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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清,浙江湖州市轄縣,一個身處長江三角洲腹地的小城。近來幾天,小城最大的新聞是,縣里一家位置偏僻的面館上了人民日報官微。
因毗鄰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以下簡稱:浙大兒院)莫干山院區,29歲的面館老板娘陳金雁為腫瘤重病患兒開設了一份“隱藏菜單”。300多人的訂餐群,自有一套嚴苛標準的“病號飯”:少油少鹽不放味精料酒、食材新鮮、軟爛清淡;只要說上一句“二號樓”的暗號,就心照不宣地打折,還免配送費、免打包費。
她與患者素不相識,卻竭盡所能,守望相助。一份風雨無阻的送達,讓孩子們煎熬的治療路上,多了一份踏實溫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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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雁在記錄患兒家長的要求。 受訪者供圖
緣起:一條私信與一把“傘”
“隱藏菜單”的開啟由來簡單。今年4月,陳金雁的面館社交賬號突然彈出私信詢問:“孩子想吃炒面,能送嗎”“送哪里”“兒院二號樓”……
這個地方陳金雁此前從未踏足過,這里設有血液腫瘤中心,那些患有白血病、神經母細胞腫瘤等癌癥的患兒在此接受治療,周期漫長。
陳金雁不喜歡醫院。她的父母都是醫院常客,父親陳有良癌癥晚期多發轉移,母親胡四蓮腎衰。她甚至不愿意在吃飯時查看父親遞來的復查報告,“不想看,也不敢看。”但當聽到家長“孩子離不了人,你能不能送到病房來”的懇求,她下意識想搖頭,拒絕的話到嘴邊,卻怎么也張不了口。
“感同身受”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陳金雁剛為人母,女兒小滿才過周歲;而她的父親,同樣是癌癥患者。“我爸一個人從德清去杭州化療。早上6點的動車,排針再排到中午,他不會點外賣,又走不開。”得知父親幾乎都是餓著肚子在化療,陳金雁疼在心里。
二號樓難道不能點外賣嗎?據陳金雁觀察,能點,但只送到醫院大樓的外賣柜,依然需要家長下樓自取。而自家小店位置雖然偏僻,憑借現炒澆頭,食材用心,開業以來生意一直紅火。“堂食都忙不過來,真的要送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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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雁的丈夫在炒菜。受訪者供圖
全家人親力親為的店,為了節約成本,陳金雁甚至咬咬牙,不請店員。“人力是最貴的。”她算過一筆賬。若經營之外再給孩子們開“特餐”,等于需要調配一個人手來回取送,還不要配送費的話,四舍五入就是賠本買賣。
陳金雁并不掩飾自己作為生意人的真實想法。“開門迎客,誰會想賠錢呢?一開始做這件事,內心就是糾結的。”但一想到父親當年在ICU搶救時的高額花費,是依靠朋友、客戶甚至陌生人的一筆筆捐款,這個家庭才得以撐過那段至暗時刻。“現在我有一點能力了,也想給別人打‘一把傘’。”陳金雁萌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幫幫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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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兒們的訂單,“2”即代表來自2號樓。受訪者供圖
暗號:一份善意的共情與承諾
身為癌癥患者的家屬,病號能吃什么,陳金雁很有發言權。化療后患者大都抵抗力弱,餐食首要就要干凈,食材得新鮮,還得少鹽少油,不放味精、料酒,有些還不能吃醬油。
她親力親為去做菜、去送。怕飯冷,用泡沫箱裝。一個大泡沫箱裝滿,20多份飯菜超過了20斤。患白血病的孩子每天做骨髓穿刺治療有先后順序,但醫生要求,手術后3個小時才能進食。這意味著大家的飯點很難統一。最多的一次,陳金雁一個中午往二號樓跑了五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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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雁曾為孩子們的飯捏過可愛形狀,但后面發現這樣量不夠。受訪者供圖
“一開始,還會給米飯捏個‘小熊頭’的可愛造型,想著漂亮一點,哪怕孩子化療后沒胃口,也能多吃兩口。”但家長們有點支支吾吾的反饋讓陳金雁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量有點少了。”
她的細心被群友們看在眼里。小同(化名)因白血病在院治療一年有余,她的媽媽是最早一批接觸陳金雁的顧客。“孩子很喜歡吃,老板娘心好、手藝也好。”小同媽媽說起那份遠超正常份量的青菜肉絲面——都夠母子倆兩個人吃飽,還有隨菜贈送的煎雞蛋。
患兒源源(化名)的爸爸第一次點河蝦面時,就被面和蝦分量驚了。他告訴記者,其實一開始沒有特意囑咐老板多放,但她特別舍得。“很感謝,對我們來說,這不僅是一碗面,也是一份來自外界的支撐。”
慢慢地,陳金雁的“隱藏菜單”被越來越多的患兒家長知曉:面館老板娘可以做一些外面菜單上沒有的菜:魚丸湯、鹵牛腱、黃瓜炒沼蝦……這些菜孩子化療后也能吃,干凈,味道不錯。截至6日發稿前,當初只有5人的“2號樓送餐群”,已增加到346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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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菜單”中的鹵牛腱。受訪者供圖
誰喜歡吃菜、誰的炒面得炒干一點、誰點餐時飯量要給足兩個人甚至三個人……對方不用提,陳金雁都門清。“為了孩子治病,大家都不寬裕。只要店里有的,我能給的,都可以盡量滿足。”
好記性當然也有煩惱。有普通顧客線上嘟囔陳金雁格局太小。“給好評送飲料,說一個人只能參加一次,老板娘記得住每個顧客的臉,避雷!”但就是這個看似有點計較的老板,在偶然得知二號樓有位小朋友罹患神經母細胞瘤,孩子的母親正在用水滴籌募集六萬元治療費用,送飯時她悄悄地塞去了200元。
陳金雁還給ICU送過餐。ICU門口沒有板凳,她親眼目睹一對父母為了省錢給孩子治病,直接睡在地上過夜,連租一張陪護床的費用都想省。她看得心酸,忍不住對孩子母親說:“這碗面不收錢,以后你們來店里吃,一律免費。”
可那對父母再也沒出現過。或許是,他們想守住這個家庭最后的體面,又或許,他們的孩子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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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患兒家長給出的好評。 受訪者供圖
這份沒有送出的善意也讓陳金雁更加堅定,熱乎乎的飯菜要在還沒冷的時候,盡快、準確地送達。“那個我捐過款、患神母細胞瘤的小朋友在上周去世了。”
這就是陳金雁要定下聽到暗號“二號樓”就打折的原因。她怕患者家屬面對幫助會不自在,又擔心自己不能及時辨別求助的人。“有家長來店我沒認出來,她發現買貴了,轉頭問我,怎么別人的菜要便宜些?”也有普通顧客帶著口罩,陳金雁誤以為對方是患兒家長,開口詢問“你孩子是不是在兒保住著的,在生病?我給你打個折”,對方擰起眉頭,眼露不快,扭頭就走。陳金雁這才意識到:“得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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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2號樓面。受訪者供圖
心聲:少夸夸我,多幫幫他們
這一年,陳金雁不是沒有想過放棄。
在經營面館之前,她和丈夫陸佳良在杭州從事電商,為了才出生的女兒和生病的父親,她放棄了杭州兩萬元月薪的工作回到德清,與丈夫一起共同開店。
“我其實沒有那么大公無私,送的餐都是收錢的,也沒有免費。”面對采訪,年輕的老板娘反復強調,這些特餐并非天天都有。“掌勺是丈夫和弟弟。飯點太忙時,澆頭面都要讓顧客等半小時以上,我們實在騰不出灶和人手去炒菜。”
即便不影響日常經營,“隱藏菜單”的飯菜和配送依然占據了陳金雁和家人很多時間和精力。丈夫陸佳良曾經很不能理解。脾氣好的他曾怒氣沖沖對妻子說:“店里就那兩三個人,都在‘打仗’了,你還跑出去送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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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雁的母親抱著泡沫箱送餐。 受訪者供圖
陳金雁的父母心疼女兒,看到她實在太忙,又要照顧年幼的孩子,都來主動搭把手。父親去杭州化療后會急匆匆趕回店里幫忙,而身高只有1米52的母親,經常抱著大大的泡沫箱,在醫院、面館之間來回奔波送飯。“從4月到現在,我媽就休息了10月1日國慶節一天。”陳金雁說。
實際上,很多時候陳金雁也覺得吃力,但支撐她走下去的理由很簡單。“做完化療十幾天沒有胃口了,就想吃你們家的小餛飩”“他說你們家的炒面冷了都好吃”“魚丸湯好喝, 喝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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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中午要送的餐。受訪者供圖
看見小孩子喜歡吃她的飯,聽到家長們感激的話語,陳金雁覺得:“哎呀,我又可以了……”她說,哪怕自己能做的事情很微小,但只要能幫到患兒家庭,她就愿意繼續做。“我也必須要做。”
陳金雁周邊人的態度也在變化。從開始不贊同到現在全家人都支持,丈夫陸佳良再沒有提出過異議。他把自己的態度默默地炒進了每一份“隱藏菜單”的菜肴里。他只說,希望這樣的訂單少一些,因為這說明“生病的孩子少一些了”。
走紅后,來自網友的點贊和夸獎更是雪花般紛至沓來,有人給陳金雁單筆轉賬千元,說給孩子們“加個雞腿”,陳金雁照做。突如其來的走紅讓她有點意外,但又異常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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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號樓送餐群里已有340多人。 受訪者供圖
她守著一方小小的面館,在灶臺與病房之間無聲地穿梭。她所堅守的,于病童,是一個“放心吃”的承諾;于家屬,是一個“2號樓”的溫情暗號,于人間,是從稀碎尋常中生長出來的滾燙善意。
采訪最后,陳金雁反復給上游新聞記者強調:一是請不要再宣傳她的面店,“我們已經忙不過來了,人如果再多,會慢待了到店的顧客;二是請好心的網友不要再寄米面糧油和轉賬了。”她說,患兒的特殊餐食并非免費,這本就是她們應該負擔的成本。“如果可以,我希望有公益組織能關注浙大兒院里那些因孩子患病陷入困境的家庭,幫幫他們。這就是我最想對媒體說的話。”
上游新聞記者 周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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