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
云貴邊境的天，陰沉得能擰出墨汁。一萬多紅軍精銳，裹著單衣薄褲，腳下是沾滿泥漿的草鞋，踏過剛剛架起的浮橋，烏江驚濤在腳下翻滾。
腳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結痂，每一步都像踏在燒紅的鐵板上，隊伍里彌漫著喘不過氣的疲憊。
而身后不遠，是國民黨軍8個整旅，黑壓壓逼近，如同龐大的捕獵網張開的巨口。
敵機在上空盤旋，發出禿鷲般的嗡鳴。
地圖在簡易馬燈下鋪開，線條勾勒出越來越令人窒息的圍堵圈。
軍部帳篷里，空氣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李聚奎軍長，這位從烽火硝煙里淬煉出的鐵將，眉峰絞得死緊，手指重重點在羊場、六廣這一條要道上：“這里！周渾元部是頭等硬骨頭！打過去，傷亡只怕我們扛不住！”
所有人都沉默著，一個17歲的小兵羅貴年，抱著文件站在角落里，像根不起眼的嫩筍。
當羊場、六廣那些地名被擲地有聲提起時，他的心卻猛地一跳——這不是……不是有另一條路么？
他手心出汗，那名字在嘴邊打轉，偏偏卡了殼，越是情急越想不起來。
“嗯？小李子，有話？”李聚奎眼角的余光掃過來。
那目光利得能穿透皮肉。
小羅汗毛一豎，話結結巴巴沖口而出：“軍長…羊場…六廣走不通，那…雞爪山呢？”
雞爪山？帳中幾個參謀面面相覷，這地名，聽著都生僻透頂！
有經驗的老參謀眉頭緊鎖，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不行！亂石林子里鉆，根本沒正經路走！人擠人都不利索，馬匹輜重怎么辦？碰上一個排堵口，整支部隊就是蒸籠里的包子，跑都沒地跑！”
小羅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脖子根都粗了：“有條小路！我爹以前挑山貨走過！溝沿下頭能爬過去！人馬錯開都能走通！”
幾個老資格的笑了起來，那聲響不大，卻硌得人心慌。
羅貴年脊背挺得更直，倔強得像根掰不彎的鋼釘：“我爹領過路！山形水勢我都對上了，地圖上瞧著也走通！”
李聚奎大手猛地按住桌面，壓住帳內的嘈雜。
他凝神盯著小羅臉上不容妥協的急切，那燃燒的年輕火焰讓他心頭一動。
“小子，你過來！”李聚奎把人拉到地圖前，聲沉如鐵，“路線！記號！一絲一毫不準含糊！”
帳內安靜得只剩小羅炭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他手微微發顫，卻把一條細細的、幾乎被遺忘在山野褶皺里的雞爪山小路勾了出來。
李聚奎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手指在那細如發絲的線路上來回摩挲。
“好小子！”一掌拍在羅貴年肩上，帶著驚喜的力道，“傳我命令！前衛營抽調精干弟兄，聽這小向導指揮！探路！立刻！”
沉沉夜色如同墨染的幕布，一萬多紅軍精銳，在李聚奎親自指揮下，悄無聲息撲向那條隱匿在荒山野嶺間的雞爪山窄道，像一道無聲的暗流潛入深谷。
前衛營在羅貴年引導下隱入黑暗。
槍械碰撞的金屬聲在溝壑巖壁間碰撞回蕩，每一步踏在碎石上的滑動都令人心驚肉跳。
汗水、緊張的呼吸、偶爾馬匹受驚的踏蹄聲，還有后方擔架上賀子珍重傷后強忍痛苦的微弱呻吟——黑夜中的每一步，都是向著未知的險峰攀登。
李聚奎走在隊伍中段，馬燈的光暈只勾勒出他剛硬的下頜線，每一次前方傳回的細微聲響都讓他的眼神更加沉凝。
當天邊滲出第一抹鐵青色的冷光，前鋒的歡呼驟然撕裂了緊繃的夜氣！
那聲音像是燃著了引線的爆竹，瞬間順著山道一路響徹下去！
雞爪山主脈，被紅軍硬生生踏過去了！此刻，偵察兵狂奔而至，帶回的消息更讓李聚奎虎目圓睜——敵軍主力，正全神貫注地在羊場、六廣那兩個山口重兵掘壕，構筑工事！
周渾元做夢也沒想到，紅軍竟從他眼皮底下，在萬仞壁立的“死路”上“長”出了一支鋼鐵洪流！
主力迅速前插，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前方目標！部隊突然出現在預設堵截點背后，宛如神兵天降。
被紅軍甩在預設工事里的敵軍猝不及防，后路遭到致命的鑿擊打擊！一場被精心織就的密網，瞬間被撕得支離破碎！
晨曦初露，李聚奎站在剛剛突破封鎖線的高地上。
望著遠處羊場、六廣方向隱隱傳來的槍炮聲和混亂的硝煙軌跡，他回身用力握住了小向導羅貴年因激動仍微微顫抖的手。
這位身經百戰的將領笑了，帶著由衷的驚嘆和深重的期許：“小鬼頭，好眼力！硬是在絕壁上劈了條生路！咱們紅軍，真是藏龍臥虎啊！這名字我記下了，羅貴年！”
多年以后，當李聚奎將軍佩上那顆代表著鐵血征程的共和國將星時，那些崢嶸歲月的影像必會再次涌現——泥濘中的行軍隊列，雞爪山的陡峭崖壁，清晨穿透硝煙的那一聲勝利的歡呼。
然而最清晰的是那張青澀卻迸發智慧光芒的臉龐，在眾人疑慮的沉默中燃起一簇不滅的火。
那個時代，歷史狂瀾席卷下的選擇從未輕松。
有人困于既定的棋局步步皆險，有人卻勇敢開辟險道直指生機。
所謂“能人”，何嘗不是那種在命運看似寫定結局的書頁上，毅然另起一行的人？
假若你在1935年陰沉的雞爪山下，被敵軍八倍兵力擠壓，地圖上沒有路標，前輩搖頭否決……你是甘心成為沉默的背景，還是也敢如羅貴年，在那看似不可能的地方畫下屬于自己的那道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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