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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紐約客》小說丨椰子焦糖布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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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conut Flan

      本文即將發表于2025 年 10 月 13 日《紐約客》雜志印刷版。作者:凱瑟琳·萊西 (Catherine Lacey)是《莫比烏斯之書》的作者,該書部分是小說,部分是回憶錄,她還創作了包括《 X 傳》在內的多部小說。


      Anastasia Fainberg為《紐約客》拍攝

      不知怎的,飛機降落后,安德烈斯和達莉亞還沒走到出租車候客點,達莉亞的錢包就不見了。

      意識到錢包丟失時,達莉亞突然想把包里的東西全倒在地上翻找——在她看來,要是縱容自己這種孩子氣的沖動,丟失的物品或許會神奇地重現。可她已是成年女性,一直努力克制著這類沖動。

      其實那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錢包,更像是個黑色皮革小袋,大小剛好能輕松裝下她的護照、居留卡、信用卡、借記卡、地鐵卡、家門鑰匙,還有一張安德烈斯的小型寶麗來照片、兩支鋼筆,以及七千比索現金。她用磕磕絆絆的西班牙語,安德烈斯用母語西班牙語,在航空公司柜臺、機場咨詢臺、安保部門、行李托運處,后來又在電話里跟不同的人重復著這個清單。他們描述丟失的物品,以及物品里裝的所有東西,像念禱文或咒語般反復背誦。

      工作人員對著對講機交談。一陣沉默,更長的沉默,“暫無消息”,最后徹底沒了下文。“可護照、居留卡,還有護照、居留卡啊,”達莉亞不停地念叨,語氣越來越可憐,“陌生人要我的證件有什么用?”

      “我覺得你該給大使館打電話。”安德烈斯說。

      “大使館?”

      大使館究竟是什么?又能做什么?打電話給大使館是有錢人干的事。只有在大使館有關系的人才會打——比如有個叫泰迪的大學好友在那兒,或是有欠人情的大使。沒人欠達莉亞什么。

      但安德烈斯說不是這樣。丟了護照的人會打給大使館,做了蠢事的曬傷游客也會打——一旦大使館接了達莉亞的電話,她在官方層面就成了那類人。可她并沒有曬傷,從來沒有過。而且,她都已經啟動法律程序,準備把這個國家當作自己的家了,還算得上游客嗎?她早就沒有旅游簽證了,她有在這里居住的許可。可護照還是“背叛”了她。

      達莉亞向大使館電話那頭的人說明了自己的情況。那聲音毫無感情,問她計劃何時回“美國”老家。達莉亞頓時不快。“我不回去。”她說,突然想在這通有錄音的電話里低聲罵一句“去他的美國”——此刻她對美國的憤怒比往常更甚,為這個國家發動的所有戰爭感到憤怒、羞恥又痛苦。但她沒有縱容這股反抗的沖動,反而像念文件似的說道:“我住在墨西哥城。我丈夫是墨西哥人。”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你現在在哪兒?”那聲音問。

      說真的,她在哪兒?這座城市的名字她想不起來了——這里只是個有機場的城市,他們得先到這兒,再打車去碼頭,坐渡輪前往要待一周的小島。她四處張望尋找線索,在一個垃圾桶上看到了這座城市引以為傲的徽章,念出名字時,語氣像是在說一個她記恨了很久的人。

      “稍等。”那聲音毫無征兆地消失了。電話里響起愛國風格的等待音。

      或許,很可能,美國也在生她的氣。或許美國甚至知道,達莉亞從小學起就拒絕唱國歌。或許正因為這個“過錯”,再加上其他種種抗議行為,大使館不會幫她這個“浪子”。但很快,另一通電話接了進來,是當地領事館的人,離她只有一英里遠。

      “我還得把情況再解釋一遍嗎?”達莉亞問。

      領事館設在一家購物中心里。如今,和國務院打交道竟與買軟椒鹽卷餅、血汗工廠生產的衣服成了“同一級別”的事,這倒讓達莉亞平靜了些。終于,這感覺變得真實了。

      一個穿著防彈背心的保安告訴安德烈斯,他不能進去,甚至不能在門口附近等候——接著又用西班牙語補充說,安德烈斯可以在美食廣場等。

      達莉亞按要求關掉手機后,兩道厚重的門才“咔嗒”一聲打開讓她進去。她走進一間熒光燈照明的小房間,排在一個穿佩斯利花紋長褲的女人后面。那女人明顯在發抖,身上散發出金屬味的龍舌蘭酒氣。達莉亞盯著女人露背上排列整齊的圓形紅瘀痕——女人穿的露背裝把瘀痕露了出來。達莉亞認出這是中醫拔罐留下的痕跡:用玻璃罐吸附在皮膚上,促進血液循環,釋放緊張情緒、緩解疼痛、疏通郁結的“氣”。拔罐在北美體弱的白人女性中相當流行,達莉亞知道,自己身上也有同樣的痕跡,只是藏在寬松的T恤下面。

      幾分鐘后,那女人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可輪到她到窗口辦理時,卻用充滿敵意的語氣對里面的男人說話——眼淚還沒干,怒火卻已燃起,仿佛她是男人憤怒的妻子,仿佛男人和她的錢包、護照被盜有關,仿佛這個本可能幫她解決問題的人,就是暗中制造麻煩的人。

      這一切情緒讓達莉亞有些煩躁,可在機場時,她自己也突然哭了——那是一種原始又丟臉的求救信號,像嬰兒的哭聲,是本能的、最本質的“需要”的表達。

      但此刻在領事館,達莉亞不想讓人看出自己哭過。她是個理性、沉著的女人。她來墨西哥不是度假,而是為了生活——一種遠離家人、大部分朋友,以及所有她曾熟悉的“家”的生活。她不要同情,不要安慰,更不想和那個穿佩斯利花紋長褲的女人歸為一類。“別小題大做,”達莉亞對自己說,“別他媽的小題大做。你就是個丟了護照的蠢貨。你就是那個無能的成年外殼里,幼稚的內在小孩。”

      窗口里的男人眼神平靜,可那女人卻毫不在意,仍在訴說前一晚遭遇的暴力襲擊:一個蒙面人用槍指著她,另一個把她推倒在地。聽起來像電影里的場景。男人會信嗎?美利堅合眾國能信嗎?這重要嗎?

      “杰里科,”穿佩斯利花紋長褲的女人看著他的名牌說,“我們就沒什么辦法了嗎?警察一點用都沒有,根本沒用,杰里科。”

      杰里科沒因為她叫了自己的名字就動搖,也沒給這個問題一個像樣的回答。他只是給了她一個二維碼,里面是她需要填寫的表格。他告訴女人,她得回到商場里,去手機殼店旁邊的網吧,在那里完成緊急護照申請,還要提交一份說明失竊情況的宣誓書——這些都需要在授權職員的協助下完成。職員還會給她拍新照片,她得支付快遞費。如果能在上午11點半前把填好的材料送回領事館,且瓜達拉哈拉總領館審核通過,她大概三天后就能去自己選的敦豪快遞(DHL)網點領取新護照。領事館能做的只有這些。

      “我覺得警察也摻和進去了,”女人說,仿佛她是第一個發現這里普遍存在腐敗現象的人——杰里科或許早就心知肚明。

      達莉亞的辦理過程還算順利,除了網吧職員核對材料時,在她的中間名那里停頓了一下。

      “塔盧托?”

      “是我前夫的姓,”達莉亞說,回想起當初的妥協——既不想完全融入他的家族,又不想徹底割裂,于是用了他的姓,卻沒完全冠上。

      “好吧,”男人挑了挑眉,咧嘴一笑,那神情仿佛已經在離婚這件事上站到了她這邊,“現在是你的了。”

      可當達莉亞寫下自己身體和生活的所有細節——身高、體重、眼睛顏色、職業、出生地、生日、國籍、父親姓名、母親姓名、住址、電話、郵箱——拍下照片、錄完指紋、簽上名字、以生命起誓所有信息屬實,把一切交給杰里科并離開領事館后,她卻莫名覺得,自己好像交出了“自我”的所有特質,列出的那些細節再也不屬于自己了。沒有合法證件,她再也無法證明自己來自哪里、是誰。

      達莉亞好幾天沒開手機。她不確定萬一有人打電話來,自己能說些什么。

      商場外,安德烈斯用手機軟件叫了輛車。現在達莉亞的卡全丟了、注銷了,現金也沒了,度假期間所有開銷都得由丈夫承擔。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經濟負擔。

      車很快就到了,司機下車,滿臉堆笑地握手,一邊把他們的背包和行李袋搬進行李箱,一邊跟安德烈斯說著什么,達莉亞聽不懂。

      “他想讓我坐副駕,”安德烈斯解釋道。達莉亞笑了笑,有點懷疑他們是不是要被綁架。但并非如此——只是這個州不允許用這類打車軟件,他們得裝成朋友的樣子。

      坐在后座,達莉亞努力想聽懂丈夫和司機在說什么,可他們的西班牙語又快又滿是俚語,讓她越發覺得自己像個“妻子”。達莉亞正過著“美國女性夢”——那種老式的夢想:被人照料、由人買單,而男人們討論著她聽不懂的事。這讓她想起最近和安德烈斯發現的一件事:只有被綁起來時,她在接受口交時才能真正感受到快感——束縛感讓她覺得卸下了所有責任和自主權,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屈從于對方的動作。

      “是這種無力感起了作用,”她跟朋友坦白這件事時如此推測,“這是我性欲里神秘安裝的‘作弊碼’,還是我身體里天生的大男子主義作祟?”

      她又試著去聽兩個男人的對話。他們在說安德烈斯的出生地——司機顯然對他的藍眼睛和墨西哥城口音感到困惑。沒人相信藍眼睛的他是純墨西哥人;羅馬區(La Roma,墨西哥城高檔街區)的服務員經常跟他說英語,或許是因為達莉亞就坐在桌子對面,一看就是外國人。達莉亞知道,安德烈斯早就厭倦了反駁別人“他肯定有其他血統”的堅持。她聽了一會兒,佩服他一路到渡輪碼頭都沒表現出不耐煩。

      “渡輪”這個詞似乎不太貼切。那更像艘小船,在海浪里劇烈顛簸前行,船長卻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喝著啤酒。達莉亞總想象船會翻掉,把所有人都倒進海里——這個畫面越來越清晰:所有度假穿的衣服在水里展開,手機、錢包、手袋沉向海底。或許會有鯨魚或鯊魚游來,把乘客一個個吞掉。

      但船沒翻,也沒人突然喪命。小船順利完成了任務。碼頭上幾個男人夸張地把行李從一個人手里傳到另一個人手里,最后整齊地堆在岸邊。

      乘客中有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婦,是年紀最大的,背著露營背包,戴著遮陽帽。島上沒有正經汽車,有幾個開四輪摩托的人想載他們去酒店,都被他們拒絕了。兩人各拄著一對登山杖,穩穩地向陡坡上爬去。達莉亞看著他們堅定的背影,安德烈斯則在手機上查地圖。以前他們旅行時,總是她負責指路,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終于,他弄明白了:他們的酒店就在那道陡坡的頂端。他堅持要拎兩個行李袋和那個大一點的背包,達莉亞沒反對這樣分工。她仔細看著安德烈斯。她在享受他的過度付出嗎?她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那一周,達莉亞幾乎什么都沒帶——沒帶手機、錢包、鑰匙。不知為何,她讀不進帶來的書,也沒像往常那樣隨手記筆記。一種強烈的、恍惚的被動感籠罩著她。第一次出去吃飯時,她讓安德烈斯幫她選菜、點餐。雖然他一開始有點猶豫,但達莉亞盯著他,他還是妥協了。

      網吧職員給了她四張新護照照片,可申請只用兩張。照片拍得特別丑,職員當時就提出可以重拍,達莉亞卻拒絕了。反正身份證照片從來拍不出真實的自己,只能拍出政府眼中的你——一堆特征、一個納稅人、一個潛在嫌疑人。

      “簡直像警局存檔照。”安德烈斯說。到酒店房間后,達莉亞把多余的照片扔進了浴室垃圾桶。

      第二天早上躺在沙灘上,達莉亞想,自己的臉有什么特別之處嗎?她經常要跟見過好幾次的人重新自我介紹,因為對方根本記不住她。她的頭發沒有明確的顏色;眼睛按理說算藍色,其實更偏灰色——別人的藍眼睛總能引來評論,可從來沒人提過她的眼睛。有次發型師沒法給她的臉型分類,最后說她的臉型介于所有類型之間。而且無論達莉亞去世界上哪個地方,總會有陌生人在街上攔住她問路,仿佛她的存在如此“中立”,幾乎在哪兒都顯得“屬于這里”。

      安德烈斯在海里游來回——一趟仰泳,一趟蛙泳。他有沒有注意到妻子這種“平庸感”?還是說他能透過表象,看到某種隱藏的獨特之處?達莉亞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擔心他上岸后認不出自己。這想法很蠢,或許也算個實際顧慮。不會的,達莉亞安慰自己,丈夫不會瞥了她一眼,然后繼續在其他沙灘毯上找他的妻子。為了保險起見,她站起來朝他揮手,他也揮了揮手——或許只是在游泳時隨手劃了一下?

      海灣里停著一艘大船,比他們前一天坐的那艘大得多。達莉亞站起來時,發現一艘小船向大船駛去,現在正載著一日游的游客返回岸邊。游客們一個個下船,扶著不認識的男人的手以防摔倒。

      達莉亞看到了領事館里那個哭哭啼啼的女人——現在穿著粉色比基尼,外面套著綠色網眼罩衫,正等著跳上沙灘。在領事館時她們沒說話,但那女人曾回頭朝達莉亞的方向看了一眼,雖然算不上直視。那樣就夠了嗎?她會記得這張不起眼的臉嗎?

      達莉亞趕緊走過去,不想錯過機會。那女人和朋友們笑著,努力在搖晃的小船上保持平衡。當領事館那個“哭包”背對達莉亞時,她又看到了那些淡淡的圓形瘀痕——六個,排列均勻,這么遠都能看見。達莉亞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拔罐痕跡現在也露出來了——她穿的連體泳衣幾乎是露背的。不知為何,這讓她有種“罪證確鑿”的感覺。她突然在沙灘上停住了腳步。

      達莉亞到底想要什么?想讓那女人認出她?給她一個驚訝的小聲問候?這能證明什么?她的腳底被曬得發燙,于是跑回了來時的地方——那個她或許本就該待的地方。

      安德烈斯正站在那兒,微微喘著氣,身上滴著海水。

      “你去哪兒了?”

      “我好像看到一個人。”

      “什么人?”

      “以前認識的人。”

      “可你把我們的東西留下了。我是說——我的錢包還在這兒呢。”安德烈斯打開帆布包,錢包還在。“你平時不這樣的。”

      “什么?”

      達莉亞覺得安德烈斯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或許只是他映出了達莉亞自己奇怪的神情。

      “我只是說,你平時很小心的。不過沒事,沒什么大不了的,沒發生什么事。”

      安德烈斯躺在毯子上晾干身體,妻子也挨著他躺下。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閉著眼睛。然后達莉亞讓他講講第一次婚姻的故事。她早就聽過了,卻還想再聽一遍。孩子要求聽已經聽過的故事時,到底在尋找什么?當他們得到想要的故事時,又會發現什么?

      安德烈斯和第一任妻子十五年前結的婚。當時他們都很年輕,婚姻也很短暫,但之后還保持著友好聯系,像遠房表親,又像同一場自然災害的幸存者。

      達莉亞問了很多關于他第一段婚姻的問題,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多。他當初為什么愛她?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愛上她的?那時候的他是怎樣的人?為什么會離婚?

      安德烈斯努力回想新的細節,可他只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她穿的裙子上的圖案。他當時看得太入神,把布料的花紋記了下來——大朵藍花、中朵黃花、大朵紅花、一小簇粉花苞,重復排列。之后很多年,每當他在她身邊睡著時,閉上眼睛,眼前都會像萬花筒般浮現這個圖案。可當他不愛她了,圖案就消失了。

      達莉亞見過幾張他第一任妻子的照片——每張照片里的她看起來都很不一樣,但始終美麗、眼神銳利,還有點男性化,很像達莉亞第一個愛上的女人。達莉亞已經很多年沒聯系那個女人了,甚至擔心如果兩人偶然重逢,自己會認不出她。

      “你最后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達莉亞問安德烈斯。

      他想了想:“九、十年前吧?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認出她。”

      達莉亞坐起來,低頭看著安德烈斯,在心里盤點細節——如果他失蹤了,她要描述他臉上、身上的識別特征,哪些細節是她能完全確定的。

      回到酒店后,一個穿花裙子、系白圍裙的女人匆匆穿過庭院,手里揮著什么東西。

      “我留著這些呢!”她喊道,“肯定是不小心掉進垃圾桶了。”

      達莉亞那兩張一模一樣的、難看的照片,又回來了。

      那天晚上,他們去了島上唯一一家在一日游游客離開后還營業的餐廳。餐廳就在沙灘邊,能看到海灣里停泊著十幾艘小船,空蕩蕩的。幾個人躺在躺椅上,什么也不做,只看著日落——不再說話,不再游泳,就那樣躺著,放空自己,注視著一天的尾聲。

      安德烈斯點了兩份魚肉塔可,兩人接著偷聽周圍人的談話——有人在吃喝,有人只是閑逛。很多人似乎是當地人,也有些是為了躲避家鄉寒冬來這兒的美國白人。一個極瘦、膚色極深的女人圍著好幾條圍巾,抱著一只小狗,在桌子間快步穿行,身后跟著一個年輕男人。幾個光著身子的小孩在沙灘上和狗玩耍,旁邊的大人們喝著椰子水,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毫不在意。那對拄登山杖的夫婦也在這兒,吃著漢堡,說話聲音太輕,達莉亞和安德烈斯聽不清。

      如果達莉亞還是“原來的自己”,或許會記下眼前的場景——人們談論著太平洋上有一場颶風正往南移動,女服務員興奮地宣布太陽即將落下——可她只是聽著,大部分西班牙語她都聽不懂,又陷入了那種熟悉的茫然與無力感。這一切多么像孩子,多么像“妻子”該有的樣子。

      這時,一個英語聲音插了進來。一個男人在跟女服務員說話,問她孩子近況如何,是否為雨季做好了準備,接著點了一杯米歇拉達(michelada,墨西哥特色啤酒雞尾酒),還特意要求用某種杯子裝。聽到有人在這兒——尤其是在小鎮上——如此大聲地說英語,達莉亞既反感又莫名覺得優越。可她自己遇到復雜的事情也得切換成英語,聽別人交談時常常因為聽不懂而說不出話,她覺得這是一種道德上的“缺陷”。

      比聽到這種聲音更糟的是被這種聲音注意到——被問來自哪里,還要面對“同根同源”的尷尬。男人名叫凱文,雖然一年有半年住在島上,卻從沒學過西班牙語。“老狗學不會新把戲,你懂的。”他戴著一枚尾戒。凱文從鄰桌探過身,對著達莉亞和安德烈斯說話,話題幾乎全是他自己:退休前的房地產事業、環球旅行經歷、對人工智能的看法。

      突然,他問這對夫婦是做什么的。當兩人說都是小說家時,凱文突然大笑起來,聲音洪亮。“兩個作家?這日子怎么過啊?”

      達莉亞和安德烈斯經常被問到類似的問題,有時是分開被問,有時是一起被問。人們似乎普遍認為,兩個作家的婚姻是種“負擔”。達莉亞和第一任丈夫(一位教師)離婚后,在和安德烈斯在一起之前,曾和另一位作家同居過。那個作家刻薄、暴力,精神狀態也不好,但這并非因為他是作家。如今她不僅愛上了一個作家,還和他結了婚,在她看來,這再平常不過了。

      可一旦有人提出“作家夫妻關系本就不穩定”,這種看法似乎就無法反駁了。

      “過得挺好的。”達莉亞回答。

      “哦,是嗎?”凱文說,語氣根本不像在提問。接著他解釋說,自己有很多好故事,要是有時間,說不定也會寫本小說。

      “還有,我不是故意打探啊,你們倆是不是有年齡差啊?”

      凱文還在探著身子,胳膊搭在椅背上,手里拿著米歇拉達酒杯。達莉亞看向安德烈斯,仿佛只有他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同歲,都是四十歲。”

      “哎呀,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不止四十呢,小伙子!”凱文說,他上一任女友比他小四十五歲,所以他對年齡差這事兒“不評判”。達莉亞試著算一算凱文的年齡,卻突然意識到,兩人之間陷入了一陣意味明顯的沉默。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凱文說,“特別開心。可她死了。”

      “哦。”

      “其實是淹死的,就在那邊的海灣里。暗流,能把人卷走。”

      “我很抱歉。”達莉亞說。

      “而且我本來打算向她求婚的!她本來能繼承一大筆錢,能過上好日子的。”

      可她都已經淹死了,這話聽著實在無關緊要。安德烈斯和達莉亞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知道嗎,你長得有點像她,”凱文對達莉亞說,“就是比她年紀大一點。”

      這時,女服務員把兩份魚肉塔可放在他們面前。凱文起身告辭,手里拿著餐廳的杯子,走向沙灘后面的幾間小屋。達莉亞和安德烈斯默默開始吃飯,只是困惑地對視著——在這份愛意里,他們覺得或許能通過眼神傳遞心意。

      吃完塔可后,女服務員端來一份椰子焦糖布丁,還放了兩把勺子。

      “凱文送的。”她說。

      布丁在盤子里微微顫動,滲出甜甜的糖漿。

      “他女朋友的事是什么時候發生的?”安德烈斯問,“就是淹死的那個。”

      “什么事?”

      “他那個在這兒淹死的女朋友。”

      “哦,她去年跟他分手了,直接走了。他卻跟所有人說她被綁架了。這兒從來沒人淹死過,連小孩都沒有。”

      達莉亞這時注意到,那對老年夫婦身高完全一樣。她看著兩人拄著登山杖,步調一致地沿著沙灘穩步走去。

      后來他們跟朋友說,在島上的那一周“很美好”。機場丟錢包之后,一切都很順利。雖然沒提凱文的事,也沒說凱文講的那些故事,但他們提到了那份椰子焦糖布丁——味道有多驚艷,女服務員還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們桌旁,從圍裙里掏出一把勺子,挖了一口一起吃。結賬后,女服務員拿出一瓶梅斯卡爾酒(mezcal),給他們倒了兩杯,還坦言自己不知道還能在島上住多久,可也不知道該去哪里。

      但即便多年后,達莉亞想起那一周,印象最深的還是打開手機時看到的一條消息。

      “這個號碼你還在用嗎?”

      她早就刪掉了前夫的聯系方式,卻始終沒忘掉他的號碼。看到屏幕上跳出這個號碼時,她才想起,丟失的護照上用鋼筆寫著他的名字,作為緊急聯系人。或許很多年前她就該用涂改液把他的名字和號碼涂掉,可她不想涂改自己的人生。她曾天真地希望,自己能同時活在人生的每一個瞬間,希望沒有任何一段時光消失,沒有任何經歷顯得像“異常”。

      約瑟夫肯定更愿意通過短信處理這事,但達莉亞還是打了電話。他立刻接了,沒說“喂”,直接開始解釋。

      瓜達拉哈拉的美國領事館有人給他打電話,說找到了她的護照。她得給領事館回電話,得自己處理這事。這不是他的問題,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年了,她還沒更新緊急聯系人信息。

      “你有筆嗎?”他問。達莉亞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什么。

      “喂?你在聽嗎?”

      她說在聽,她在這兒。接著她問他最近怎么樣——他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了。可他沒回答。

      “你還好嗎?”她又問了一遍。

      “你有筆嗎?”

      達莉亞念號碼時,安德烈斯記了下來。事情辦完后,約瑟夫說他得掛了。她想告訴他,自己剛才還提到他——或許他想知道她都說了什么,或者為什么會想起他。她還想告訴他,今天是她的結婚紀念日,這么多年后她又再婚了。她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說,但她知道他不會在乎。他不是那種會試著“平衡過去”的人。

      “那好吧,就這樣——”

      他沒說“再見”就掛了電話,像電影里的場景。他一直這樣——像蒙太奇里的主角,在雨中跑過街道,及時趕到某地救人,或是逃離什么。

      達莉亞撥通了他給的號碼,第一聲鈴響就有人接了。

      “失物招領處,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失物招領處?”達莉亞重復道。

      “能為您效勞嗎?”

      她報上自己的名字,解釋了丟失護照的事、前夫的情況,以及自己一直沒更新緊急聯系人的事。

      “我得把您轉接給現場的人。”

      “現場?”

      “犯罪現場。”接著,電話里又響起了愛國風格的等待音。

      終于有人接了電話,問了她的名字,卻沒報自己的名字。她把全名和出生日期都告訴了對方。安德烈斯看著她,用口型問:“怎么回事?”她也用口型回:“犯罪現場。”他沒明白。

      “啊,找到了。是這樣,我們想通知您,您的護照找到了。”

      “哦,那挺好的,對吧?”

      “呃,其實不好——有人試圖用您的證件參與人口走私活動,這本質上是個陰謀。目前調查還在進行中,我不能透露太多細節,但大使館對這類事件非常重視。我們希望海外公民了解國際旅行的風險。”

      “哦,可我住在這兒,我住在墨西哥。”

      “是的,我看到了,但您仍是美國公民。嫌疑人還持有您的居留證,不過已經損壞了。”

      “損壞了?”

      “熔化了。他們試圖把照片熔掉,可能是想篡改證件。手法相當業余。不過您的護照——他們想用它帶一個女人從陸路邊境進入美國。我們能抓到他們,部分原因是您及時報失了護照。非常感謝您的配合,您是位負責任的公民。”

      “她長得像我嗎?”

      “我其實不清楚,那不歸我管。但有可能,很可能像。”

      達莉亞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是杰里科嗎?”對方說不是。

      “可這種事正常嗎?你們會打電話告訴我這些?”

      “這是個特殊情況,還在處理中,”那聲音說,“我們希望公民了解情況、保證安全、履行責任。但請注意,您仍需使用新護照,因為舊護照已在我們系統中注銷。”

      “你們不就是系統嗎?”

      “您說什么?”

      “你們就是系統的代表啊。”

      “不,不是您說的那個系統。”

      所以,現金沒了,信用卡和借記卡注銷了,沒人在乎那兩支鋼筆或安德烈斯的寶麗來照片。就連那個皮革小袋,可能也被認為毫無價值——它已經很舊了,也不是名牌。現在想來,那張地鐵卡當時也沒錢了,她上周就把最后一次乘車額度用完了。雖然證件找回來了,卻成了無用之物。只剩下鑰匙——鑰匙還沒找到。

      “沒人會拿你的鑰匙做什么的。”他們登上返回大陸的渡輪時,安德烈斯安慰道。

      可她忍不住反復琢磨:錢包里有任何寫著地址的東西嗎?有人僅憑她的名字,能找到他們在墨西哥城的家嗎?或許只需打個電話,再塞點錢就行。說不定已經有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他們的客廳里了。

      “我們要不要換鎖?”她問。可安德烈斯沒回答,因為他沒聽見——渡輪引擎的轟鳴聲和海浪的咆哮聲蓋過了她微弱的聲音。

      下船后往碼頭走時,達莉亞停下來看木柱上貼的一張尋人啟事。啟事是用英語寫的,已經被風吹日曬得褪色了。失蹤的女人最后一次被看到就是在這座島上。她的身高和達莉亞一樣,眼睛顏色也一樣——藍灰色,頭發是棕金色。照片被曬得看不清細節,但上面有個電子郵箱地址和 WhatsApp 號碼,供發現線索的人聯系。

      在最近的敦豪快遞網點排隊時,達莉亞一周來第一次刷了社交媒體。有幾名記者被捕、被驅逐出境;有人向女友求婚了;大學室友做了個派;還有新聞說,只要和平抗議看起來有“失控風險”,警察現在可以向抗議者開槍;她的侄子正在學騎自行車;數十名無國界醫生遇害。

      接著,達莉亞在一則廣告里看到了自己的臉。顯然,她的頭像被從社交賬號里提取出來,經過濾鏡處理,展示出如果她去墨西哥城某家診所做填充、肉毒素、睫毛延長和染發,會有怎樣的變化。廣告里所有項目都能在一個地方完成,實現“徹底蛻變”。廣告用命令的語氣催促達莉亞:“發現你真正的美。”

      輪到她在敦豪快遞柜臺辦理時,她收起了手機。拿到信封后,她讓安德烈斯仔細看看那本亮紫色的緊急護照——再確認一下里面印的是不是她的小臉,出生日期對不對,確認這是她的護照,確認這個證件能讓她“回家”。

      就這樣,假期結束了。達莉亞回到了他們的公寓,開始仔細留意樓里其他人的動靜——其他住戶、訪客、送貨員。她試著想象那種聲音:有人拿著她丟失的鑰匙(對別人來說是撿到的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把手,走進她的家。她對這種可能性想得太多、太專注,以至于無比確定,終有一天,當某個“陌生人”走進她的生活,準備把她的人生據為己有時,那種感覺她會再熟悉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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