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記者的長漂⑤
洛隊之魂雷健生
奉友湘
編者按:1986年,長江漂流年。一場轟轟烈烈的“長漂”壯舉,把全國人民的目光吸引到金沙江畔,揚子江頭。四川日報原記者奉友湘,曾在金沙江邊櫛風沐雨,歷經艱辛65天,采訪過中國科漂隊,洛陽漂流隊,中美聯合隊,個體漂流隊,留下了多本珍貴的漂流日記。在“長漂四十年”即將到來之際,“方志四川”新媒體矩陣及“四川省情網”將陸續刊登他的回憶文章《一個記者的長漂》,回望那些他親歷過的日日夜夜,跋涉過的山山水水,還有當年那人,那城,那情,那景。今日發布第五篇《洛隊之魂雷健生》,敬請讀者垂注并歡迎在文尾“寫留言”處與廣大讀者分享您的閱讀感想。
洛陽隊起于草莽,成于民間,維系其團結的一是兄弟情義,二是江湖道義。隊員之間,榮辱與共,成敗一體。他們的管理也扁平化,重大事情統一一下意見,立馬可以決定,靈活高效。當然,也會有決策草率、匆忙之弊。實在不行,他們就采取抓鬮的方式決定。據說,決定首批沖擊上虎跳峽的隊員時,洛陽隊就是抽紙條決定的。雷健生、李勤建運氣超好,他們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拼命精神,成為世界上首個漂過上虎跳峽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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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黃漂隊隊長雷健生(張新生 供圖)
洛陽隊的民辦性質,也獲得了一些央媒記者贊賞。在虎跳峽,就有央媒記者在兩隊競爭白熱化時,為洛陽隊打抱不平,向中央寫內參,引起時任總書記胡耀邦同志重視并批示。四川方面緊急寫了詳細報告,并派人到中宣部等單位匯報。新材料送給總書記,耀邦同志看了說,“記者沒搞仔細就寫內參很不好”,終于了結了這樁驚天公案。親歷此事者、中國隊長漂指揮部成員范明華曾著文詳細記述這一事件(《長漂風云錄》P33—34,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11月)。
洛陽隊絕非浪得虛名,他們首過上虎跳峽贏得了載入史冊的榮耀。創造歷史的兩人中,其中一條硬漢雷健生引起了我的關注。1986年9月30日下午5時過,與一批記者一起,我在渡口發電廠金沙江邊第一次見到了雷健生。他同3位隊友24日中午12點從虎跳峽下游的大具下水,用敞船在7天里漂了560公里江段,歷經數次翻船,艱辛抵達萬里長江第一市渡口。
雷健生有著180厘米左右的壯實身軀,讓人感覺到他的魅力。刀劈斧鑿般的面部輪廓,經歷了長江風浪洗禮后黑里透紅的臉膛,盡顯北方大漢的威猛。他的頭發似乎有些自然卷曲,令他粗獷豪放中又增加了一些柔情和浪漫。將滿35歲的他,顯得沉穩老練,回答記者的提問簡潔而準確。他不像王茂軍喜歡哈哈大笑,他的笑容會更加內斂,眼神也更顯深沉,總讓人覺得他若有所思。后來,我進一步了解他才明白,雷健生是洛陽隊的靈魂人物,他的決定,有時甚至連隊長王茂軍也無法改變。
10月2日晚,一幫記者約好集體采訪雷健生、郎保洛。黑壓壓一群男男女女擠滿了他們的房間。其中有解放軍報特約記者江林,新華社四川分社記者,還有幾家河南媒體記者。我得到內線情報,厚著臉皮擠了進去。此時,大家已經熟人熟事,再也不會趕我出門了。
雷健生并不是洛陽隊最早的發起者。他本來是想當“獨行俠”,一個人騎自行車沿川藏線進藏,從青海回來。王茂軍第一次邀雷入伙時,雷健生覺得湊2萬元如天文數字,太難。但王等幾個哥們兒就是有本事,千方百計很快湊了兩萬多。當王茂軍第二次找到雷,他看了看名單,說,我要是參加,如何?王茂軍欣然說:“那太好了!”小幾歲的王,一直把雷當大哥,當精神領袖。
雷健生毫不諱言地認為,自己是有理想的人,是有追求的人。從十幾歲時,就一直想著為國家、為民族干點大事。“文革”中,和一幫學生“大串聯”,從洛陽到延安徒步“朝圣”。他想投筆從戎,但因父親的歷史問題扛不了槍。他去廣闊天地煉紅心,3年臉朝黃土背朝天。他帶領一撥精壯小伙兒建水庫,成為生產大隊的突擊隊。他認為,“文革”讓一代青年浪費了太多的熱情。自己雖然三十多歲了,卻癡心不改地總在尋求一個火山爆發的缺口。他圈子里的年輕人,聊的話題都浸潤著家國情懷。而“長漂”,就是讓他們的激情噴薄而出的火山口。
雷健生下定了決心,便將一切置之度外。出發前幾天,才向單位領導打了聲招呼,飯碗不飯碗已無關緊要。不丟掉眼前的飯碗,何以能干大事?不犧牲眼前的利益,何以能有遠大前程?20世紀80年代的青年,確有敢于打破家里壇壇罐罐的勇氣!
雷健生認為,洛陽隊隊員最能吃苦,因為他們早就吃過苦中苦;他也認為他們的隊員最勇敢,漂虎跳峽個個爭著上,最后不得不抓鬮;他還認為洛陽隊隊員的素質最好,好幾位都是電大畢業。還有,“兄弟伙”結構的隊伍指揮靈活。因此,他得出結論,洛陽隊首過虎跳峽,有某種必然性。
我聽雷健生與我們侃侃而談,心里在想,他之所以成為洛陽隊實際上的“帶頭大哥”,應該與他思想深邃分不開。他接受采訪,手無片紙,流淌出來的,完全是他的心聲。他的思想很“革命”,但絕無矯揉造作之感。
有記者贊揚洛陽隊,說體現了中華民族那種百折不撓的精神。雷健生對這個評價很欣賞,毫無愧色地坦然接受。他說,一個有前途的民族,就是應該永遠充滿活力。中國古代文明、中華文化,值得我們驕傲。但一個民族要永葆青春是困難的。兩千多年的封建統治,讓中國人的冒險開拓精神退化。我認為近代中國落后,這是一個重要原因。一個民族要充滿活力,就是要善于學習其他民族的長處,拋棄自己落后的東西。中國一個不好的東西就是平均主義,古人說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中國好的精神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說到這里,雷健生眼里閃著光:我們這次“長漂”,不僅是一項體育活動,也不僅是中國人首漂長江,中國人漂的是政治,在于喚起一代人,振奮起我們的民族精神。所以,在青年中引起了強烈共鳴。
我覺得雷健生不是唱高調,他真就是這樣想的。在沖過上虎跳峽出艙時,剛過生死關的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中國人萬歲!”“中華民族萬歲!”
有記者問雷健生在洛陽隊里的地位。雷坦率地說,我認為自己在隊里是核心隊員。他們都把我當哥看待,我說話他們也能聽進去。我們這個隊很平衡,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矛盾。
實際上,后來洛陽隊也把雷健生當作隊里的“明星”來打造。中國隊的王巖漂過了整個虎跳峽,創造了一項世界紀錄;洛陽隊就讓首過上虎跳峽的雷健生再領銜主漂著名的“灘王”老君灘。這樣,雷健生也創造了既漂過虎跳峽,又闖過老君灘的世界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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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云集采訪洛陽隊(張新生 供圖)
我對雷健生充滿了敬佩,我認為他絕對不是一介莽夫,而是一個有思想的英雄。可惜,他沒有在長江“英勇就義”,卻在第二年“黃河漂流”時,與郎保洛捐軀于滾滾中華母親河!他注定是一個要為國家為民族干大事而獻身的人,我們應當記住這位偉丈夫!還有郎保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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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英雄郎保洛(張新生 供圖)
我的長漂系列文章第三篇《愛恨情仇中洛隊》發表后,有位80后小朋友,對當時那群人舍生忘死漂長江感到難以理解。希望他讀了雷健生的故事,會增加一些共情。
在被雷健生的激情感染之后,我們全情投入備戰老君灘。
現在從攀枝花到會東縣城,走攀寧高速公路,只需90分鐘。如果坐高鐵,則只需29分鐘。而當年我們從渡口到會東縣城,從早上7點半折騰到下午2點。那個山高路險,坑坑洼洼的路況,讓專業司機都望而生畏。最終,我們抵達老君灘所在的會東縣淌塘區鹿鶴鄉,竟然花了兩天時間!看來,要朝拜“老君”,沒點誠心,是難以企及的。
不說行路,找車就費了老大周折。現在去哪里,想租什么車,分分鐘搞定。可那時,即便你揣著大把鈔票,別人還未必肯掙。
當時坐長途汽車,從渡口只能到會東縣城。可從會東縣城到鹿鶴鄉還有約80公里山路,沒有交通工具萬萬不行。我同河南媒體朋友商量,決定一起租車前往。那時,我們就無師自通地明白了“拼車”的妙處。以為這活兒很容易,我自告奮勇負責租車。當然,我也想與河南記者們搞好關系,大家在采訪時相互關照。我們的出發時間定在10月6日早上7時。
我5日上午就給渡口公交公司出租車隊打電話,咨詢租一輛面包車要多少錢。回答是,有車,價格每公里9毛錢。后來我聽說攀枝花賓館接待處就有車出租,心想何必舍近求遠。但接待處說,那邊路況差,面包車不能去,要租只有北京吉普,每公里5毛錢。無奈,我先租下一輛吉普,確定我和河南日報張新生、徐小苒,豫西日報副總馬鳳超乘坐。老馬當時50歲出頭,腦袋上已大半荒蕪,是我們這撥記者中年齡最大的。
我回頭又打電話找公交公司出租車隊,可要找的熟人全都不在。一位外省口音的人極不耐煩,甚至兩次沒等我說完話就把聽筒扔了。折騰到下午晚些時候,才終于找到上次曾接待過我和牛泊的管出租車隊的鄒安邦,說好租一輛10座豐田面包車。
本以為萬事大吉,沒想幾小時后又出幺蛾子。晚上10點半,公交公司出租車隊劉書記急匆匆打電話找我,說那邊路況極差,面包車難以開行,怕誤了我們的事,車就不去了。
我一聽急了:“你現在說不去,讓我如何向河南的記者們交待?你讓師傅明早先把車開過來,能走多遠算多遠。”
劉書記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是怕完不成你們的任務。
我靈光一閃,說我們還租了一輛北京吉普,面包車實在走不了時,就讓吉普多跑一趟。
劉書記聽說還有一輛吉普,終于松口:“那好,我們的車就跟著吉普跑!”
聽了這話,我真是千恩萬謝。要是他在我面前,我會對他深深鞠躬,作上10個揖!
我在日記里感嘆道:唉,要不是熟人,這車還真租不了!現在就是這樣,拿著錢還要找熟人才能辦成事!
后來我把租車的一波三折告訴了河南的記者們,他們都感動得連聲道謝。可大家都想不到,后面的麻煩就像那山路一樣千回百轉。
6日早上折騰到7:30,才抱著咕咕叫喚的肚子出發。我同河南日報張新生、徐小苒、豫西日報老馬登上北京吉普。其余河南記者和洛陽隊郎保洛乘坐豐田面包車。天陰沉著臉,小雨淅瀝,似乎預示此行的曲折。
我們是沿著金沙江左岸向下游行進,與到麗江的方向正好背道而馳。當年云南的公路比四川修得好。有人調侃說,在車上閉著眼睛,都知道是在云南還是在四川。從渡口到會東道路多由碎石鋪就,路面是一道道凌亂的深深車轍,即便有些路面是柏油鋪成,也已年久失修,汽車如同開上了搓衣板。吉普車一路蹦蹦跳跳地前行。好在我們這些記者久經沙場,啥車都坐過,倒也毫不在意。
上午10點多,到達會理縣城。當年紅軍長征巧渡金沙江后,中共中央在這里召開了著名的政治局擴大會議“會理會議”。會議決議批評了錯誤傾向,重申了毛澤東的領導地位,鞏固了黨內統一,保證長征后續順利進行。會理古城也十分有名,被譽為“川滇鎖鑰”。特產會理綠陶歷史悠久,精美異常。但我們無暇他顧,只停下來匆匆忙忙地吃了頓早餐。我早已餓極,一口氣吃了3個包子,喝了一大碗稀飯。
不料,從會理到會東的道路更糟糕。大卡車將路面碾出深深的車轍,讓底盤低矮的豐田面包車大吃苦頭。我們幾次停下車,用鐵鍬鏟泥填坑,才得以通過。到會東縣城,已經下午兩點多了。
在我的印象里,那時的會東縣城還比較新,一些建筑挺漂亮。街上行人穿著打扮洋氣,不少年輕姑娘的衣著,即便走在時髦的成都繁華市區也毫不遜色。縣城剛剛刮過一陣“長漂”風,“熱烈祝賀中國長漂隊沖過老君灘”的大幅標語還懸掛在街頭。“長漂”把會東這樣一個寧靜的縣城,也攪動得如同盛夏般熱烈。幸而我們身上沒有漂流隊的標志,要不然一定會引起圍觀。
面包車落在了后面。我與同車3人找了一家餐館,簡單地吃了午餐。老板聽我們說外省話(我一直跟河南記者說川普),菜里便沒放辣椒。我問老板為何。老板說:“怕你們吃不起!”
這話聽起來像是嫌我們窮酸。大家頓時向老板怒目而視。我改用四川話說,你看我們像缺錢的人嗎,難道還吃不起你幾個辣椒!你不要欺負外地人嘛!
老板見我們生氣,急忙解釋,這是當地話,“吃不起”乃“吃不了”“吃不來”的意思,并趕忙拿來油辣子。
原來是一場誤會,我們忍不住都笑了。這方言真是奇妙,本來一句好話,卻差點惹一場麻煩。
老板的麻煩煙消云散,可我們的麻煩即將到來。下午3點,我們從會東縣城向淌塘區鹿鶴鄉繼續進發。老天一直哭喪著臉,淌著滴滴秋淚,伴隨我們艱難地在盤山公路上爬行。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滑,一邊是山崖絕壁,一邊是霧氣繚繞看不見底的深溝。吉普車司機小賀開得膽戰心驚,頭上冒汗,輪胎幾次打滑,有一次差一點就滑下溝里。河南日報記者徐小苒奮起神勇,兩次幫小賀駕駛,沖過險段。3個小時后才前行32公里,抵達會東縣嘎吉區人民政府所在地。
長麻吊線的雨,把天澆得昏暗低沉,讓人感到十分壓抑。到了這里,開面包車的孫師傅整死也不愿再往鹿鶴鄉去。因為他聽說前途更加艱險。他說,如果出了事,你們不打緊,我的飯碗可是要戳脫!
年輕些的小賀見孫師傅不愿走,也跟著罷工。二人聯合起來,鐵了心雷打不動。無奈,我們只好讓他們把車開到區公所,說今晚就住區上,明天再說。
嘎吉區副區長小余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一行。當地習慣吃兩頓,下午4點就吃過第二頓飯了。小余立馬安排人專門為我們一行十幾人做飯。有人向他介紹我是川報記者,他更是親熱。我對他說,要是明天面包車實在不愿走,就請他給縣領導匯報,派兩輛吉普來送我們去鹿鶴鄉。小余雷厲風行,立刻就去打電話。可老式的手搖電話機,半天打不通。但他那種做事風格,讓我十分感動。
小余副區長原來是縣農業局的下派干部,到嘎吉區鍛煉已經3年。他是西昌農專77級畢業生,比我還小1歲。28歲的他,顯得十分干練,做事沉穩,清秀的面龐上,總是掛著足以讓人信任的微笑。寫此文時,我專門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涼山日報原副總編何萬敏幫我多方打聽,才知道他叫余勇。20世紀80年代末,他榮耀考上研究生離開了大涼山。
晚7點過,飯做好了,半甑子米飯,兩桌人一桌一大盆白菜湯,一大盤蓮白炒回鍋肉,一盤蓮白肉絲,還有一大碗腌蘿卜,一些泡辣椒。我們吉普車上4人在會東縣城吃過午飯,尚且饑腸轆轆。而面包車上的大隊人馬中午水米未進,早就饑寒交迫。此時大家也顧不得吃相,半甑子米飯很快見底,桌上的菜也風卷殘云般一掃而光。現在的人,覺得這不好吃那不好吃,是因為沒有真正餓過肚子。餓極了的人,粗茶淡飯都是美味。不過,那天的饑餓只是小小的警示,后面才會有真正的考驗。
我對桌上的腌蘿卜和泡辣椒特別感興趣,一打聽,原來正是當地名產。
當晚,大家擠住在嘎吉區糧站客房。糧站站長親自給我們端洗臉水,提洗腳水,還熱情地為我們介紹老君灘的情況。會東人民對漂流隊那種無私的幫助和支持,至今讓我眼睛濕潤。說實話,無論哪個長江漂流隊,要是沒有沿岸各級黨委政府、百姓做靠山,他們要完成漂流,都是難以想象的。因此,長漂的勝利,也是國家的勝利,人民的勝利!
那天晚上,我記日記到很晚,睡得也不踏實。我憂心著第二天,怎樣才能越過最后的幾十公里險路,拜到那云遮霧罩的“太上老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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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奉友湘(四川內江人。四川大學經濟系畢業。高級編輯,中國作家協會、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四川大學文新學院碩導。歷任四川新聞出版領軍人物、四川日報首席編輯、華西都市報常務副總編、金融投資報兼人力資源報總編輯、消費質量報總編輯、四川農村日報總編輯。著有《遠離危機》《機會是種出來的》《交子》《蜀女皇后》《蜀王全傳》《蘇母紀》《飛鴻雪泥》等)
供圖:張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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