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盈盈之美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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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古詩文常以“盈盈”摹寫女子的顧盼生姿,“盈盈”具有多重含義,既可形容儀態美好,如《古詩十九首》“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其內涵又涵蓋清澈晶瑩(如“春水盈盈”)、動作輕盈(如“盈盈起舞”)、情緒氛圍流露(如“淺笑盈盈”)等,亦可指代十五歲年齡,如《鼓掌絕塵》例句“料他年紀多只在盈盈左右”及《禮記·禮運》“三五而盈”。
其中,最妙不可言的,當數“春水盈盈”。“盈盈”本為水色清澈之狀,春日桃影搖曳于碧波,使無色之水染就淡淡粉痕,這便是“盈盈”。你試想那個畫面——
春天的顏色,是要靠近了水才看得分明的。這是城郊一條無名的溪畔,岸邊的幾株桃花開得正酣,是一種不管不顧的、近乎放肆的熱鬧。那顏色,并非勻質的粉,瓣尖兒上凝著最濃的胭脂色,仿佛少女用力抿過的唇;愈向萼部,便愈淡下去,成了極淺的、幾乎要化入空氣里的白。這般由深及淺的過渡,本身便是一種欲說還休的語言。你的目光,起初是全然被這爛漫的桃色占去了的,只覺得心頭也跟著明媚、喧騰起來。可待俯身,望向那一片碧沉沉的溪水時,整個人卻霎時靜了下來。
水是鮮活的,卻又靜得那般深邃。它不是死板的碧綠,也非寡淡的清透,而是一種含著光的、溫潤的質地,仿佛一塊極大的、未經雕琢的青玉,又比玉多了三分流動的生氣。天上的云影,岸邊的草色,都一一收納其中,成了一幅倒懸的、流動的青綠山水長卷。而最妙的,是那幾樹桃花的倒影。它們不像陸上的姊妹那般張揚,只是謙遜地、微微地在水底搖曳。陽光篩過岸上新發的柳芽,碎成一片片淡金,懶洋洋地鋪在水面上。風是極輕的,拂過時,水面只皺起極細微的縠紋,像上好的絲綢被不經意地抖開。那無色之水,仿佛一張潔凈的宣紙,因了這桃瓣的點染,竟從內里透出一抹極淡、極柔的粉痕來。這粉,它是活的,顫巍巍的,隨著水波的微動,那顏色也似乎在輕輕地呼吸,時而聚攏,時而暈開。這粉,不是畫師調色盤里那種確鑿的桃紅,而更像是少女頰上偶然泛起的一抹薄暈,是羞澀的,是溫潤的,是轉瞬即逝卻又動人心魄的。
是了,這便是“盈盈”了。這水色,不清淺,不逼人,只是這般飽滿地、柔和地綠著,涵容著天光云影與嬌花軟紅。它有一種內在的豐盈,仿佛積蓄了整個春天的溫潤,才釀出這一汪澄澈而深厚的碧玉。多么奇妙的變化啊,不再是單純的水色了,因了這粉色的加入,忽然有了一種羞怯的、脈脈含情的韻致。古人造詞,何其精妙!這“盈盈”本是狀寫水之清澈飽滿的,可你對著這樣一汪春水,卻很難不聯想到人的風致。那水波的每一次不易察覺的蕩漾,不都像極了美人眼波里欲語還休的流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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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便懂了。古人何以要用描摹水光的“盈盈”二字,來摹寫女子的眼波與風姿。《古詩十九首》里那位“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的佳人,她的美,不正似這春水映花么?水的清澈,是她品性的皎潔;水的柔潤,是她身段的窈窕;而那一點由桃花染就的淡淡粉痕,便是她“當窗牖”時,那驚鴻一瞥的眼波流轉,那頰上飛起的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那不是一種咄咄逼人的、一覽無余的美,而是一種含蓄的、需要你用心去品、用想象去補足的美。她的情思,她的哀愁,她的期盼,都像這水中的粉痕,若有若無,可知而不可觸,可望而不可即。這一切在文字平仄韻律間的交融變幻,便成就了那種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流動的美的境界。
記憶里那些沉睡的詩句,都帶著“盈盈”的光澤,紛紛蘇醒了過來。“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迢迢牽牛星》)“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辛棄疾《青玉案 元夕》)“黛眉長,盈盈照一泓秋水。”(施耐庵《戲文·幽閨記》)“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王觀《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納蘭容若《浣溪沙·一半殘陽下小樓》)。這些古詩詞中的“盈盈”姑娘,她們的風神,與這水光重疊了。如果你路過那江南,曾立在岸邊讀詩,恰有風掠過水面,將岸畔那株野桃的倒影揉碎。緋色花瓣在碧波里悠悠流轉,就像漢代女子在銅鏡前緩緩展開的笑靨——這瞬間,你會忽然懂了“盈盈”為何能同時形容水色與紅顏。
這便是我所體會的東方美學了。它從不將“色”與“情”截然分開。一朵花的紅,一片葉的綠,一旦被文字捕捉,被心靈觀照,便自然而然地攜上了人格的溫度。“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們看到的不僅是繁盛的花朵,更是新娘出嫁時那如烈火般鮮活的生命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們向往的也不僅是那巧妙的笑容與黑白分明的眼眸,更是那笑容與眼眸背后,一個靈魂的純真與靈動。自然之美,是人格美的范本;而人格之美,又是自然美的升華。“盈盈”二字,恰如一座無形的橋梁。一端系著“桃之夭夭”的自然肌理,一端連著“巧笑倩兮”的人文理想,在古文的平仄韻律中,讓色彩之美兼具水的澄澈、花的嬌柔與美的流動,成就了“色中有情,情中有色”的東方美學境界。
真正的盈盈之美,需要一場水與花的私訂終身。記得當年在紹興沈園的殘墻下,我曾遇見過采蓮少女將剛摘的紅菱置于木盆。當那抹凝碧托住少女腕間的雪肌,我突然聽見八百年前的回聲——某個清晨,唐婉或許正以同樣的姿勢,讓陸游看見她眼中“桃花落,閑池閣”的粼粼水色。采蓮女發梢沾著的水珠墜在菱角上,比任何博物館里的越窯青瓷都更接近“情色”二字的真義:情到深處的顏色,原該這般帶著濕意的顫抖。水的“盈盈”,是因了桃影的點染而有了情韻;而女子的“盈盈”,是因了青春的飽滿與內心的期待而有了光彩。在這里,色彩悄然完成了從物象到心象的過渡。它不再僅僅是視覺的感知,更是一種情感的震顫,一種審美的共鳴。
現代人總在尋找高級色。他們不知道,當桃花瓣在流速輕快的溪水中旋轉時,那種介于透明與緋色之間的光斑,才是東方美學最隱秘的色譜。東方的色彩美學,從不執著于固化的、呆滯的色相。它所追求的,是一種氣韻,一種流動的生命感。想回到我的南方了。在桃影搖曳的春日水畔,古典意象與當代生命體驗相遇,“盈盈”不再只是文字修辭,而是一種活色生香的生命狀態與審美態度。當風習習,云飄飄,水盈盈,天藍藍,我們恰相逢,相見恨晚。當雷稀稀,雪閃閃,路坦坦,雨綿綿,我們又相見,春意綿延。當世滄滄,人惶惶,海已枯,石已爛,你我再相遇,原來古典美從未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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