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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莊謝家糝館和我記憶中的故事

謝家糝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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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叔,周日來家里喝糝吧!我爸用祖傳法子,給您熬一鍋正宗的謝家糝!”謝絲絲的電話里裹著深秋的風,卻一下子把我拽回了滿是家鄉糝湯香氣的舊時光里。
說起來,我與謝家糝的緣分,早已刻入童年的肌理。小時候家在勞模店子村,村口的風里總飄著鄰村傅家莊的糝香。那時傅家莊公社糝館林立,我們勞模店子村也有兩家,而老謝家的館子,是父親嘴里“最正宗、最好喝的那一家”。后來我離鄉進城打拼,那用瓷缸做成的甑(jing)熬出的湯香,便漸漸淡在了記憶深處。再聞謝家糝的消息,竟是老爺子過世、糝館關門的遺憾——我以為,那口獨有的味道,再也尋不回了。
直到謝家后人謝絲絲在一次非遺展示活動中與我相識。當得知我從小愛喝謝家糝時,她便保證一定讓我喝上正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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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入冬的周日,喝一碗糝暖暖身子確是心曠神怡的事。于是,周日一早,我便帶上夫人驅車前往傅家莊老謝家。
糝,是臨沂傳統特產,確切地說,起源于隋末唐初的傅家莊勞模店子村。正宗的傅家莊糝,是用牛骨加水在瓦罐中熬湯煮沸,再以小火慢燉一夜,然后下入大麥仁、面粉,輔以蔥、姜、鹽、醬油,以及由公丁香、丁香、花椒、陳皮、砂仁、肉豆蔻、石榴子、玉桂、官桂、玉桂子、桂枝、白芷、茴香、良姜、豆蔻研磨而成的中藥粉。出鍋后,滴上香油、醋。其湯香辣可口、肥而不膩、祛風除寒、開食健胃。然而,隨著社會發展,如今已鮮有用牛骨熬煮整夜的糝湯了,多是買來黃黃的骨油,加上大包的味精。確切地說,現在的糝多是“高科技”的產物,因此,我很少再去喝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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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清晨的傅家莊,車窗凝著薄霜,村口老槐樹的葉子落得只剩光禿禿的枝椏。停下車,遠遠便看見謝家院里飄出的白汽,混著那魂牽夢縈的香氣。
謝絲絲迎出來,手里端著個粗瓷碗,碗邊還留著歲月摩挲出的溫潤缺口:“翟叔,您先嘗嘗,還是咱傅莊瓷缸做的甑(jing)熬的雞肉糝,配料也是按祖上傳的方子配的。”
我接過碗,指尖觸到瓷壁的溫熱。低頭看去,金黃透亮的湯面上浮著一層細密的油花,細碎的雞肉絲裹著飽滿的大麥仁,在湯里輕輕晃動。湊近聞,花椒的麻意率先跳上鼻尖,接著是丁香、肉桂的溫醇漫開,最后纏上一點中藥的清苦——正是記憶深處的這個味兒!
雞肉糝的濃香混合著某種深邃的藥氣,霸道地撬開了我記憶的鐵門。淺淺一口,時光便陡然倒流——兒時瓦罐牛骨的香氣,倏忽穿透歲月厚重的帷幕,直抵舌尖。那滋味,竟與父親帶我初嘗此味時別無二致。然而,這次重逢的滋味,浮沉之間,終究揉進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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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那碗熱糝所蘊含的榮光,如同烙印般深刻。那是小學三年級,我奪下了全公社數學競賽的魁首!獎品是一只當時孩子眼中無上珍貴的“雷鋒同款”黃帆布書包,斜挎在肩頭仿佛自己便是畫冊上令人仰望的英雄。
父親平日沉默寡言,那天卻格外慷慨,蹬著他那輛骨架錚亮的大金鹿自行車,載著雀躍的我,一路顛簸至傅家莊集場子東側的老謝家糝館。館子里熱氣蒸騰,人聲鼎沸,混雜著牛骨糝湯的濃烈香氣與食客滿足的吸溜聲。
當時的傅家莊集場子匯聚眾多美食:有“老五毛”的胡粥,老王家的包子,老季家的酥油餅,老李家的丸子湯……而謝家糝館在傅家莊有三家,謝家三兄弟各管一家。老大謝福春在六十年代初期,就在生產隊開的集體糝館里熬糝;老二謝明春于七十年代末開了自己的糝館;老三謝西春則在磨坑東南側經營一家雞肉糝館。三家滋味,地道一脈,卻各有特色。
我們爺倆來到謝家老二的糝館。父親排著隊盛湯,我便溜到角落的鐵籠子旁,逗弄老謝家那只毛色發暗、眼神狡黠的猴子。父親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糝湯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臉上帶著罕見的笑意與鄭重:“這老謝家糝的最正宗!他家祖上可是龍王廟的道士……”我父親是故事大王,只要和他在一起,總有各式各樣的故事講給我聽。尉遲敬德在傅家莊監造兵窯、老母殿人和胡人交融熬制糝湯的遙遠傳奇,此時在我耳中不過是飄渺絮語。我的全部心神,早已被那碗香辣滾燙、肥腴而不油膩的經典之味牢牢攫住。
那湯碗里盛放的,豈止是人間煙火的美味?分明是父親無言卻濃烈的嘉許,是尋常日子里陡然降臨的巨大歡喜,是年幼生命里一盞被驟然點亮的燈。
那一天,謝家糝真是人間美味,喝著喝著,竟喝出了幸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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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的日子里,父親見我如此鐘愛謝家糝,便時不時帶我在謝家三家糝館流連。每家糝館,都留下了父親的故事和我愜意的笑聲。
到了初二下學期,我讀書的傅莊聯中要將我們這一屆四個班分出一個尖子班:讓三班學習不好的同學分流到其他三個班,其他三個班學習好的同學則集中到三班。這個決定引起了老師們的強烈反對,當時教我們語文的胡老師便是堅決的反對者。
胡老師身材瘦高,皮膚白嫩,一看便不是在田間勞作過的文化人。他講課時,習慣將眼鏡扣在鼻子尖上,目光從眼鏡框上方掃視全班,那向上翻眼的神態,常看得我們毛骨悚然。
我當時在四班,班主任王貴成老師也很看好我。但作為尖子生,我還是被分到了三班。分班后的第二天,老師們的斗爭白熱化了。當天中午,胡老師站在講臺上,叉著腰,干瘦的臉上寫滿憤怒,讓我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我只好抱著書包又回到了四班。雖然斗爭激烈,但并未影響上課,我仍在四班按部就班地學習。
尖子班風波的第四天,據說鬧到了公社教育組。那時,很多事情都是透明的,斗爭也明來明往,針鋒相對。當時我父親是龍泉屯小學的校長,據說在教育組關于尖子班的會議上,他大力支持分班。
會后第二天,我們正好學習奧斯特洛夫斯基的《筑路》。胡老師站在講臺上給我們朗讀,當讀到技術指導員瓦列里安·尼科季莫維奇·帕托什金出場時,胡老師突然停止了朗讀。他的身子和頭都沒動,只是眼睛向上一翻,目光從眼鏡架上方直直盯住我,緩緩地說:“翟小鋒,你起來讀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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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緩緩站起來,望著課文上的字,陡然有種針扎的感覺,刺得我說不出話來。字里行間那幾個詞語讓我窒息。我喃喃低語,當看到“粗笨的臉上長著一個肉墩墩的大鼻子”的語句時,喉嚨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滾燙鐵鉗狠狠扼住。血液轟然沖上頭頂,又在瞬間凍結。我僵立著,成了啞巴,再也讀不下去,只是發愣。胡老師把課本向教桌上一摔,吼聲炸裂在死寂的空氣里:“你是怎么學的?連‘大鼻子’都不認識嗎?你連‘大鼻子’都不認識,還來上什么學?給我出去,站在門口罰站!”
教室里傳來稀稀拉拉的笑聲。我感到無地自容,默默穿過趴在桌上竊笑的同學走向門外,忍不住向胡老師投去憤怒的眼神,那眼神像殺人的刀。
“你還脹包起來了?連‘大鼻子’都不認識?還敢瞪我?好好反省,什么時候認識‘大鼻子’了什么時候進來!”胡老師不忘補上一刀,呵斥的語氣里帶著一絲狡黠。
在我們那個年代,喊同學父親的大名已是極大的侮辱,何況我父親的外號正是“大鼻子”。
那一天,我站在教室門口的驕陽下,心里哇涼哇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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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天,教育組明令可以分尖子班。我和其他尖子生再次搬到三班,但那時我已萌生了輟學的念頭。所幸,尖子班風波有了轉機,楊敬朋老師接替胡老師擔任三班班主任,主父冠章老師、張書亭老師、楊信民老師等幾位經驗豐富、師德優良的老教師成了我們的任課老師。
最讓我欣慰的是,班里有楊傳峰、張常青、程學峰等幾位同學和我玩得很投緣,也就是傳說中的調皮搗蛋。有他們在一起,我慢慢淡忘了胡老師那天的侮辱,但心思卻怎么也落不到學習上。
幾天后,父親去邵老師家,順便帶我去傅莊聯中上課。在小涑河橋西頭遇到了胡老師。胡老師劈頭蓋臉地說:“翟校長,你這個孩子整天調皮搗蛋,我讓他朗讀課文他都不會,還對我橫眉冷對,你得好好管管了。”父親當時臉色鐵青,一巴掌戽在我的臉上,我的臉霎時火辣辣的。父親一個勁給胡老師道歉,我瞪了他們一眼,憤憤地跑去了學校。
第二天一早,父親喊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笑嘻嘻地說:“咱們去老謝家喝糝去。”本來我還想做一名“寧死不屈的布爾什維克”,堅決不理父親,但糝湯那勾魂攝魄的濃香和驢蹄子燒餅焦酥的召喚,像兩支無法抗拒的誘惑之箭,穿透了我的沉默壁壘。我終究半推半就,隨父親來到謝家糝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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糝館依舊人聲喧騰,蒸氣繚繞。我默默坐在吱呀作響的馬扎上,再無心思逗弄籠中之猴,只是盯著粗糙油膩的桌面。父親端著碗和燒餅回來,在我身邊坐下。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力道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意味。他舀起一勺熱糝,吹了吹氣,動作莫名遲緩,仿佛在醞釀一個古老的開場。他緩緩講起那個塵封在線裝書里的故事——顏回煮粥。
“古時候,孔子師徒周游列國時曾被困于陳蔡之間,斷糧七日,弟子們都餓得虛弱不堪。一天,顏回找到一點米,生火煮粥。孔子路過廚房時,恰好看到顏回伸手從鍋中抓了一把米放進嘴里。孔子心中不悅,認為顏回‘先于老師進食,不尊禮法’。粥煮好后,顏回先端給孔子,孔子故意說:‘我剛才夢到祖先,這碗干凈的粥先用來祭祀祖先吧。’顏回立刻解釋:‘粥不干凈,剛才有煤灰掉進鍋里,我怕浪費,就把帶煤灰的米抓起來吃了,不能用來祭祀。’顏回面對誤解,優先考慮的是‘不反駁師言’,而非‘立刻澄清自己’。他認為師長的行為本質是‘為己修身’,即使過程中有不公,也應先反思自身,而非計較得失。”
我抬起頭,看著父親:“可我不是顏回,他也不是孔子。我那是維護你的尊嚴!我總不能當眾人的面讀‘大……大那個’吧!你倒好,不問青紅皂白就一頓揍。”
父親笑了:“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曾子年少時幫父親曾皙耘田種瓜,不慎鋤斷了瓜苗。曾皙性格急躁,認為兒子做事不專心,直接拿起大杖毆打曾子,直到曾子倒地昏迷。醒來后,曾子不僅沒有抱怨,反而先爬起來走到父親身邊,恭敬地問:‘您剛才教訓我,有沒有累到?’我不要求你像曾子一樣,但‘老子無過天無過’,我打你也是為了顧全大局,給胡老師一個面子。你還是個小孩,受點委屈利于成長。”
我突然抬起頭,堅定地說:“我不想讀書了,能不能給我安排個社辦老師干干?”
父親笑了:“就你這個樣,你當社辦老師能教學生什么?是教攉魚摸蝦?還是教爬樹掏鳥蛋?先好好學習吧,等考上學,做一名合格的老師。”
我嘆了口氣:“雖然我現在教不了什么,但我要是當老師,至少會把學生當人待。”
父親笑著摸摸我的頭:“行了,這么多好吃的還堵不上你的嘴?記住了,等你長大了,就理解當父母、當老師的良苦用心了。”
我沒再說什么,只是低著頭喝糝。喝著喝著,竟喝出了一點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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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畢業后,在母親去世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去沂蒙化肥廠工作的通知。工作后,我也時不常地來老謝家喝糝。有一天,我剛走進謝家糝館,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胡老師坐在角落里,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頭發白了不少,正低著頭,用勺子慢慢喝著糝,嘴里發出輕微的吸溜聲。我本想走過去喊一聲“胡老師”,可腳步卻像灌了鉛一樣挪不動。他的背有點駝了,不像以前那樣挺拔,臉上的皺紋也多了,可我還是想起了那天他把課本摔在講桌上的樣子,想起了教室門口的驕陽,想起了臉上火辣辣的疼。我沒走過去,只是繞到籠子旁,逗了逗猴子——那只猴子也老了,毛色更暗,眼神黯淡,懶洋洋地瞥了我一眼。
那天我沒喝糝,轉身走出了糝館。風從門口吹進來,帶著糝香,可我心里卻堵得慌。從那以后,我就很少去老謝家的糝館了,不是不想喝,是怕再遇到不想見的人,怕再想起那些委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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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我,竟奇跡般圓了兒時的夢。這一切,全緣于生命中的幾位貴人。2020年,應職業學院徐書記的邀請,我來職業學院建起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攝影工作室,也算當上了一名老師——一位不教語文、數學,只教攝影的老師。
此刻,碗中糝湯的熱氣在深秋清冽的空氣中裊裊升騰。湯里的味道,與童年并無二致——香辣、醇厚,裹著中藥的清冽回甘。我一口氣喝下四大碗,像是要把這些年錯過的糝都補回來。
可這一次喝糝,舌尖漾開的,卻是一種迥異的滋味:那隱約的苦,已非當年的委屈與不解,而是歲月熬煮出的通透——是終于懂得父親當年的左右為難,是明了成長的代價里總有不得不吞咽的苦澀,是徹悟人間至味,從來藏在千熬百煮與時光沉潛之中。
恰似手中這碗糝湯,熬的是骨頭與百草,沉淀的是光陰;而我們的人生,熬的是挫折與辛酸,沉淀的,是世事洞明后的成熟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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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傅家莊的輪廓在后視鏡中漸漸模糊。那口糝香,卻已牢牢種在心田。我知道,有些味道,永不會隨光陰湮滅。它們如同深埋的種子,只待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便破土而出,在記憶里開出一樹繁花。而那些與味道纏繞共生的人與事,那些沉淀在歲月褶皺里的悲欣與離合,亦會如瓦罐中慢煨的糝湯,愈熬愈濃,愈沉愈香。
見我握著方向盤怔忡出神,夫人忙問:“怎么了?”我長長吁出一口氣,聲音沉緩:“你能不能……狠狠地打我一巴掌?”
夫人笑了:“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過幾天你兒子在北京錄完節目,回家休息幾天,你打他吧!”
我笑了一笑:“這是個好主意。等兒子回來,我帶他來喝謝家糝,給他講《糝的傳說》,再狠狠戽他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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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著名周易大師、著名茶藝師闕老師專程來傅家莊喝糝)
勞模店子村: 建于隋朝末年。因村中有香火旺盛的觀音老母廟,而得名老母殿子村。自1932年起,因鑄鐵造炸彈為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立下赫赫戰功而命名為勞模店子村。
·甑(jing): 是傅家莊人專門熬糝的器具,將傅家莊燒制的瓷缸底打磨掉,扣在鐵鍋上,瓷缸和鐵鍋連接處密封用于熬制骨湯。在當地,此字的讀音為jing,而非zeng。
·社辦老師: 指民辦老師,是公社、大隊、鄉村民辦學校的產物,屬于集體所有制。社辦老師起源于上世紀六十至九十年代中葉。六十年代至1983年二次整頓期間,手執《民辦教師任用證書》的教師被稱為民辦老師。在當時,他們是任教條件最艱辛、待遇最差的一批教師,承擔著農村教育的重大任務,補充了農村教育師資不足的問題。
·作者翟小鋒: 所整理的民間文學《糝的傳說》是臨沂市第七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翟小鋒是《糝的傳說》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本文是2025年11月2日周日在傅家莊老謝家喝糝后的感想,這兩天反復修改打磨。請各位老師朋友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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