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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導體是現代電子設備的“大腦”,從智能手機、數據中心到電動汽車、人工智能,乃至國防軍工,幾乎所有高附加值、高成長性的賽道,都建立在指甲蓋大小、卻集成數百億顆晶體管的芯片之上。然而,當全球目光聚焦于EUV光刻機、3nm制程、GAA(環繞柵極)晶體管等“塔尖”突破時,卻鮮有人意識到:真正可能讓萬億級半導體產業“窒息”的,并非尖端設備,而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原材料——高純硅、鎵、銦、鍺、鎢、稀有氣體、特種化學品……它們就像空氣和水,平日無人喝彩,一旦“斷供”,再先進的晶圓廠也會在頃刻間淪為“沉默的巨獸”。
隨著科技博弈持續升級、地緣沖突此起彼伏、AI算力需求呈指數級爆發,半導體原材料“黑天鵝”成群而至:鎵價暴漲,鍺刷新14年價格紀錄,磷化銦“一片難求”,六氟化鎢(WF6)即將漲價,ABF載板關鍵玻纖布供給短缺……“缺芯”尚未完全緩解,“缺料”又接踵而至。
隨著半導體需求激增(麥肯錫預測該產業到2030年將達到萬億美元規模),材料采購已從后臺任務轉變為國家安全和競爭力的關鍵部分。當前,全球半導體產業正面臨多品類原材料短缺的集體困境,供需失衡、政策調控與技術壁壘交織,不僅推高產業鏈成本,更重塑著全球半導體供應鏈的格局。
01
核心半導體材料的供需困局:多品類齊陷短缺
美國面臨“缺鎵”困境
近日,美國“大西洋理事會”發布報告指出,在中國宣布對金屬鎵及相關物項實施出口管制后,美國正面臨“缺鎵”困境,目前其試圖通過“廢物制鎵”技術,回收美國國內工業體系中已流通的鎵以緩解短缺。
鎵的砷化物、銻化物、磷化物等化合物具備優異半導體性能,是電子設備、激光器、微波發生器及場致發光器件等固體裝置的關鍵材料。
從產業鏈來看,鎵的供應存在天然瓶頸。其一,鎵無天然純金屬礦,需從鋁土礦、鋅礦冶煉副產品中提取,產能直接依賴上游鋁、鋅產業規模;其二,全球鎵儲量分布失衡,據美國地質調查局(USGS)數據,全球金屬鎵儲量約27.93萬噸,中國以19萬噸(占比約68%)居首,而美國儲量僅0.45萬噸,不足中國的1/40;其三,中國憑借鋁產業規模優勢與成熟提取技術,貢獻了全球絕大部分鎵產量,也是目前唯一具備鎵全產業鏈能力的國家。
中國出口管制已對全球鎵市場產生直接影響。歐洲市場鎵現貨價格已飆升40%以上,不僅導致交貨周期延長,還迫使芯片晶圓廠縮減庫存、優先保障關鍵項目生產。由于許可證獲批前相關貨物無法離境,賣家需等待審批,部分買家已開始動用現有庫存。
美國對中國鎵的依賴度極高,其幾乎所有低純度鎵、大部分高純度鎵均從中國進口。目前美國僅紐約一家工廠具備能力,可將進口原料及半導體廢料升級為高純度鎵金屬。該能力雖關鍵,但規模有限,無法保障戰爭物資供應鏈免受沖擊;在中國實施出口許可證制度后,美國買家除消耗自身少量庫存外,暫無其他后備供應渠道。
AI糧草告急,磷化銦短缺沖擊產業鏈
銦是電子產品、太陽能電池、國防軍事、航空航天、核工業及現代信息產業等眾多領域不可或缺的關鍵材料。例如,銦是制造新一代銅銦鎵硒(CIGS)太陽能電池、電腦芯片和銦錫氧化物(ITO)的核心材料,極少的量便可極大地改善產品性能。當前,受AI高速運算對核心原材料磷化銦的需求爆發影響,磷化銦已出現嚴重短缺,下游買家甚至表示“有多少料就收多少,價格不是問題”。目前磷化銦庫存已降至低位,部分廠商已進入減停產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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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偉達在GTC 2025大會上重磅發布新一代交換機Quantum-X,該產品主打800G與1.6T高速數據傳輸場景,核心依賴先進硅光技術。而在硅光技術體系中,外置光源激光器是關鍵組件,磷化銦正是制造高速光芯片的核心材料,進一步加劇了其需求缺口。據全產業鏈研究分析,數據中心光模塊正加速向1.6T/3.2T迭代,其帶寬需求是現有800G模塊的4倍,磷化銦調制器與接收器成為突破性能瓶頸的關鍵,直接引發市場搶購潮。
從銦的分布看,全球銦資源整體儲量較小,主要集中在中國、秘魯、美國、加拿大和俄羅斯等國家,其中中國儲量最高,而且我國是全球最大的銦生產國。中國自實施銦出口限制后,國際市場報價不斷上漲。此外,磷化銦生產高度依賴日本住友、美國AXT等企業的技術專利,國內產能釋放滯后。此外,磷化銦襯底擴產周期長達2-3年,而國內頭部企業如云南鍺業,當前磷化銦晶圓產能僅15萬片/年(規格2-4英寸),遠低于全球每年200萬片的需求規模,缺口顯著。
低軌衛星與AI算力驅動,鍺價格創14年新高
受中國關鍵金屬出口限制、美國本土礦場封禁的供給端沖擊,疊加紅外軍工、AI算力等領域的需求爆發,金屬鍺價格在2025年8月創下14年來新高,供需缺口持續擴大。
2023年1月3日,鍺錠均價為7950元/千克(約合1100美元/千克)。截至2025年8月25日,鹿特丹現貨價格已漲至4999美元/千克,較2023年初漲幅超350%,且2025年年內漲幅達67%。
一方面供給受限:中國鍺出口管制導致全球流通量減少25%,美國封礦政策也減少了全球鍺的供給。2024年下半年,美國為保障本土關鍵礦產安全,出臺了《稀有金屬戰略儲備法案》,明確暫停蒙大拿州伯克利礦、愛達荷州斯廷斯山礦等四座鍺礦的開采許可,這些礦場此前每年貢獻全球6%的鍺產量,約9噸左右,減少了全球鍺的供給。另一方面需求爆發:低軌衛星、AI算力、紅外軍工等領域對鍺的需求增速超預期,而全球鍺錠年產量僅150噸左右,供需缺口較大。
六氟化鎢漲價70%-90%,沖擊芯片制造環節
鎢的化合物六氟化鎢(WF?)是芯片制造的“連接劑”,在化學氣相沉積(CVD)工藝中,六氟化鎢在沉積機腔室內與等離子體、氫氣反應生成金屬鎢,用于覆蓋晶圓通道的孔洞與縫隙,是邏輯芯片、DRAM及3D NAND生產的必需材料。
當前,六氟化鎢正面臨“成本傳導型漲價”。上游鎢價翻倍:中國占據全球80%以上的鎢開采與加工能力,2025年2月實施出口許可證政策后,鎢價持續飆升,截至9月初,鎢礦石價格較年初上漲95%至28萬元/噸,APT(仲鎢酸銨)價格上漲90%以上至40萬元/噸。下游氣體廠商提價:韓國SK Specialty、Foosung等氣體生產商已通知三星、SK海力士等芯片廠商,2026年六氟化鎢價格將上漲70%-90%;日本廠商更以匯率不利為由,提價幅度達90%。
行業人士指出,六氟化鎢價格上漲并非暫時的沖擊,而是表明供應鏈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鎢資源的戰略屬性提升,供應鏈安全優先于成本控制,未來價格或維持高位。
PCB上游材料:AI服務器驅動,高端載板材料缺貨持續
全球AI基礎設施需求暴增,不僅拉動芯片與服務器需求,更傳導至PCB(印制電路板)上游,制造高端載板(如ABF載板,用于先進芯片封裝)所需的T-Glass玻璃布、石英布、低膨脹系數(Low CTE)玻纖布供應緊張,成為電子業新的“缺貨焦點”。
缺貨的原因在于“技術壟斷+需求激增”。高端玻璃布、石英布等材料技術門檻高,主要由日韓臺企業(如日本日東電工、臺灣臺玻)壟斷,擴產周期長;AI服務器對高端載板的需求同比增幅超50%,而供給端短期難以匹配。
欣興董事長曾子章指出,目前高階CCL(銅箔基板)缺料比較具有挑戰,大約未來半年是缺料的高峰期,但自26Q3開始,缺口有望快速收斂;同時,隨著產品不斷創新,材料、工具、設備也會變革,其中載板所需的高階玻璃布、石英布、LoW CTE等缺貨預期還要一年左右。PCB龍頭臻鼎集團營運長李定轉表示,2026年上游材料對載板出貨影響最為關鍵,同時預估2026年載板增長力度強,2027年將是高峰,高階載板有望供不應求;而BT載板缺料將影響26Q1 BT載板出貨,隨著相關材料到位,26Q2 BT載板出貨有望恢復放量
02
“缺料”背后原因何在?
當前全球半導體材料短缺并非單一因素導致,而是政策調控、供應瓶頸與需求爆發三者交織的結果,形成“三重擠壓”格局。
政策端,各國將半導體材料納入“國家安全資產”,通過出口管制、戰略儲備等政策限制流通,直接壓縮全球供給。2024年12月,中國發布公告加強鎵、鍺等兩用物項對美出口管制,2025年2月實施銦出口限制,3月進一步收緊鎵管制(延長審批周期、建立全鏈條追溯系統),直接減少全球核心材料流通量;同時,《礦產資源法》禁止小礦亂采,八部門《有色金屬行業穩增長工作方案》強化稀有金屬戰略定位,從源頭控制產能。而美國出臺《稀有金屬戰略儲備法案》,暫停國內鍺礦開采以儲備資源;推動“廢物制鎵”回收技術,試圖擺脫對中國鎵的依賴,但回收量短期內難以填補缺口;日本、韓國等也在加強稀有金屬儲備,全球材料供應鏈從“全球化分工”轉向“區域化自主”,進一步加劇短缺。
供給端,鎵、銦、鍺等金屬材料沒有“獨立礦”,全部寄生在鋁、鋅、銅的冶煉流程里;新建1萬噸電解鋁產能至少需要一年時間,配套鎵產線再加12個月,而AI算力需求半年就能翻番。礦山、冶煉、提純層層疊Buff,任何一級卡殼,整條鏈就“心跳驟停”。
需求端,AI、5G、新能源汽車、低軌衛星、量子計算等新興領域的“集體爆發”,對半導體材料的需求從“線性增長”轉向“指數級增長”。1.6T/3.2T光模塊迭代推動磷化銦需求激增,AI算力中心對鍺基紅外器件、鎢基連接材料的需求同步擴張;全球5G基站建設年消耗大量鎵材料;低軌衛星星座(如星鏈)、雷達系統對鍺等材料的需求剛性,進一步加劇民用市場的短缺。
03
缺貨潮的連鎖影響:從成本上漲到全球產業鏈重構
半導體原材料短缺并非孤立事件,而是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從上游材料廠商傳導至下游芯片、設備及終端產業,甚至影響全球科技競爭格局。
首先是產業鏈成本飆升,終端產品漲價壓力傳導。原材料價格上漲直接推高芯片制造成本:六氟化鎢漲價70%-90%將直接增加DRAM與3D NAND的生產成本;鎵、銦價格上漲導致5G基站、光模塊成本上升;PCB高端材料缺貨則推高AI服務器價格。目前,三星、SK海力士等芯片廠商已開始接受材料漲價,未來成本大概率將傳導至手機、電腦、新能源汽車等終端產品,最終由消費者承擔。
其次是下游產業受限,技術迭代節奏放緩。部分材料短缺已直接影響產能釋放:磷化銦短缺導致部分光模塊廠商減停產,拖累1.6T光模塊量產進度,進而影響AI數據中心的擴容速度;高端玻璃布缺貨導致ABF載板供應不足,制約先進芯片封裝產能,延緩7nm以下芯片的商用進程。短期看,材料短缺可能使全球半導體產業的技術迭代周期延長。
此外,全球供應鏈重構,區域化自主趨勢加強。各國為保障供應鏈安全,加速推進“資源自主”與“區域化供應”。中國強化稀有金屬產業鏈整合,推動高純鎵、磷化銦等技術突破,同時擴大國內回收體系建設;美國加大對本土鍺礦、鎵回收技術的投入,聯合日本、韓國建立“半導體材料供應鏈聯盟”,試圖減少對中國的依賴;歐洲通過《芯片法案》資助本土半導體材料研發,推動鋰、鎵等資源的循環利用。
這種“去全球化”趨勢可能導致全球半導體供應鏈分裂為“中國主導的材料供應圈”與“歐美主導的技術應用圈”,進一步加劇國際科技博弈。
最后會導致技術路線調整,替代材料與回收技術加速突破。短缺壓力也在倒逼產業尋找破局之路。如企業開始探索硅基材料替代磷化銦(如硅光子芯片),但替代技術仍需一定的驗證周期;美國推動“廢物制鎵”回收,中國加速鍺、銦從廢舊芯片中的提取技術。
全球半導體材料困局的本質,是“有限資源”與“無限科技需求”的矛盾,也是“全球化分工”與“國家安全優先”的沖突。
半導體原材料的“缺貨”,并非簡單的周期波動,而是資源稟賦、技術壁壘、資本周期、政策博弈、ESG約束多重力量共振下的結構性拐點。它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終結——過去三十年,芯片產業遵循“摩爾定律”一路狂飆,原材料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未來十年,我們即將步入“后摩爾時代”,每提升1nm性能,都可能需要付出10×的原材料代價。
但危機亦孕育新生。正如石油危機催生了核能、光伏、風電,半導體原材料的“卡脖子”也將倒逼回收技術、替代材料、工藝革新、國際合作與金融工具的百花齊放。對于國家而言,掌控原材料,就是掌控產業安全的“總開關”;對于企業而言,把“采購思維”升級為“生態鏈思維”,才能在暴漲暴跌中立于不敗之地;對于投資者而言,在“資源+技術”雙輪驅動的主賽道上,提前布局,方能分享這場“硬科技”長跑的紅利。
當“沙子”也能卡住世界經濟的喉嚨,人類便不得不重新審視:真正寶貴的,或許不是芯片里那數億個晶體管,而是讓晶體管得以誕生的、那些在地殼深處默默沉睡了億萬年的一克克金屬。在“不確定”成為常態的未來,誰掌握了這些“微小而關鍵”的資源,誰就握住了數字文明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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