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長安城堞漸漸隱入蒼茫。
一輛簡樸的馬車碾過黃土,緩緩駛上樂游原的高處。
車簾掀處,一位清瘦的中年人探出身來。
他目光沉靜,卻掩不住眉宇間那縷揮之不去的憂郁。
此時(shí)正是晚唐,一個(gè)盛世余暉將盡的年代。
這位獨(dú)登古原的詩人,名叫李商隱。
他看向那輪紅日正墜向終南山,將云層染作熔金,又將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像塞了團(tuán)浸水的棉絮,悶得人喘不過氣。
回首來路,他的生命從一開始就鋪滿了寒色。
幼年喪父,家道中落,身為長子,他不得不“傭書販舂”——替人抄書、搗米為生,早早嘗盡人間冷暖。
他知道,要想光耀門楣,惟有做官。
于是他一邊為生計(jì)奔波,一邊抓緊每一刻時(shí)光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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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賦從不會被苦難埋沒。
他 “五歲誦經(jīng)書,七歲弄筆硯”,十幾歲時(shí),便以一手秀麗的工楷和錦繡文章聲名鵲起。
牛黨核心人物令狐楚愛其才,將他收入門下。
不僅教他駢文技巧,更帶他出入幕府,結(jié)識權(quán)貴,更讓其與兒子令狐绹同窗共讀。
晚唐那個(gè)科舉場上權(quán)貴提攜至關(guān)重要的時(shí)代,有了令狐父子的助力,李商隱順利進(jìn)士及第。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終于能舒展 “襟抱”,在仕途上大展拳腳。
中進(jìn)士次年,李商隱應(yīng)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之邀,在他麾下做事。
在這里,他邂逅了自己一生的摯愛,王茂元之女王晏美。
王茂元深愛其才,便將女兒嫁給了他。
少年得意,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李商隱感覺自己的人生十分亮麗。
可他沒想到,這竟成了他后半生悲劇的開端。
王茂元屬李黨,令狐家屬牛黨,他成了李黨成員的女婿,在牛黨眼中無異于背叛。
昔日摯友令狐绹與他決裂,曾經(jīng)的提攜之門轟然關(guān)閉。
岳父王茂元還未給他鋪墊仕途便離世,從此深陷“牛李黨爭”的漩渦,仕途徹底阻斷。
李商隱“一生襟抱未曾開”,后半生只能在各方幕府中輾轉(zhuǎn)漂泊,做著些微末小官。
長期的壓抑與失意,成了他詩作的底色。
他習(xí)慣用典故與象征編織朦朧的意境,把身世之痛、家國之思藏在字句之間。
沒有盛唐詩歌的豪邁,卻多了晚唐獨(dú)有的沉郁與含蓄。
正是帶著這樣沉甸甸的失意,他在一個(gè)尋常的黃昏,他驅(qū)車登上了樂游原。
樂游原,可以俯瞰整座長安城,可以遙望西邊的昭陵,是唐人登高望遠(yuǎn)的去處。
李商隱本想在這片開闊的古原上排解愁緒,卻意外寫下了一首流傳千古的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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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向晚意不適”,開篇五字,平淡中見深沉。
“向晚”,既是一日將盡時(shí),又何嘗不是詩人步入人生晚境、一個(gè)王朝走向衰微的隱喻?
“意不適”,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惆悵與不安,是半生仕途失意的憤懣,抱負(fù)成空的失落,是命運(yùn)多舛的悲涼,是看著王朝衰落卻無力改變的痛心,是所有郁結(jié)心事的總和。
他把一生的沉郁與不甘,都揉進(jìn)了這三個(gè)字里。
正因?yàn)槿绱耍庞辛恕膀?qū)車登古原”的舉動。
“驅(qū)車”說明他不是 “漫步”,也不是 “閑游”,給人感覺是帶著一種急切的沖動。
自己內(nèi)心太不好受了,極力的想擺脫,于是急匆匆的登上開闊的古原上,希望自己的壓抑的情緒能得到釋放。
這里曾是漢宣帝的樂游苑,唐太宗的昭陵在側(cè),魏征、虞世南的墳塋也在腳下。
多少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最終都成了原上的一抔土。
它像一面鏡子,照出了王朝的興衰,也照出了他個(gè)人的渺小。
李商隱站在這里,或許在想:我的不得志,是個(gè)人的錯(cuò),還是時(shí)代的錯(cuò)?
詩的前兩句完全是就事論事,很平淡,很簡單。
下兩句就彷佛平地起驚雷,讓整首詩的格局境界拔高了好幾個(gè)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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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兩句是驚艷千古的名句。
寫景層面,這是對夕陽最直接、最純粹的贊嘆。
天際鋪滿絢爛的晚霞,萬物沐浴在金色的光輝里。
那種美,盛大而莊嚴(yán)。
可“只是”二字,又輕輕拽回了現(xiàn)實(shí),將贊嘆瞬間化為嘆息。
美好的夕陽,偏偏已臨近黃昏,即將沉入黑暗。
這哪里只是在寫夕陽?
那漸逝的余暉,是他曾經(jīng)閃現(xiàn)又迅速湮滅的仕途希望;
是他的人生,再怎么掙扎,也快走到盡頭;
是那個(gè)曾經(jīng)輝煌無比、如今卻日薄西山的大唐王朝;
更是所有美好事物終將消逝的永恒宿命。
夕陽再美,也會落下;
人生的美好時(shí)光再珍貴,也會流逝;
王朝的繁華再盛,也會走向衰落。
李商隱的絕妙之處在于,他將個(gè)人身世之悲,升華為了一種普遍的人類共情。
我們誰不曾面對過即將逝去的美好?誰不曾為流光易逝、盛年難再而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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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無論你是年少還是年老,當(dāng)你看到夕陽,很大可能都會不由自主地吟出這兩句詩。
因?yàn)槲覀冇肋h(yuǎn)在追逐美好,卻又永遠(yuǎn)恐懼它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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