽離的角度,眼睛里全是問題,“這個碗不對”“那個時鐘不行”……給演員講戲的時候需要感性,處理現場問題又需要理性,好像“一邊做語文題一邊又解數學題一樣”,“快要精神分裂”,在不斷“解題”中,第一部戲就這樣拍下來了。
第一個版本剪完,長度近4個小時,舒淇給小麗的父母都建立了完整的故事線。9m88(湯毓綺)飾演的母親在學校被霸凌,被原生家庭拋棄,不得已早早進入社會,婚后又受家暴,是一個可憐卻仍勇敢面對生活的女人;邱澤飾演終日酗酒的父親也并非單一的惡人,而是原本家境殷實卻因為意外而階層滑落,又被社會壓力壓垮的男人。但因為篇幅限制,只能舍棄那些故事,回歸到最主要的女孩身上,影片長度也壓縮到2小時。
最難處理的部分,是尾聲,舒淇記得侯孝賢告訴過她,“拍電影只是揭露故事的冰山一角”。她的劇本結束在男人出車禍,但是制片人葉如芬覺得停在這里太突然了,之后媽媽怎么樣?小麗過得好不好?影片需要一個更“好”的結尾。舒淇苦苦思索了兩個月,眼看開拍在即,某一天,她坐在書桌前,盯著窗外搖晃的樹影,靈感突然來了。
最后一幕,已經成年的小麗回家探望母親。母親守著無甚變化的家庭陳設,還有已故丈夫的靈位,獨自在家。尷尬的沉默、局促和已經無法跨越的鴻溝,是傳統東亞家庭里最真實的距離。可是,小麗仍然忍不住問:“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年我過得好不好?”
沒有暢快的彼此傾訴,更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大和解,仍然是心有不甘的詰問。只是,“過得好不好”,越是簡單的問題,越無法簡單地回答。有觀眾留言說,“正是這種不和解,反而讓我有被輕輕抱了一下的感覺”,因為痛苦是真的,只有痛苦被看到,才有治愈的可能,但并不代表,一定要原諒,一定要假裝無事發生。
舒淇坦言,整個拍攝過程像洋蔥般把自己一層層剝開,直視記憶深處的陰暗面:“我以為我好了,可再次觸碰時,傷口還在。”“說不上什么放不放下,只是長大后更能理解為什么父母會那樣對待自己。”
影片的最后,小麗在眼淚中,吃下一碗母親為她準備的豬腳面線。她的質問沒有得到答案,母親的道歉或許也永遠不會到來,時過境遷,橫亙多年的隔閡怎么會在三言兩語之間化解,“過去了”不等于“和解了”。可是,既然人生還要向前,那么就這樣接受吧,你的痛苦和我的悲傷,都沒有答案,更沒有誰能拯救誰,但是我們彼此“看見”,那么也許,就勝過了答案。
發于2025.11.10總第121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導演舒淇:從痛苦中長出一點勇氣
記者:李靜
編輯:楊時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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