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那些不期而遇的狗

狗有多么好的長處，有那么多人都無法企及的長處。說到最后，詩人還要感慨一番，要說狗的好，還是我們鄉下的狗好。

記憶里總是有幾條不期而遇的狗。

比如那年在婺源李坑村，那是一座被無數棵大樟樹包裹的小山村。小山村的中間是一條小溪，小溪中間有石橋，也有木橋。那幾條不期而遇的狗就出現在木橋的兩端。

它們把木橋上的一個中年人圍住了。準確地說，五條顏色不一的田園犬在木橋的兩端“聲討”一個黑衣男子。狗們的“聲討”聲打破了李坑的寧靜?？隙ㄊ怯惺裁闯鸷薜?。也應該是有什么仇恨的。

我走過去問一個正在做樟樹小木凳的老人。老人回視了一眼，不屑地說：“活該。”

為什么活該？我向老人買下來一只小木凳。老人告訴我，那個被群狗“聲討”的人過去做過屠夫。

“屠夫不是殺豬的嗎？”我還想問下去，老人卻不說話了。從老人的沉默中，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另外一條不期而遇的狗是大型犬杜賓。這是一條把過路人咬傷了的狗。狗主人堅持不肯賠償，因為這個過路人“挑逗”本來在院子里的杜賓。

后來小城出了一起兇殺案。兇手供認，本來是準備到養杜賓犬的人家作案的，但他特別懼怕這狗，就轉向了另外一個沒有養狗的熟人家。案件的詳情披露之后，狗主人趕緊把錢賠付了，還多付了一筆營養費。

當時我還在電視臺工作，就把這個故事講給愛狗的詩人聽。詩人說，這狗前世里肯定欠了這主人的債了。詩人寫過很多有關狗的詩，他的詩集就叫《我的狗兄弟》。

“狗兄弟怎么了？”對于我們的嘲笑，詩人從來不生氣，他總是說：“我看這世界上，能與狗平起平坐的不多。”

詩人說起他的愛狗經常會停不下來，狗有多么好的長處，有那么多人都無法企及的長處。說到最后，詩人還要感慨一番，要說狗的好，還是我們鄉下的狗好。

可鄉下的狗都闖入城市里了，比如詩人，比如我。

在城市里謀生，真是不像在鄉村生活，父母親都無法照顧了。詩人母親就是在他出差在外的過程中病危的，待他丟下手中的工作趕回老家，母親已離開了人世。

母親去世了，詩人最掛念的就是鄉下的老父親了。本來老父親身體就不好，總以為父親會走在母親的前面，想不到母親走在了父親的前面。老父親怕連累兒子，悄悄積攢著安眠藥。但父親積攢到快一小瓶的時候，詩人總是會把安眠藥偷偷扔掉。

可能因為這樣的事，詩人就改變了工作的節奏，隔三岔五地回老家看父親。送藥送食品送衣服。老父親開始還嘟囔，讓兒子回城工作，不要惦記他。

詩人跟我說，老頭子嘴上這樣說，其實心里總是盼著他回去。

那天下午，父親突然打電話給詩人，說他身體有些不舒服。詩人一驚，先是打電話給表弟，讓表弟帶父親去醫院看看，然后就跟朋友借了輛車，準備回老家海安。

那天是我陪著詩人回海安的。這是一個秋天的下午，老家的土地上都是詩人歌頌過的植物，玉米、水稻、湖桑、向日葵、花生，還有因為價格低廉幾乎沒有人去收摘的壓滿枝頭的銀杏……

也許是借來的車，詩人開得很謹慎，剎車用得很多，就像他一顆忐忑的心。很有意味的是，快到老家的時候，在鄉村簡易公路的兩側，出現了好多條狗，仿佛是在迎接這個寫過狗的詩人，也仿佛是在責怪這個逃離鄉村的狗兄弟。

本來計劃在第二天回靖江的，可到了海安之后，單位就有電話追了過來，像一條“狗索”把詩人往回拉，詩人必須要在今天晚上回去。

好在老父親的身體還是老毛病，沒有什么大礙。吃完晚飯，我們又沿著鄉村簡易公路回城，車燈妄圖穿透漆黑的鄉村夜色，可這是徒勞的。被車燈撕開的夜色又合了起來，把兩側的湖桑田完全包裹了起來，一點痕跡也沒有。

突然，就聽到車子咚的一聲，接著，就聽到了一只狗急促的哀叫聲。

肯定是狗被撞了！

詩人下了車，看不見狗，被撞的狗已消失在湖桑田中了，哀叫聲越來越遠。我覺得說不定就是迎接著回來的那群狗中的一只，說不定這只狗兄弟是想和詩人說說心里話。

“我開得不快的?！痹娙擞稚狭塑?，對我說，“晚上沒有什么事站在路邊干什么?！?/p>

詩人很心疼那只黑暗中撞到的狗，在兩個半小時的回程中，他反復地重復著這兩句話，快把我的耳朵都磨出了老繭。

回到靖江后，詩人把這個故事告訴了很多人，有兩句話肯定是要啰唆的。“我開得不快的。”“晚上沒有什么事站在路邊干什么。”

是的，晚上沒有什么事站在路邊干什么？我們都是詩人的狗兄弟，我們又不是詩人的狗兄弟。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又過了很多年，詩人的老父親去世了。我們常常并肩走在大街上，有很多人迎面走過來，也有很多狗走了過來。

再后來，很多人走過去了，很多狗也走過去了。

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那些不期而遇的狗也該轉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