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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城市間的裂變和生長
為發展提供鏡鑒
在蘇州高新區墨光新能公司的自動化車間里,功能材料被汽化,均勻沉積在鋼化玻璃表面,形成納米級厚度的致密膜層。從外觀上看,最終成品就像一張普通的手機鋼化膜。
2023年8月,這張膜出現在小米手機Redmi K60 Ultra的發布會上:它是一款專為游戲愛好者/戶外工作者定制的散熱鋼化膜,在陽光直射下,可給手機降溫5℃左右。
2025年4月,它再度出現在影石發布的X5相機顯示屏上。
這一產品,運用的是一項名為“輻射制冷”的前沿技術,具有被動降溫的特性——即不需要額外能耗,僅憑材料自身的輻射性能實現降溫,有著相當廣闊的應用場景。未來,它還會應用于新能源車的擋風玻璃、人們日常穿著的防曬衣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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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斌(左)和團隊成員研究改進輻射制冷材料/圖源:蘇州高新區科技招商中心
不過,就在三年前,它還只是南京大學光熱調控研究中心實驗室里的一塊樣品。通常而言,一項科技成果,從實驗室走向產能放大、產業化落地之間的距離,被稱為“死亡之谷”,意為很難跨越。
最終,這項技術從實驗室邁向生產線,真正實現產業化的地方,在蘇州。
事實上,“南大系”的多項基礎研究成果轉化,正在太湖邊接連涌現。
據墨光新能公司董事長、南京大學現代工程與應用科學學院副教授朱斌介紹,這與南京大學蘇州校區的建設密不可分。
從2022年開始招生,2023年,南京大學蘇州校區正式啟用,其定位為南大發展“新工科”的主陣地。這是名校與名城之間的默契聯姻——南大需要開拓先導和未來產業,而蘇州這座“最強地級市”,經濟實力雄厚,但科教資源稍遜,始終渴求頂尖高校的強力支持。
當新一輪科技革命與產業變革的交匯點到來,尋求突圍的城市與高校,一拍即合。
“神奇薄膜”的誕生
兩張手機膜被同時放進測試儀里,其中一張采用了輻射制冷技術。不到1分鐘,它們之間的溫差達到5℃。朱斌提到,他們的客戶在戶外實驗的最好成績是相差13℃。輻射制冷材料的應用,不僅解決了手機在戶外發燙卡頓的痛點,也提升了電子產品的使用壽命和穩定性。
“越是戶外陽光照射、高溫的情況,它的降溫效果越好。”朱斌解釋,這是輻射制冷的技術原理決定的。簡單來說,這一技術利用地球大氣中8-13μm波段的特殊“窗口”,讓材料通過紅外輻射把自身熱量直接“發射”到外太空,同時降低太陽光吸收,實現被動降溫。
換句話說,它利用最冷的外太空作為“制冷源”,降溫散熱,不再消耗地球上的任何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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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外有降溫需求的場景,理論上都能應用輻射制冷技術/墨光新能
這個想法不僅浪漫,而且極具實用性。凡是有戶外降溫需求的場景,理論上都能夠應用。比如建筑外墻、電力設備、化工儲罐、防曬衣物,甚至機器人元器件。南大團隊還把它帶到了四川達古冰川,通過“蓋被”,冰川消減速度延緩,與沒有被保護的區域相比,高程差已接近3米,局部甚至出現增高的情況。
這是一項極富想象力的應用技術。朱斌判斷,其潛在市場廣闊,“所有的應用市場領域,規模加起來會超過千億級別”。
而它的源頭可以追溯到2013年。那年,青年科學家朱嘉從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歸來,在南大創立光熱調控研究中心。南大因此在光熱調控領域布局較早,輻射制冷技術積累超10年,位于全球領先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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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學的科研團隊來到達古冰川,利用新型的輻射制冷技術以及綜合性能優化的材料,為減緩達古冰川的消融探索新的可行方案/圖源:南京大學
但實驗室里能造出來,跟大批量工業制備是兩回事。對于材料類產品,中試放大過程里的工藝穩定性、設備適配性,都是突出的問題。產能放大的過程,也被稱作科技成果轉化的“死亡之谷”。
2022年7月,墨光新能公司在蘇州高新區注冊成立,致力于將輻射制冷技術推向產業化。這塊來自南京實驗室的樣品,關鍵的前途命運在蘇州。
實驗室注重單一極致性能、不計成本,但成熟的工業級產品必須在性能、成本、工藝制成良率上達成平衡。在中試生產線上,朱斌帶領團隊改進材料配方和工藝,不斷進行迭代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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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程檢驗區/受訪者供圖
來自下游應用的小米公司,給出了關鍵的支持。2021年,小米關注到輻射制冷技術,主動要求合作。“小米喜歡一些新的科技。2023年我們價格還比較高的時候,就跟他們聯合發布、交付產品,后來一直在做降成本這件事。”朱斌說,2025年,產品成本相較最初已降低70%。
小米的認可及應用,讓墨光新能敲開了消費電子市場的大門。目前,公司產品已經與蘋果、三星的上游廠商合作,與華為、OPPO等廠商也在推進產品驗證階段。他們應用在影石X5相機上的控溫保護膜也表現出色,“四個月供應幾十萬片”。
“市面上很多渠道已經能買到有輻射降溫功能的手機膜,但源頭技術一定來自我們。”朱斌的語氣里透露出自信。得益于領先的基礎研究,在已實現大規模商用的消費電子級輻射制冷膜方面,墨光新能目前是全球的領跑者。
他總結,過去三年,他們把實驗室技術變成了一個低成本、可量產、耐候性強(即材料在戶外條件下的高穩定性)的產品。
這一產業上的關鍵飛躍,與蘇州的科技土壤也密切相關。
蘇州的“土壤”
精巧園林,小橋流水,這是蘇州城區里的常見景色。但如果從經濟數據上看,這座城市其實還是制造業的王者,2024年規模以上工業總產值為4.7萬億元,排名僅次于深圳。其制造業覆蓋35個工業大類,是國內工業門類最全、配套能力最強的城市之一,被評價為“從螺絲釘到飛機都能造”。
朱斌如此描繪蘇州:產業鏈健全,意味著供應鏈成本和用工成本更低;制造業發達,說明蘇州有好的“土壤”,政府跟企業之間關系融洽,協作機制健全。
蘇州高新區的高效服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工廠選址階段,政府“快速帶看了七八個地方”,兩天就定下了最終場地。從公司注冊、落地到施工、驗收,3個月時間內,7000平方米的廠房就迅速改造完成,“過程非常順利絲滑”,政府還給了他們3年租金減免支持。
在南大和蘇州高新區的支持下,墨光新能與南大共建校企聯合實驗室,聯合材料、光學、高分子等領域的專家,進行技術攻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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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高新區/圖源:蘇州高新區發布
而在邁向產業化的過程里,產業上下游的協作也至為重要。朱斌提到,小米在墨光新能技術還不夠成熟的階段,就堅定地投入聯合測試,共同培育技術。“它能提供需求,這很重要。”手機屏幕看似簡單,但有很多考量,如傳感器位置、波段,指紋和觸屏功能的安放,這些數據必須由終端企業來提供,以推進上游研發。
產業集聚,與一座城市的創新氛圍互為促進。朱斌能夠“時時刻刻”感受到蘇州腳踏實地做事的氛圍,“和政府打交道,不用繁文縟節,大家都是奔著把事情搞定。這對一家制造類企業來說非常友好”。
蘇州高新區科技招商中心的數據顯示,南大蘇州校區建成以來,僅科招中心,已經服務近20個“南大系”項目落地。
蘇州高新區科技成果轉化中心總經理助理何亞平提到,“南大系”企業銀河水滴的表現尤為亮眼。這家公司由譚鐵牛院士團隊領銜創立,以AI步態識別技術為核心,應用場景涵蓋公共安全、醫療健康、軌道交通等領域,其測量精度在國際公開測評中位居全球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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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水滴的“水滴守望”校園步態識別系統/圖源:銀河水滴步態識別
2024年,蘇州高新區為銀河水滴的B+輪融資投入2000萬元,公司當年營收達4394萬元,2025年截至10月營收已過億。“我們也寄希望于它未來能幫(蘇州)高新區引領人工智能細分方向,比如生物識別領域,形成應用生態。”何亞平表示。
在他的經驗里,高校出身的產業項目技術水平高,短板在于產業化、市場化。科技招商中心的工作,就是為這類高新企業打通成長鏈條——從眾創空間到中試基地,再到產業園區和上市總部基地,提供專業化的載體支持。同時,他們還會留意區內企業的實際需求,主動撮合上下游資源對接。
他介紹,蘇州高新區還推行“創新聯合體”機制,以某個方向的龍頭企業或高校院所為牽引,“拉”該方向上下游的中小企業“進群”形成完整生態圈。如果校企或企業間形成合作點,高新區還會在運營經費和政策獎勵上進一步支持。
在資金層面,蘇州也出手慷慨:有20億元的科創天使投資基金,5億元的高校科技成果轉化天使基金,圍繞醫療器械、集成電路等新興方向也專門設立100億元產業基金。“前后鏈條、左右寬度都有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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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高新區/圖源:蘇州高新區發布
“其實最有特色的,是科技招商中心本身。”何亞平說。蘇州高新區在政府端,成立了一支專門負責科技招商與成果轉化的團隊,并且引入專業的技術經理人,這一舉措在蘇州乃至全國都是少有的。這是一支平均學歷為碩士以上的團隊,成員多具備理工科或金融專業背景,熟悉多類產業方向。
“我們是站在企業發展的需求角度,尤其是在初創階段,會及時告知他們政府能提供哪些服務和支持。”蘇州高新區科技招商中心高級招商經理唐聞濤補充道。
眼下,蘇州高新區正在打造“環南大科創圈”,希望最終形成“南大系”企業集群。“我們非常樂于擁抱南大蘇州校區的項目。”何亞平說,“他們是源泉,有了他們,我們才能發揮效用,未來的放大效應也會越來越強。”
“新工科”,共生
2025年,中國高校學科改革動作頻頻,“新工科”成為爭相布局的制高點。復旦大學提出要重組工科院系、重建新工科門類,中山大學也表示將新工科布局在深圳校區。在南大內部,蘇州校區的落地被視作“神來之筆”。這所高校以文理學科和基礎研究見長,新工科正是其重塑學科結構的突破口。
而對于蘇州而言,城市間激烈的產業競爭也在渴求科研力量。蘇州近來在納米新材料、光子、量子等前沿領域搶跑布局,持續推進“1030”產業體系建設。
南大與蘇州,都看到了新一輪的機遇。在學科布局上,南大蘇州校區設置人工智能、集成電路、智能制造等七個學科方向,與蘇州的優勢產業集群緊密對接,這一校區的高考分數線已超越南大本部。而從本科階段開始招生,還意味著這場校地合作并非簡單的平臺遷移,而是培養完整的師資體系和人才鏈條,實現深度融合。
“南大可以吸引蘇州本地的好學生,讓他們傾向于留在家鄉上學,不必跑到北上。”朱斌認為。而蘇州方面看到的是大量優質的新工科人才供給。“(學生)畢業之后就能助力蘇州的產業,這跟去外面吸引人才,難度完全不同。”何亞平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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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方面看到的是大量優質的新工科人才供給/林曉東 攝
他坦承,蘇州“缺”頂尖高校,對優質科研資源格外渴望。南大的到來,能夠為高新區持續注入基礎研究的力量,培育新的增長點,蘇州也有機會爭取更多國家級實驗室、科創平臺的布局。從人才角度看,隨著南蘇校區引入院士、長江學者,高層次人才密度也會提升。
當科研撬動起強悍的產業基礎,這座城市的發展將如虎添翼。
“我們也希望未來‘南大系’企業有新的核心技術突破,往更高端的產業集群方向邁進。”何亞平說,理想的產業模式是國外的高技術授權機制,掌握核心科技的企業向下游企業授權,帶動上下游共同成長,就如同高通在芯片領域所做的。
他舉例,如果墨光新能的體量達到一定規模,新能源方面的資本、人才自然會向高新區集聚,形成虹吸效應。而企業一旦上市,獲得資本,就會回過頭來構建自己的生態。“他們現在還在沖刺(上市),我們正在盡量給他們這樣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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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光新能的鍍膜區/受訪者供圖
高校與地方產業的結合,能夠累積出指數級的放大效應,這方面的示范生當屬杭州“六小龍”——在地方政府的長期運營下,當地營造出良好的計算機與互聯網的產業氛圍,孕育出多個上市公司及其創新生態。“最后這個點的爆發就在杭州,很難在其他地方。”何亞平希望,蘇州高新區也能結合南大蘇州校區,做最具特色方向的生態構建。
他相信,隨著南大蘇州校區的成長,更大的能量會逐漸得到釋放。“現在剛把樹種下去,我們基礎很好,要素也都齊備,是值得期待的。”
朱斌也用了一個相近的描述,他認為,南大的新工科能夠在蘇州“拔地而起”。現在,他既是實驗室里的科研者,也是公司上升期的創業者,每周奔波往返于南京、蘇州之間,唱響了“雙城記”。
值得一提的是,他日常的通勤方式,是乘坐從南京仙林到蘇州新區站的直通高鐵。這是一條由蘇州政府特意打通的“特快線”,全程1小時16分,跨越200公里,連接南京大學本部與蘇州校區。更多和朱斌一樣的南大師生,揣著新工科的希望,流動在這條特快線上。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網絡,首圖為杭新逸 攝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第23期
作者 |付思涵
發自蘇州
編輯 | 張 來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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