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Blue hour》請來一位AI投資人,英諾天使基金合伙人王晟。今年世界機器人大會發布“中國最具投資價值機器人公司TOP20”,榜單上,有5家是他在第一輪投資的項目:加速進化、松延動力、自變量機器人、千訣科技、動易科技。按目前估值來看,兩個項目有小幾十倍的收益,兩個項目有10倍的收益。
細究一番,投中那幾家公司的邏輯不太一樣。如果說投偏本體的公司是基于戰術——人形機器人原本不在他的規劃里,是馬斯克和黃仁勛制造了風口,此時需要的是快速反應,跟上形勢的能力。那么在早期抓住自變量和千訣科技則更多靠的是戰略——這兩家,一個做具身大腦,一個走類腦路徑,敢出手得從通盤的產業布局出發,對智能發展的大方向做出預判。
也不是沒有遺憾,比如投得還不夠多。王晟的反思是,如果幾家公司未來都有很大潛力,為什么非得選一家,賭誰是冠軍呢?
他說這些話,多少有些凡爾賽的意味。“都投一遍”顯然不可能是一個現實的策略,這話的潛臺詞是他看得早,估值便宜。早期投資的要義在于識別紅利和人脈變現,核心是一個字“早”。我想說的是,每一年熱門賽道沙龍的座上賓們,那些投中明星公司的投資人,講得都是這套話。
但他的故事又有些特別。這波新公司的創始人融資時最先想到他,其實是因為他坐過幾年冷板凳,下了幾年閑棋。再延伸一點,與其說我想講的是某種成功的方法論,不如說是一段長長的職業成長故事:
一個搖滾青年,畢業即投身互聯網,曾是搜狐10號員工。1999年開始創業,拿了IDG和祥峰的400萬美金,但趕上互聯網泡沫,公司沒撐住。往后數,還有三段創業,賣過兩次公司。花了十多年時間,創業沒大成,他只驗證了一件事,自己不適合創業。
快到40歲的時候,他開始學做早期投資。移動互聯網大潮襲來時,他還是投資新手,積淀幾年,倒是趕上文娛投資熱。畢竟當過文藝青年,投文娛駕輕就熟,幾個小幾十倍回報的項目都記在他名下——這聽上去更多是基于經驗取得的成績。
而后新消費撲面而來,他學習品牌戰略、品類定位和消費心理學,但折騰了半天,發現有些事不是學就能會,要靠sense——換言之,他碰上了一個用理性無法可靠把握的賽道。
再后來是芯片、半導體和新能源,偏偏他又不喜歡To B生意。理性意義上的“有用”當然很重要,但不是他唯一的考量標準。你似乎很難在一個投資人嘴里聽到對“喜歡”這件事的強調。風口來了,共識有了,追唄,學唄,擁抱浪潮唄,為什么要懷疑?
逆流的代價是,好幾年里他鮮少出手。但命運的奇妙之處在于,恰恰是因為他沒有追逐看似更確定的趨勢,放任自己搗鼓感興趣的事,反而撞上了這波AI熱,成為被新浪潮選中的人。
以上便是一個70后投資人穿越周期、起起落落的成長路徑。王晟是理工科出身,理性思考是刻在骨子里的習慣,但偏偏職業上的重大選擇——無論是當初去互聯網,創業,還是后來選投資主題——都從感性出發,總是尊重自己的感受。這當然與他的身份有關,他不是GP,無須承擔LP問詢的責任,因而保有一份自由。從結果來看,并非所有的紅利他都吃到了,因而這不是個成功學故事。但我覺得他的人生也很多彩。人難免被浪潮推著走,可絕非毫無周旋的余地,還是可以為保存自己的興致和性情贏得一點空間,這是我覺得王晟作為一個投資人身上可貴的地方。
如果要選一種色系代表他,我會選紫色,由熱烈的紅色和冷靜的藍色混合而成,象征感性和理性的交融。如果要選一種具體的顏色,我想鮮艷的桔梗色很貼切,一種明快的藍紫色,一如他大笑時顯露出的明快的性格。
搖滾樂、互聯網和天使投資
劉燕秋:我想先從你個人談起,你的視頻號介紹是關于天使投資和搖滾樂隊。其實這個行業里玩樂隊的人也不少,講講你為什么喜歡搖滾樂吧。
王晟:我從初中就開始彈吉他了。那個年代有個很特別的東西,叫“打口帶”,就是一些走私過來的音樂磁帶被查到后,會被打一個口,但很多其實還能聽,有時候用膠帶粘一粘就能繼續用。我就是通過這些打口帶接觸到了國外的音樂,覺得特別棒。后來上了大學,我買了一把電吉他,就想著組建樂隊。不過說實話,我們當時的水平不怎么樣,當時的環境,想把樂隊搞好也很難。不像現在的小孩,從小就能沉浸在好的音樂環境里,吉他都彈得很厲害。
劉燕秋:那個年代搞搖滾樂或者其他小眾音樂的人,好像大多都有一段打口帶情結。
王晟:對,那時候中國的流行音樂發展得還不發達,音樂風格也特別有限。大家平時聽的港臺磁帶稍微多一點,但港臺音樂的資源同樣有限,而且它主要是借鑒了日本一小部分流行音樂的風格。所以很多人在接觸到打口帶里的音樂后,都會特別驚訝:原來還有搖滾、金屬,還有電子音樂這些類型,一下子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這種沖擊感還是很強的。
劉燕秋:相當于你接觸這些音樂的時候,正好是青春期,那個階段人往往會有很多想法和情緒想要宣泄,搖滾樂剛好契合了這種需求?
王晟:你說得特別對。我上大學那會,一直覺得自己未來的職業就該是搞音樂。
劉燕秋:那后來怎么跑偏了,沒走音樂這條路?
王晟:因為發現搞音樂的可持續性太差了。那時候雖然音樂行業不發達,但樂隊圈子還是有的,接觸下來就會發現,大家想靠音樂謀生特別困難。另外,快畢業的時候,我開始接觸到互聯網,又被互聯網這個新事物吸引了。
我的一個好朋友姚勇,他以前是水木年華的吉他手。我們上大學時,他有他的樂隊,我有我的樂隊,還一起合作演出過。他畢業之后也搞了幾年樂隊,但最后覺得實在不行。連水木年華這種在樂隊里算發展得不錯的,他都選擇離開了。離開后,他就去創辦科技公司、游戲公司了。
劉燕秋:搖滾樂圈子里經常會提到“搖滾精神”,你相信所謂的“搖滾精神”嗎?
王晟:首先得弄明白“搖滾精神”到底是什么。我年輕的時候覺得,搖滾精神就是反社會、很暴躁;但后來慢慢發現,真正的搖滾精神其實是自由意志——做你想做的事,創作你想做的音樂,表達你想表達的觀點。到后來,我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劉燕秋:后來接觸互聯網,你會不會覺得搖滾樂和互聯網之間,有某種內在的關聯?我之前看到過一種說法,說“互聯網就是那個時代的搖滾樂”。
王晟:在當時的中國,搖滾樂和互聯網都是特別新的事物。那時候的搖滾樂,大家都叫它“地下音樂”,我們玩樂隊的也都叫“地下樂隊”。互聯網在當時其實也是類似的狀態,比如早期接觸瀛海威的時候,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在嘗試,大家都是覺得好玩才去做的。
我那時候做這些事,更多是憑著自己的本能和愛好,不是因為看到這件事未來能有多厲害、能帶來多少好處,就是單純覺得它有意思,然后就愿意去相信、去投入。這種感覺,其實和后來有些年輕人信仰加密貨幣的狀態有點像。
劉燕秋:那玩樂隊、搞音樂這件事和做早期投資有什么共通之處嗎?
王晟:你從理性的角度分析,投資其實是件復雜且綜合性很強的事,對個人知識面的要求比較廣。年輕的投資人很容易陷入到技術細節里去,但單靠研究投資技術、看別人的訪談,甚至學習學院里的課程,是很難把投資做好的,那更像是“照貓畫虎”。
了解文化和歷史其實很有必要。從投資人的知識結構來說,宏觀經濟、微觀經濟自不必說,心理學、社會學、人類行為學,還有商業與管理相關的知識,都和投資有關。好的投資人也大多會對哲學感興趣。但這些知識不能只是多而雜,關鍵是要能將它們串聯起來、形成關聯,這樣才會對投資有實際幫助。另外,我覺得投資這件事,核心還和好奇心有關。你得對很多事物抱有好奇心,并且具備創造性思維。
我個人覺得投資確實挺適合我的,至于我到底是不是真的適合做投資,還需要更多實踐來證明。因為我自己的專注力不算強,好奇的事情、感興趣的領域太多,很難長時間只聚焦在一件事上,日復一日地把它做到精益求精。相比之下,我更偏愛那些創造性空間更大的事。
劉燕秋:在一件事情上不斷打磨,要是能做到頂級的人,大概率也不是停留在一個很淺的層面上機械重復,也是需要從其他東西里面去借鑒一些視角,和其他領域打通,建立一套自己的哲學。
王晟:這兩個事情在某種意義上一定存在一種矛盾。當你花過多的時間在非常精細的事情上時,宏大視野的部分一定會被削減。當你站到更大的視野去看問題,或者希望解決更多問題的時候,你一定很難具體到某個特別微觀的問題。所以為什么我說我覺得投資特別適合我,是因為我想做的事情就是涉及到多維度的復合視角和知識結構。作為投資人,我需要把握的是投資這件事情的尺度和規范,而不需要站在一個創始人的角度把握某個AI技術或者某個AI應用的細節。
如果兩家未來都有很大潛力,我為什么非得選一家,賭誰是冠軍呢?
劉燕秋:突然想到這是不是也是很多人錯看了王興興的原因?投資人可能是拿著一套比較多元的標準去看這個人,但搞機器人其實只需要在特定的領域更專,不需要你的素質那么綜合全面。
王晟:我覺得恰恰相反,王興興不是一個典型的科創時代的創業者。你看所有投科創項目,投的都是背后哪個教授哪個科學家。當時有兩個項目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可以投宇樹,但選擇了云深處,依據的就是科創時代投資的典型思路,保證了下限比較高。
很重要的一點是,王興興有產品思維,是一個非常懂市場和用戶需求,并且能把這種用戶需求轉換成一種匹配的產品表達,同時又能構建起支撐產品和服務表達的一整套技術和組織機制。所以你看他對宇樹的產品定義,包括宇樹的銷售,一直做得很好,但是宇樹的技術能力并不是最強的。他們也不提供行業解決方案,因為王興興認為做產業相關的事情很復雜,也不賺錢,不是一個相對規模化的市場。后來隨著機器人能力不斷進步,突然在科研之外又打開一個偏消費的市場,大家拿它用來做表演,這是誰都沒想到的。
在這個過程中你就會發現,如果在比較早的時間點去看這兩個項目,你會覺得科學家團隊技術壁壘擺在那,底線是高的,但上限不一定。
劉燕秋:所以錯過宇樹,后來你們還會復盤和反思這個事情嗎?現在要是再給你一次下注的機會,一個像王興興這種畫像的人和一個看上去更典型的科創創始人,你做的選擇會有什么不同嗎?
王晟:如果回顧這兩三年我們投資的項目,再回到你剛才問的那個問題,那我不會選,兩家我都要。兩個我們認為未來都會有很大的潛力,我為什么非要從里面選出一家,最終誰是冠軍呢?
所以值得反思的點在于,我們過去的選擇的意識太強了,太強了。WAIC世界人工智能大會發布了一個Top20的最具投資價值的機器人榜單,里面有5家都是我在第一輪投的。但是我數了一下,這里面其實有13家都在融資的第一輪跟我們交流過,我們是有選擇權的。但是我只投了5家。
劉燕秋:你現在是覺得有點遺憾?
王晟:遺憾談不上,我只是覺得至少它展現了一個問題。當然你也可以講,未來這20家不一定能跑得好,對吧?但這只是一個你的心理安慰。本質的問題是說,我們假定這個時間點非常有價值,而且這些公司估值增長都非常快,如果是第一輪投,到目前為止都會有非常好的收益,我相信未來也不難退出。但是為什么我們選了一些,而沒有選另外一些?也許是我們選擇的標準和尺度有問題。
劉燕秋:現在你選擇的標準和尺度會發生一個什么樣的變化?
王晟:我們為什么沒有選擇去投那些項目,非常的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對于未來的產業,包括技術范式的發展、模式的選擇,判斷得太準確了,導致凡是沒有跟我們形成同樣判斷的創始人,我們都覺得他們會走彎路。很多家在榜單上的創始人第一輪找我們的時候,他做的事兒跟現在做的事兒完全不一樣,而跟我們當初給他的建議幾乎完全一樣。
劉燕秋:所以你們已經看清這個行業未來的發展趨勢了,是這個意思嗎?
王晟:這幾年所有行業的發展趨勢幾乎跟我們的判斷是完全一致的。我們都會提前一年來判斷,所以最大的問題也是,我們對未來的判斷太有信心了,而且事實證明我們每一次判斷都是對的,所以對那些不在我們判斷方向上的創始人有時會輕視。
但是我們回到投資這件事的本質,終究是一個人的游戲,對吧?做什么事情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些人。我們從來都沒有否認這些都是最聰明的人,我們雖然看到了他短期的局限,但是你不能否認,當這些人充分的把時間投入到這件事里,花更多的時間去理解這件事,了解市場跟市場碰撞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就會發生轉變。這是我們最大的反思。
所以我們現在的投資策略從去年下半年已經發生了比較大的轉變。我們反復在強調,我們要相信這些人,如果我們覺得這個人是強的,是可信的,我們可以接受他們在方向判斷上和我們的分歧。
劉燕秋:英諾不是一個主要投天使的早期投資機構嗎?最底層的邏輯不就應該是更看人?
王晟:是這樣,你同時需要考慮幾個問題,人和事是一個比例的問題。當你對自己的判斷非常自信的時候,那很顯然有一個人的判斷跟你不一致,你會認為他還不夠強。
劉燕秋:難道你不會認為是自己錯了嗎?
王晟:英諾是一個善于學習的機構,對自己的判斷非常有信心。但我們從來都不會輕易否定創始人,都是在跟大家不斷溝通,溝通他對市場的看法,對技術發展為什么做這樣的選擇。如果他能非常有邏輯地講清楚,我們會改變看法,但事實上并沒有,所以這會導致很難去相信他們。當然,也是因為擔心他沒有足夠的錢,那就意味著他彈藥不夠,很難再轉一個身。但是現在看起來在大賽道上,一是整個大方向不會有太大的偏差,第二就算大方向有偏差,對優秀的團隊來說,資金就是安全墊。
絕大多數人對“具身智能”的理解是錯的
劉燕秋:這兩年你確實投了很多機器人和具身智能的項目。具體來說說吧,你對這個行業的判斷是什么?這個判斷是怎么來的?
王晟:我在2022年底做的2023年的投資方向規劃,那時候沒有人形機器人,也沒有具身。投具身智能明確地列在我們2024年的投資規劃里,我的判斷是大模型還需要變得更強,這波的技術范式包括多模態需要變得更強,才有可能對應用到物理世界的智能產生基礎,所以我們是準備在2024年看。
但是我們一開始沒打算投人形機器人,因為你也知道人形機器人其實前兩年爭議很大。所以人形這個命題確實是在我們的判斷之外,這件事主要是黃仁勛和馬斯克帶起來的。2023年春天,馬斯克不停地發布Optimus的動態,加上黃仁勛跟他一唱一和,兩個人都講人形機器人,所以一下突然就成為了熱點。對于中國的科技投資人,在AI這個方向上,這兩個人的影響力都很大。當然我們也看到了,所以我們立刻決定要投,之后就投了加速進化和松延動力,大概在23年的9月。
后來王潛回國,創立了自變量機器人。之前王潛一直跟我談,說他大概六七月份回國,第一個就來跟我談。搞具身智能的一共就幾撥人,一撥是之前搞自動化的,一撥是搞CV的,一撥是搞自動駕駛的。王潛和這幾撥人很不一樣,基因不一樣,經歷不一樣,經驗和能力也不一樣。自變量屬于最純正的新一代AI基因的具身智能公司。
事實上,2024年上半年的時候也很少有人投具身,直到今年,一些頭部的投資機構才開始比較多地講具身,而且大家其實對具身智能的范式定義非常不清晰。
劉燕秋:聽上去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快,做投資有點像做媒體,都得追熱點。具身智能這個概念是什么時候有的?
王晟:幾十年前就有了。從本意上來講,絕大多數人對這個概念的認識都是錯的。
最常見的一種解釋,不管是搞這個研究的老師,還是投資機構還是創業者,都會認為具身智能是一種物理智能——把智能賦予機器,其實和這個沒啥關系。具身智能,英文翻譯過來叫embodied AI,進入你的身體的智能,本身是人類認知學和行為學上的術語,是關于一個人怎么學習。
一種學習的路徑是,你通過書本知識或者內觀,通過推理邏輯歸納,不斷去完善你的思想,產生一種新的認知,這是一類。另外一種就是embodied,通過跟外界打交道產生的這種認知和智能。比如說游泳這件事兒,你是很難講清楚的,只有去游了,你在跟外界的互動中得到反饋,再加上不斷練習,你才能學會。
劉燕秋:我聽你的解釋,具身智能的概念很像AI里面講的強化學習。
王晟:你說得非常對,我們非常清楚,具身從第一天起,天然地就要對應一種強化的方法。我們在2022年的時候就明確了智能范式進化的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信息智能的階段,就是今天的大語言模型,大量的知識pre-train。第二個階段就是對應具身智能,在我們對內對外分享的PPT里很明確地列出了這點,本質上就是強化學習。當時我們認為OpenAI就是在通過一種強化學習的方法,進一步提升第一個階段形成的模型能力。當然,我們認為再往下一個階段,可能要通過類腦進一步模擬人的腦。
今天我們確實也在模擬人的腦,模擬了神經元的連接,建立了神經網絡。通過神經元的連接才能產生模型那么強大的能力,但是人腦不僅僅涉及到神經元的能力。人腦很復雜,有上百種離子通道,發生很多反應,至少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人腦處理信息的機制,是脈沖神經網絡,不是像今天我們說的transformer也好,卷積神經網絡也好,是一個靜態的沒有持續性的網絡。就算不去建立完全新的脈沖神經網絡,我們也要考慮人腦分了很多區域,包括前額葉、海馬體等等,這些東西都對人形成強大的智能很關鍵。
劉燕秋:現階段AI和機器人還是在模擬理性智能,這部分要是發達了,不就是完全可以取代人了嗎?
王晟:對。回過頭來說,我們在2022年這么想的時候,還沒有看到任何跡象顯示強化學習能成為今天AI里面最重要的方法。其實今天你問很多投資人,他們對具身智能的理解很淺,更不要說在2022年就能提出未來的設想和規劃。我認為市場上99%的投資人在2023年都不知道什么是具身。
劉燕秋:學習了解最新的趨勢難道不是投資人的基操嗎?
王晟:當然不是。2022年底GPT這件事在投資人眼前展現的時候,幾乎99%的投資人都是第一次聽說。基礎好的投資人不用從頭學習,但這部分人可能就1%,絕大多數投資人還得回頭去學習10年前的東西,學完了,可能還是很難理解。
就算你補了這節課,也不是說你一下子就搞明白了。把這些知識灌注進來,神經元的新連接形成的過程,權重的調整,是一個物理過程,是需要時間的。比如你訓練一個大模型,可能你今天有萬卡,你訓練一次三個月,這三個月就是不斷在優化調整這些神經網絡之間的連接的權重,人也是這樣的。
劉燕秋:這個講學習的角度有意思。是這樣的,一個道理從你聽到它到覺得有道理,到你能真正實踐,每一步之間都有漫長的距離。那你最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這個領域?在這個過程中認識有什么變化?
王晟:我們其實從AI第一波發展時就開始關注,但介入時間比較晚。我所說的第一波,是諾獎得主、圖靈三巨頭的hinton和他兩個學生推出Alexnet的2012年。英諾成立于2013年下半年,當時我們還是投資新手,對AI領域缺乏足夠認知,而且市場關注點還集中在移動互聯網應用上。我覺得只有那些老牌頭部VC,在那個時間點才真正關注到AI的潛力。
而且AI四小龍基本都在2013年之前成立,我們連見證這些公司成立、參與天使投資的機會都沒有。直到2016年,我們才對AI領域形成明確認知,當時投了做醫療影像的推想科技;2017年又投了做自動駕駛的智行者、做工業視覺的阿丘科技,后來還投了文遠知行。這些項目幫我們提升了在AI產業鏈領域的認知。
AI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解決圖像問題,另一類是解決文字問題。圖像問題是率先實現突破的,沿著卷積神經網絡的技術路徑發展,也就是過去常說的CV四小龍和自動駕駛這一波。但對人類而言,文字問題才是更核心的挑戰。
講這些是想說,要是在2022年之前,沒有清晰理解AI技術的發展過程和技術范式的變化,就完全無法預判這波技術的走向。這一波AI投資里,很重要的一點是基于認知的提前布局。在什么時間點提前判斷技術方向,相信技術會往這個方向走并果斷投入,在行業形成共識前就參與討論,等共識迅速形成時,所投的項目就能獲得更多支持。
劉燕秋:投資行業常講的故事不都是這一套:要自上而下研究行業,預判趨勢,在趨勢形成前投進去。
王晟:問題在于,你看真正能做到預判的有幾家?英諾投的每個項目,差不多都卡在大公司入場前的幾個月到半年,至少最近幾年都是這樣。
劉燕秋:在這一波AI和具身智能領域,英諾算是投得比較激進的機構嗎?
王晟:我覺得我們還不夠激進,其實還是很謹慎的。在機器人領域,包括上下游供應鏈,我們一共投了20多家企業;在模型層和應用層,累計投的AI項目估計得有40個。英諾現在主力基金的單筆投資平均在1500萬左右,還在提升。有些優質項目不太適合英諾的投資策略,也會爭取用水木校友基金來投。
劉燕秋:我印象里英諾之前還是單筆投幾百萬的規模。
王晟:最近兩三年都是這個趨勢,科創項目的估值更高了。一方面是創始人的起點更高,另一方面是項目啟動的技術壁壘也比以前高很多。
劉燕秋:前段時間行業里比較熱的詞是VLA(Vision-Language-Action)路線,但王興興在WAIC上提到這個架構比較“傻瓜”;眾擎機器人的趙陽也說,硬件決定了軟件的收斂。現在在這些基礎問題上,大家還處于爭論階段。如果技術路線都沒收斂,大家當下在賭的到底是什么?
王晟:我們其實做過一些選擇,很多項目沒投,現在覺得有點可惜,但這種可惜只限于資本層面,意思是如果當時投了,現在能賺錢,而且我也知道它們下一步大概率能融到資,但這并不代表我相信這些公司未來能真正做成。現在復盤來看,我只是覺得在資本層面錯過了機會,即便這些公司做了戰略調整,我還是認為他們失敗的概率仍然很大。
我們更相信自己投資的邏輯能帶來成功,核心是判斷誰能活下去。比如做本體人形機器人的企業,已經有訂單和收益了。像松延動力手上有2000多個機器人訂單,對應近億的收入,這樣一家年輕公司就能實現盈利。還有加速進化,今年已經交付了幾百臺機器人,現在肯定能交付上千臺,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收入。再比如我們投的千訣科技,做的是機器人大腦,這次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有80多家機器人企業展示產品,其中1/4用的都是千訣科技的大腦。
這些企業一是長期發展空間大,二是短期有可觀的收入。
劉燕秋:如果有新的技術路線結合硬件出現,會不會很容易超過現在這些公司?
王晟:首先,現在這些公司都在不斷調整。之前沒人講VLA的,你看過去一年甚至半年里,大家都在跟著技術變化調整。原則上,只要一家公司人才密度足夠高、資金充足、包容性強且足夠靈活,創始人又有遠見,就能夠隨著技術范式的變化不斷調整,也能擁有一定的競爭優勢。比如人才優勢、資金優勢、數據積累優勢,甚至落地場景優勢。就像大模型領域,一旦技術范式清晰,就不再是創業公司的機會了,頭部企業憑借積累的優勢會迅速占據主導。
從連續創業者到風險投資人
劉燕秋:回到你個人,你現在還經常聽音樂嗎?比較喜歡的作品是什么類型的?
王晟:我現在聽的音樂還比較“陳舊”,大多是年輕時常聽的樂隊和歌曲。比如從學生時代就開始聽槍花、平克、acdc、metallica、吉米.亨德里克斯這些,稍新一點就是林肯公園這撥人,其實也都是挺老的樂隊了。
劉燕秋:你喜歡這些樂隊的標準是什么?你判斷音樂“好”的標準是什么?
王晟:大家常說這些樂隊“經典”,但“經典”該怎么定義呢?站在我的角度,主要看兩點:
第一是音樂性。普通人很容易聽懂歌詞、感受到節奏感,但搖滾樂發展到后來,出現了后搖這種不唱歌的形式。其實不止后搖,爵士樂、fusion這些更偏向純音樂的類型也是如此。它們會把人聲當作樂器的一部分,甚至去掉人聲也不影響整體表達,核心是通過音樂傳遞獨特的理念和創新。不過這種純音樂的價值,不搞音樂的人可能不太容易理解。
第二是音樂的傳承與創新。現在的音樂,起源、流派、歷史大多有淵源和關聯性,很少有憑空出現的風格。我會順著音樂流派的發展脈絡,去選擇那些在傳承中帶有創新的音樂,這種有根基的創新更有生命力。
劉燕秋:你這個評價標準聽著還挺學術、挺專業的。
王晟:算不上專業,因為你既然喜歡搞這個事兒,雖然我們搞得也不太好,但是多多少少我們也常試圖用相對專業一點的標準要求自己。
劉燕秋:其實還是很難得,很多搞樂隊的人沒這么理性,根本沒怎么系統學過相關知識。
王晟:如果是天賦極高的人,有沒有理性都無所謂,有天賦再加上理性當然最好,但這兩者往往有點沖突。很多有天賦的人,不需要理性也能做出好作品。而特別強調理性的人,比如音樂學院里有些研究音樂結構的人,知道該怎么搭建音樂框架,但他寫不出有靈魂的東西。其實越側重理性,反而越說明可能在天賦上有所欠缺。
劉燕秋:所以你后來覺得自己在音樂上天賦不強,主要靠努力?
王晟:我覺得大多數人靠勤學苦練,積累夠2萬小時,都能達到中等偏上的水平,我搞音樂大概也會是這樣。但真正頂尖的人,絕不是只靠時間堆積。你看周杰倫這種人就是有天賦,能創造出全新的音樂形式。
劉燕秋:那你后來覺得自己在什么事情上有天賦?
王晟:我覺得我在什么事情上都沒什么天賦。我在做這些事情上只能有一條路,就是要靠勤奮努力,硬要說,我在“理性”上可能稍微有點天賦。
劉燕秋:柏拉圖把人的靈魂分成理性、欲望和激情三部分,你覺得自己更偏向理性?
王晟:我其實也挺感性的,搞音樂本身就需要投入很多感情。但我對思維邏輯性的依賴程度,應該超過普通人不少。我需要一件事有足夠強的邏輯性,底層有扎實的系統支撐,而不是靠“我覺得”“我認為”這種單純的感受來判斷。
劉燕秋:那你這樣的特質,還挺適合做投資。
王晟:也不一定,得看具體領域。比如投消費品,理性就沒那么適用,因為消費品更依賴對用戶感受的把握。
劉燕秋:但投消費品本質上也是投公司,不只是投產品吧?
王晟:可用戶到底需不需要這個產品,很多時候是理性分析不了的。偏理性的人很難對用戶的某些強烈偏好做出判斷,投資里其實有不少這類沒法用理性拆解的事。
劉燕秋:你之前創業加起來一共做了多長時間?最后怎么下定決心不做了?
王晟:前后大概十來年。最后一次創業是酷米網,這剛好是李竹投資的項目,我們想做一個面向青少年的動漫綜合服務平臺,后來被一家上市公司收購了,當時收購價大概4個億。
劉燕秋:那這也算是世俗意義上挺成功的創業經歷了吧?
王晟:算不上。上市公司收購時給了一點現金,但不多,主要是換股,后來上市公司的股價也跌了,沒太大價值。也是在那段經歷之后,我慢慢覺得創業可能不太適合我,反而覺得搞投資更對胃口。我對很多創新想法、新鮮事都感興趣,雖然自己沒能力做,但想摻和一下。可一旦扎進一個創業項目,就算能做成,也得搭進去七八年、十來年,這不是我想要的。
劉燕秋:轉做投資,算是你職業生涯里最重要的選擇嗎?
王晟:對,我覺得有兩個選擇很重要。第一個是剛畢業時選互聯網公司。當時IBM和微軟都給了我offer,但我最后去了瀛海威。那時候瀛海威還是個小公司,而當時最好的職業選擇是外企,其次是“巨大中華”(巨龍通信、大唐電信、中興通訊、華為技術)這類企業或者國企,我等于是選了個非主流方向。
劉燕秋:你說自己很理性,可做這種重大決策時,反而挺感性的。
王晟:年輕的時候基本都這樣,包括創業,當初就是覺得好玩才做的。
搞不懂新消費,幾年沒投項目,卻抓住了AI的機會
劉燕秋:當時轉做投資的機會是怎么來的?
王晟:我在互聯網行業待了挺久,身邊有一些朋友已經實現了財務自由。即便李竹當時沒做英諾這支基金,我也打算自己募集一支小基金做投資。后來正好李竹要搞英諾基金,我就加入了。
劉燕秋:講講你轉做投資后,自我探索和迭代的過程吧。
王晟:這個過程還挺曲折的。最開始想得太樂觀,缺乏敬畏心,覺得自己創過業、融過資、賣過公司,又在創業圈子里,應該很懂創業,可真做起投資才發現太難了,看那么多基金的經歷就知道,這行沒那么簡單,尤其是零基礎起步的時候。
從我的背景來看,我在瀛海威、搜狐都是做技術的,后來創業也偏技術方向,所以最開始覺得自己適合投互聯網、商業模式創新這類領域。我也比較早意識到科創是個好方向,但一直對芯片、半導體材料、新能源這些領域沒什么興趣。
劉燕秋:你是學理工科的吧?按理說對這些領域接受度會更高。
王晟:我從不懷疑自己的學習能力。今年到現在已經看完了快30本書,B站上一套幾十課時的課,一年也會學好幾套。我學的東西很雜,既有AI、計算機相關的,也有數學、概率,還有歷史、哲學、心理學,甚至佛教相關的內容。從我自己的體驗來講,第一肯定有用,第二會使精神世界很豐富,人會很開心。所以我不懷疑自己的學習能力,但會懷疑為什么要學一個東西——除了理性上覺得它有用,我是不是真得喜歡也很重要。
因為對芯片、新能源不感興趣,沒在這些領域投入太多精力,確實也帶來了一些挑戰。我感興趣的互聯網、商業模式方向,在2017年到2022年特別是疫情期間處于低谷。
劉燕秋:對,那幾年大家確實都在看芯片、半導體、新能源。
王晟:李竹也跟我說過好幾次,讓我去看這些領域,但我實在提不起興趣。
劉燕秋:不感興趣的原因是什么?是覺得AI浪潮更貼近個人,而新能源這些更偏向產業嗎?
王晟:這是很直接的原因。AI、機器人都是直接觸達個人的,而新能源、芯片材料這些是To B的,和C端個人沒什么直接關系。我可能天生對To B的生意感興趣程度不高,而且覺得它們的多樣性不夠。我喜歡的是足夠豐富、有足夠創造性和可能性的領域。
劉燕秋:市場熱點集中在你不感興趣的領域時,你那段時間在做什么?
王晟:其實我在文娛領域投得還不錯,畢竟我以前是文藝青年。比如檸檬微趣這個項目是我負責管理的,今年大概幾十億收入,幾個億利潤,已經退出了,賺了不少錢。后來投了葫蘆俠、狼人殺,積目,這幾個項目都差不多是兩年被并購退出,都有10幾倍到20倍的收益。此外,還投過抖音上第一個月流水破億的休閑游戲《翡翠大師》。
但文娛領域項目,難以在二級市場退出,沒法成為基金穩定的投資方向。所以我就試著去看新消費,結果發現挑戰特別大。我不怕學習,但新消費特別需要“sense”。比如樓下開那么多咖啡店,為什么有的能成、有的不行?這個很難用邏輯說清。那幾年我試著學品牌戰略、品類定位、消費心理學,累得不行,最后發現有些事真不是學習就能會的,得認。
劉燕秋:不能通過市場調研來了解這些嗎?
王晟:理性的調研往往都是錯的。喬布斯說的,用戶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福特也說過,用戶只會說想要更快的馬車。
不過我后來也覺得,世界的發展挺奇妙的。正因為我沒把精力放在科創、芯片這些領域,新消費也沒投成,反而多了些時間東看看西看看。回頭看歷史會發現,2019年可能是全球AI包括自動駕駛和CV(計算機視覺)的低谷。2012年開始的AI熱潮,到2019年基本崩塌了,但新一代AI也是在這個時間點前后啟動的——谷歌2017年提出Transformer架構,2018年推出BERT。但直到2022年11月OpenAI發布GPT之前,市場上超過90%甚至95%的投資人都不知道Transformer是什么。這么重要的技術,四五年時間里居然沒多少人關注和研究。
劉燕秋:這個經歷很有啟發意義,相當于你遵從本心,沒追自己不感興趣的熱點,反而趕上了這一波AI浪潮。
王晟:對,做很多事都需要足夠的時間思考,如果當時我是個專注投芯片、半導體的科創投資人,肯定忙得沒時間關注AI這種只是有點苗頭的方向,也不會覺得它該是重點。
劉燕秋:但這個前提是你有選擇的空間,當時那個時間點,你能做這樣的選擇嗎?
王晟:從機構的角度來說,如果一個基金要求所有人都必須立刻有用,沒有任何人有時間和精力去關注非熱點方向,那這個基金大概率抓不住新機會。
劉燕秋:所以還是得益于組織機制的優越性。
王晟:應該說竹總比較寬容,給團隊的空間相對大。其實那幾年我基本沒怎么投項目,換成其他基金可能很難接受。但也正是這種機制,讓我有時間提前觀察和思考AI方向,提前做行業鏈接。英諾這一波能抓住AI的機會,和這段積累有很大關系,最終對基金來說也是好事。
訪談后記
依照思維方式的不同,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把人分為“狐貍”和“刺猬”,通俗點講,狐貍型的人偏廣博,刺猬型的人偏精深。
王晟毫無疑問是狐貍型人。他反復提到,喜歡有跨度和創造性的事,對打磨細節感到厭倦。訪談那天,趕上閱兵,我們在今日美術館前的空地上站了一會兒,等待飛機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咖啡店老板給做了一杯據說是上海最流行的咖啡,玻璃杯里泡沫綿密,他饒有興致地問老板,這個品種是怎么做出來的。他穿一件酒紅T恤,上面印著他心中最偉大的吉他手吉米.亨德里克斯。不久后,他去日本看Sting的演出,74歲的Sting依舊以驚人的專業度掌控著舞臺。這是他青年時喜歡的樂隊。
“創造力”在AI普及的時代成了人類最后的堡壘。我沒來得及問他對“創造力來自何處”的看法,但我心里有一個答案,是不記得在哪聽過的一個說法,當時鄭重地記在了筆記本上——創造力的來源是對求真的貪婪,是找到本我的連接。它不僅是外部探索性的,也關乎一個人最真實的自我,容不得任何矯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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