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聆聽”掙脫耳朵的束縛,感知向更廣闊的生命維度展開,我們能否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認知牢籠,體驗一種“萬象共生”的生命聯結?在南京,一場圍繞“動物倫理與殘健共榮”的社會實驗于都市與鄉野之間,編織著動物、聽障與公眾間被長期忽略的感知通道。
作為“動物理想家·共野力計劃”的重要實踐,“動物志工作坊”匯聚來自阿根廷與中國本土的聲音藝術家、聽障社群、企業從業者等,他們走入城市動物園、郊野農場、長江岸線,開啟了一場跨越感知邊界的自然對話。行走與聆聽,既是對都市想象的重構,也是一場向內觀照的精神旅程。這一旅程中,聽障群體不再是藝術現場的“特殊參與者”,而是以自身感官經驗,介入對自然認知的集體書寫,重新詮釋何為“聆聽”,何為“共存”。
工作坊總策劃、小象君自然與動物保護智庫執行理事潘學韻指出,“我們借助聲音媒介,推動健聽與聽障群體共同打開感官,旨在探索一條藝術與自然教育平等融合的路徑,挑戰社會慣于以健全中心的感官標準定義“有價值的自然”。這種“感官特權”簡化了人類對自然的認知,也在環保行動中制造盲區——視覺與聽覺主導的感知模式,常聚焦塑料污染、物種滅絕等顯性議題,卻忽略了那些難以被主流感官捕捉的生態信息,如土壤微生物的變化、噪聲對動物導航的干擾等。唯有學習不同生命的感知方式,并將這些經驗納入公眾認知,人類對“自然”的理解才能突破既有范式,走向更具反思性和包容性的生態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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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山晨啟:密林里,尋蹤生命頻率
清晨八點,紅山森林動物園在薄霧中蘇醒。“紅山播客”聲景實驗于此展開。聽障學員跟隨手語老師步入狼館。他們俯身布設錄音設備,采集狼群的低吼與社群互動,在通風口旁凝聽羽翼撲簌、鳥喙輕啄的細碎節拍。這或許是中國城市動物園中首次由聽障者主導的聲景采集。自然的密語掙脫了視覺與觸覺的壟斷,被重新“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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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聲音成為唯一的向導。學員分組走入暗夜,捕捉昆蟲振翅、夜鳥啼鳴、動物穿林的蹤跡。高原講解昆蟲發聲機制與其背后的生態邏輯,引導學員在純粹的振動與頻率中感知生命的節律。黑暗,延展了感知的邊界;寂靜,卻成為另一種傾聽。在這片自然的土壤中,他們觸碰到的,是一種超越聽覺的生命共振——深植于存在本身的萬物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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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障參與者李寧感嘆,“解說過程中,采音設備捕捉了環境中各種細微的聲響并加以放大,再經翻譯老師生動傳神地描述,我們‘聽見’了動物的語言——蟬鳴、黑葉猴啼、白眉長臂猿呼,每一個聲音都如此奇妙,讓人沉浸其中!”
當健聽者與聽障者走入同一片聲景,聆聽,升華為一種跨越感官的共情,也映照著紅山的堅持:動物園不是僅供人類“觀看”的場所,更是一個分享平等、多元感知的空間——在這里每一種生命都能尋獲屬于自己的頻率,并在彼此共振中,抵達對生命的溫柔關照。
長江尋聲:江豚舞,觸聽呼吸音律
《聽江入夢》以聲景巡航開啟了一場關乎聆聽、感知與共棲的江豚觀察。手語與多感官輔具的介入,不僅讓聽障群體“看見聲音、觸摸流動”,更重塑了生態認知的邊界——在聽障者與健聽者共同的感知情景中,人們走近江豚,也走近彼此。
南京市江豚水生生物保護協會的周威,借助圖像與影像,將江豚的命運置于南京本土水域的敘事,揭示了人類活動對長江生物多樣性的深層擾動。觀測員潘興亞則以一線經驗為引,帶領聽障與健全參與者進入江豚棲居實境。通過辨識水面的呼吸痕跡、記錄出沒頻次等,他們在無聲中構建起一套非言語的交流方式——手語與肢體交流,成為跨越聽覺邊界的感知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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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藝術家李星宇在“尋聲大航海”的分享中,進一步延伸了感官的邊界:從布氏鯨的低沉吟誦到亞馬遜雨林的層疊密響,聲音被還原為一種跨物種與地域的共通“語言”;共振音響則將聲波轉化為可觸的振動,讓聽障者以掌心“觸聽”自然的脈動。他指出“在生物多樣性聲音監測中,聲音是聽障和健聽人群間真正平等的溝通媒介。”這一感官轉譯的洞察,引向了更為本質的發問:當聽覺缺席,我們如何重建與自然的連結,又如何將這樣的體驗帶回日常,沉淀為可持續的守護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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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江豚保護的科學敘事,到聲音藝術的感官拓界,人們不僅“看見”了江豚,更聽見、觸見自然的頻率。“無障礙”不再只是抽象的概念,而成為可感、可觸的在場—-它邀請每一個人,平等步入自然敘事,體認萬物相連的真實重量。
孝陵獸跡:石象間,共感自然夜語
夜幕下,策展人王彥鈞帶隊自大金門出發,步入石象路。六百年前明孝陵神道兩側靜立的石獸,不只是時間的遺存,更是文明想象的坐標。
阿根廷生態音樂人巴勃羅·皮科(Pablo Picco)在石像前駐足,探問神獸背后的文化意涵。他從麒麟的輪廓中,捕捉到與瑪雅、阿茲特克古中美洲文明相通的神性線條;在獬豸的傲然挺立中窺見了跨越大陸的正義共鳴。當石像卸下冰冷,化作自然對話的媒介—-蓑蛾編織的棲所在石縫間輕顫、野豬的低嚎與螢火幽光在暗處交織——自然正以未被規訓的語言重新詮釋著文明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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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石獸凝結著人類對理想秩序的寄托,”王彥鈞在行走中闡釋,“當真實的生命穿行其間,文化遺產便與自然聲景相互滲透。”在這場夜行中,明代石匠的鑿痕、樹叢中鈴蟋的振翅、當代觀者的步履回響、東方神獸與中美洲圖騰聯想,皆被夜色模糊了邊界,又被感官一一串聯。歷史不再是封存于時間之外的標本,而是持續生長的生命體。當人們以耳代目,在風吟、蟲鳴與步履聲中聽見的,是文明與自然之間永不落幕的交談。
高淳田語:蛙鳴中,共耕萬物課堂
凌晨四時,高淳歸來兮有機農場浸潤在青草氣息與隱約蛙聲中。學員們踏著露水走入田間,迎來一日初醒時最生動的課堂。場長周金保以蜜蜂授粉為引,道出農田生態鏈中環環相扣的脆弱平衡。有人俯身稻叢記錄蟲吟,有人將聲波化為肢體語言,在田埂即興起舞—-田野的聲音,此刻凝結為可視的“大地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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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山森林動物園野生動物救助中心工作人員夜探“歸來兮”,調查生態農田生物多樣性情況,記錄蛙分布種類,為無斑雨蛙放歸選擇適宜生境。
在這里,生命教育于泥土間完成。青蛙、瓢蟲、刺猬不再是遙遠的“他者”,而是農田生態中不可或缺的“共生鄰里”。“田養動物,動物助田”的循環理念,觸動著每一位在場者。正如一位學員所寫,“共生遠非概念,而是田埂上日日發生的真實對話。”
然而,在這片生機背后,有機農業面臨的系統性挑戰不容回避。農場恪守“零傷害”原則,采用防蟲網、天敵防治等綠色手段回應蟲鳥“干擾”,而非驅趕捕殺。周金保坦言,高成本投入與低迷的消費意愿,加之市場中“擦邊”產品層出不窮,持續消耗著有機農產品公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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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雖艱,卻始終有光。周金保指向田間濕地,語氣堅定:“我們堅守的不僅是健康的農產品,更是一份責任與良心。農場計劃與紅山森林動物園攜手,聯合保護農田瀕危指示物種——無斑雨蛙,致力建立一套從稻米種植到消費終端的全產業鏈新標準。”
從共建生物多樣性農田復合系統,到跨界打造“稻田劇場”;從推廣農耕研學到舉辦蛙鳴藝術節,這一切探索,旨在為無形的生態價值創造有形的文化體驗,讓每一粒稻米成為雨蛙棲息地修復的鮮活代言。
在“歸來兮”,人們種下的不只是稻谷,更是播種生態文明的日常。當生態價值被真實感知、被情感認同,農業便從單一生產功能中升華,成為文化與生命的延續——這或許正是重建有機信任最堅實的起點。
金陵聲閱:相逢處,書寫無界合鳴
在皮科的“聽覺日記”里,明城墻的風吟、江豚的低語、稻田深處的蛙鳴,交織成獨特的“城市聲景地圖”。十日聆聽,他察覺出南京與他的家鄉—阿根廷薩爾西普埃斯(Salsipuedes)在聲音氣質上的差異:南京的聲響密集而不尖銳,鳥鳴從容而詩意,城市沉浸于一種溫和而豐沛的聽覺氛圍。
而真正帶來啟發的,是與本地聾人的相遇。那一刻他意識到,音樂不只是“聽見”的藝術,更是一種身體性的、全息的感知儀式。在原生藝術中心的一次集體創作中,健聽者與聽障者、自閉癥參與者圍坐擊地、以身軀為節奏器,聾人參與者通過觀察與模仿,融入了這場沒有指揮的“叢林合唱”。此刻,音樂超越表演,而升華為一種“共在”的體驗。接下來,皮科將創作一張融合敘事、獨白與環境聲音的專輯。他說:“南京的聲音多樣性與包容自帶治愈力。我渴望這份感受能提醒都市人——-即使身處喧囂,自然始終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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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Pablo Picco計劃制作一張融合敘事、中文獨白與環境聲的專輯,并借助定格動畫實現聲音的可視化轉譯。他說:“南京的聲音多樣性與包容自帶治愈力。我渴望將這份體驗轉化為作品,提醒每一個都市人——-即使身處喧囂,自然始終在場。”
傾聽雪域,回響江南:共野力的千里弧光
當南京的聲音藝術家、聽障社群在晨昏交替間捕捉城市與自然交織的聲景密語時,遠在海拔3600米的西藏野生動物保護園,另一場跨越東西、連接感知與行動的守護正在高原同步展開。作為自治區唯一具備野生動物救助資質的基地,這里常年回應著來自野外的呼救:從深夜追蹤誤入人居的藏馬熊到雪地深處轉運受傷的雪豹,僅2025年上半年已救助雪豹、兔猻、黑頸鶴、白唇鹿等44只本土動物,累計達597頭(只),其中多數已重返野外。然而,高原動物守護的現場,始終面臨著早期設施滯后與人才匱乏的結構性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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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曲市色尼區羅瑪鎮,獸醫扎西德吉和林草局工作人員。
正在為一只受傷的黑頸鶴進行檢查。
8月,一群懷抱生態理想的行動者在此集結。他們中,有來自同濟、清華、復旦、牛津、倫敦大學學院、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藏、漢學者,也有扎根一線的獸醫、飼養員、牧民、文化策展人與政府工作者。他們不只是遠道而來的觀察者,更是以行動介入現實的“共野者”——在高原上,為人與動物尋一片理想棲所,也為多物種共生的未來,探一條可續之路。從野牦牛舔食鹽分的習性、藏野驢環形的棲居軌跡,再到白唇鹿與其他物種間的混生機制,他們以食草動物活動區為天然樣本,捕捉著高原的呼吸與節奏,以期從中提煉出一種根植于此,真正“屬于這片土地”的設計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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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南京紅山啟程,行至拉薩曲水,再返回長江中下游濕地鄉村—-高淳,“動物理想家·共野力計劃”試圖勾勒的,是一條從都市感知到野外實踐的整體性保護弧線。行動以空間重塑、救助放歸、人才共育、動物倫理與殘健共榮及再生農業為支點,嘗試構筑一個由多物種、多社群、多地域共同編織的“社區生命關懷共同體”。這不僅是對“保護”概念的拓界與重構,更是對我們與自然之間那些斷裂的感知通道、失落的倫理責任,溫柔而堅定地修復。
隨著西藏野生動物保護園、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與同濟大學共建拉薩市高原野生動物保護研究中心,一種跨越地理區隔與行業壁壘的新型協作模式正在生長:它不再局限于以技術救助為中心的“點狀干預”,而轉向融合社區能力建設與人文關懷的“系統性協同”;從過去在地理和認知上相對孤立的“在地實踐”,逐漸演變為多中心、跨地域的人才共育與機制共建。這一生態保護理念的破圈嘗試,意在營造一個能夠激發公眾身體感知與行動意愿的“共野場域”,在這里,人們得以真切觸摸高原生態與漢藏民族文化之間,那深植于土地肌理與信仰傳統的精神聯結。
在全球棲息地破碎化與地域隔閡加劇的背景下,“共野力計劃”旨在構建政治、經濟、文化與保護之間的有機聯結,重塑一種“萬物共在、地域共融、文明共享”的發展倫理。它摒棄將自然視為被凝視、被支配的他者,而是將人類重新編織進生態文化網絡的整體敘事之中,強調漢藏民族在“社區生命關懷共同體”中的共同在場——保護不再困于技術解決主義的局部修補,更是一種文明的態度,一種對生命格局的重新體認與自覺編織。
正如計劃發起人、拉薩市高原野生動物保護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倫敦大學學院全球繁榮研究所實踐型學者黃培所言,“我們試圖打破的是橫亙于自然與文化、健全與殘障、保護與發展之間的無形高墻。我們所呼喚的,是一場空間秩序與生命敘事的重構——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地理界分,構建一個由共享棲息地、交織生命軌跡與未知未來命運所重新編織的‘社區生命關懷共同體’。在這里,雪豹、飛鳥、殘障人士、牧民,乃至我們腳下的土地、耳畔的風聲與集體的記憶,都將褪去‘它者’的標簽,成為彼此感知、共同敘事的‘共生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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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創作者桃子將與雙向情感障礙共存的經歷,淬煉為筆下“生靈之境、萬物有家”的心聲。
從南京的聲音藝術實踐,到拉薩的生態設計探索,藝術設計作為一種調和生命關系的媒介,正超越形式與空間的表達,成為串聯“棲息地—城市”、貫通“文化—生態”的關鍵聯結力。它推動保護實踐從局部“孤島”走向系統“網絡”,從物理修復延伸至文化心理的共建。保護,因此不再是孤立的守望或單向的干預,而是與發展彼此嵌入、互為滋養的積極進程。這一轉變背后,回應著不僅是物種存續的技術課題,更指向一個根本性追問:在多民族共生、多物種共棲的大地上,如何以體認之心、共建之智,構筑更具包容性與生命韌性的未來?
“共野力”,不只于保護與共情,它更指向一種主動“破壁”——-在不同社會群體、認知框架、文明范式乃至生命形式差異間架設溝通的橋梁。她進一步詮釋道,“代際經驗、城鄉智慧,漢藏文化,甚至多元生命的感知方式,共同構成一個不可替代的多樣性知識體系。“共野力計劃’致力于將豐厚的生存智慧轉化為地域文明持續生長的養分,以生態文化價值重塑為內核,它將參與式保護教育、社區共益經濟與可持續生計考量,融入空間規劃與發展倫理的雙向建構中。”
如今,計劃正以此為基點,聯動政策、商業、文化、學術、媒體、社區居民等各界力量,共同推進從城市(紅山)到高原棲息地生態修復廊道與人才共育機制共建。作為關鍵載體,“保護園”不僅是公眾親近高原生靈的窗口、觸發生命共情的現場,更是跨學科協同的樞紐與新經濟協作模式的探索前沿。它最終指向的,是成為連接漢藏文化、促進互鑒的精神家園。
這一切實現,依托于一個能有效溝通政府與民間,融合商業邏輯與社會價值、橋接多中心協同治理的文明實踐孵化平臺,從根本上推動一種認知轉型:環境責任不再被視作發展的成本和代價,而被重新定義為城市運行的基礎設施、商業成長的新邏輯與棲居智慧的源頭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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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雪域高原的呼吸與江南濕地的脈搏被同一根發展紐帶牽引,經濟增長的渴求與生態存續的挑戰也共懸于同一座天平的兩端。喜馬拉雅山脈的“煙花之殤”,定格了地方的“發展焦慮”縮影—-對短期流量的追逐,漸成長期保護的難以承受之重。而“共野力計劃”所回應的,正是這時代深處的叩問:城市發展的雄心,如何在加速建設的進程中,為萬千生命的真實感知預留空間。在快節奏與慢生活、遠見與近憂、建造與棲居的張力間,能否尋得那個維系平衡的支點?
真正的轉向,始于感知的重啟。去“觸聽”黑頸鶴飛越布達拉宮時的振翅,“讀懂”明孝陵石獸的緘默,任高淳稻浪間雨蛙為健康的土地而歌,方能理解“共野力”計劃所致力彌合的,是現代文明中人與萬物間幾近被割裂的精神連結。
當候鳥的遷徙路線與城市建設的軌跡開始在同一張藍圖上對話,當生態價值從紙面議題真正融入發展敘事的核心,文明的標尺亦隨之重校--不再獨尊經濟的增長,而更指向生命感受的豐盈與包容。此刻所構筑的,不僅是一條支撐生命存續的生態廊道,更是一種直面復雜現實的共生智慧。它超越非此即彼的簡化邏輯,在持續的張力中追尋動態平衡——既包容發展的沖動,也尊重棲居的本能;既回應時代的召喚,也聆聽土地的低語。”這正是喧囂時代中,人們重新學會棲居于大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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