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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慚愧,盡管瓊·狄迪恩的非虛構“超級”大合集《為了活下去,我們給自己講故事》上市已將近兩個月,但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用一句話來向讀者朋友們介紹狄迪恩,以及這本收錄了她一生中除悼亡之作以外幾乎全部非虛構作品的大書。
在過去幾十年間,陸續附著在狄迪恩身上的那些標簽或頭銜,本應是最好用的形容,然而定睛一看,卻又總覺得用起來有點心虛:
“風靡全美的文化偶像”?的確如此。在美國,狄迪恩是“與貓王、披頭士、瑪麗蓮·夢露比肩的文化偶像”,是熱銷數百萬冊的殿堂級作家,是憑借寬松及踝長裙、憂郁平靜眼神與墨鏡奠定了自己時尚地位,并于80歲代言Céline的世紀偶像。
然而,“美麗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點”。在了解更多后,我們還會知道,這位“加州的女兒”之所以墨鏡從不離身,是因為那雙遺傳自里斯家族的眼睛,在陽光下就會發紅流淚;憂郁的眼神則來自從八歲起便無法擺脫的偏頭痛的折磨。而在她自己看來,“作為記者,我唯一的優勢就是身形瘦小,性格內斂,常因神經過敏而失語,以至于人們總是忘記,我的在場與他們的利益相悖”。
“美國版《我們仨》的作者”?這話也沒錯。狄迪恩的悼亡之作《奇想之年》與《藍夜》,的確講述了至親離世的哀慟、歷數了曾一起度過的時光;也的確字字珠璣,而又感人至深。然而,讀過狄迪恩充滿“內在公共性”的家族回憶錄《我的來處》后,你將無比震驚地發現,《奇想之年》與《藍夜》不只是在哀悼,而更是一場冷酷的觀察與記錄:她依然在“報道”,只不過對象是她自己,以及她所能感受到的一切。
“我總覺得,遇到可怕的事,只要能夠一直直視,它們就會變得不再可怕。”一個未亡人,在生命的暮年,仍在試圖了解人性更深處的秘密:哀慟的運作機制;記憶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又是什么讓我們成為我們,愛成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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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聞主義寫作先驅”?新聞史確實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畢竟,哈佛、耶魯、斯坦福等大學紛紛將她的作品編寫進非虛構文學課程中,《懶行向伯利恒》早已成為新聞寫作、文化批評、創意寫作等諸多領域的經典范本。單論“在新聞中融入個人視角”這一顯著特征,或是“文學化”的寫作風格,如此歸類可謂相當準確。
然而,狄迪恩的寫作與我們更熟悉的那種人物鮮明、故事感強、適合改編成電影的“新新聞主義”代表作品,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可以說,狄迪恩最為警惕的,就是把一個真實的人的真實人生,寫成一個膾炙人口的“好故事”,甚至在為數不少的作品中,她一邊描述所謂的“中心人物”與“核心事件”,一邊層層剝開附著在人身上的想象與敘事,致力于還原一個更真實、更復雜的人物,及其身處的更寬廣、更深邃的“語境”。
如《黃金夢中客》,一起看似尋常的“殺夫騙保案”中,映射的卻是不堪一擊的美國夢及其幻滅,無數人就這樣輕率地賭上了一生:“在這里,他們想要找到一種新的活法,而他們唯一知道可以去尋求的地方,就是電影和報紙。”
無論是在紐約,這座在她看來“只屬于足夠年輕的人”的城市,這座仍在不斷生成自我神話的城市:“總是把現實經歷濫情化,即鼓動上述這種依賴,在紐約不是什么新鮮事。一百多年來,對粗線條的偏愛、對角色的扭曲和扁平化、把事件簡化為故事,一直都是這座城市自我呈現的核心。”還是在薩爾瓦多,一座被寄予了諸如現代、文明、繁榮等許多希望的商場里:“我盡職盡責地把它記錄下來:那些我很清楚該如何解讀的色彩,歸納性的諷刺,被認為可以照亮整個故事的細節。然而,記下這些時,我意識到,我對這種諷刺已經沒那么感興趣了,這個故事大概也不會被這樣的細節照亮,或許不會被任何東西照亮,甚至,它可能根本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真正的暗夜。”
所以,狄迪恩的一生,就是“與陳詞濫調一戰”的一生。如果說,她的“新新聞寫作”更像是哪位記者,恐怕也要屬《冷血》的作者卡波特(也被泛泛歸入這一風潮中);此外,這位“海明威后被模仿最多的文體大師”,更多是作為一個出色的散文家被識別的,她對人與事物的描摹,如此精準、如此生動,讓人想起更多的是作為小說家為人所知的海明威與馬爾克斯;甚至她中后期的寫作,如《薩爾瓦多》《邁阿密》《政治虛構》,讓人屢屢想起“在薩拉熱窩等待戈多”的桑塔格和報道“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的阿倫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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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怎樣的寫作,可以將這些風格各異的作家融于一身?如果說,一定要用一句話來概括狄迪恩和這本書,或許書名“為了活下去,我們給自己講故事”就是最好的答案。這個“斷章取義”的標題,是一場最“狄迪恩式”的反轉游戲,也是她一生志業的高度濃縮。讓我們回到它所在的語境:
“為了活下去,我們給自己講故事。我們解讀自己看到的一切,在多種選項中挑選最說得通的那個。我們,尤其當‘我們’是作家時,完全是依靠為散碎的畫面強加一條敘事線,借由‘觀念’來定格不斷流動的幻影,亦即我們的真實體驗,才能生活下去的。至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是這樣生活的……人生或許已經行至中段,我仍然想要相信敘事,相信敘事是可被理解的,但既然已經知道人可以通過剪輯去改變故事的意義,我也該開始從物理而非倫理的角度來看待這種體驗了。”
不錯,用故事來自欺欺人,深植于我們的人性。然而,作為一個自覺的敘事者,作為一個永遠的懷疑主義者,卻不可以被任何敘事收編。她必須自覺地去反思附著在我們身上的“敘事傳統”;有能力去看到“被簡化為短篇小說的生活”背后的真相;有膽識去質疑:是什么,“在年復一年地發明著我們的生活與敘事”?所謂的“美國故事”,是被什么人以及如何創造、破產與再生產的?
在今天這個“開局一張圖內容全靠編”的互聯網時代,有更為隱蔽的“預制菜”好故事。如果說,一定要給出一個在今天仍要閱讀狄迪恩的理由,那就在這里:
狄迪恩以“比真實更真實”的書寫,不僅向我們展示了這個世界的諸多真相,還給了我們一雙發現真相的眼睛。
祝大家心明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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