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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速朽到長存,我們仍需一件可留之物。
輕盈、即用、可替換——這些標簽幾乎定義了當代美容的日常面貌。“美”在今天被賦予了一種輕巧而短暫的形態:一款唇膏可以一夜爆紅,一瓶香水更像是當季情緒的速食罐頭;我們與美容產品之間的情感聯結,也在高速的消費與更迭中逐漸變得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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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那些被反復更換的包裝與色號背后,仍有另一種關于“美”的渴望一直存在:我們為什么始終想要留下一件可以被反復凝視、承載記憶、抵御遺忘的美容器物?
或許,我們可以從最貼近“美容之美”的生活場景出發,重新審視這個問題的答案。它不在博物館,也不在秀場,而藏在房間里最柔軟的一隅——妝臺。在那里,我們與自己的臉龐、時間、情緒展開日復一日的對話,美的實踐也由此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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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我們邀請兩位在“美”與“時間”方面持續探尋的講述者,展開一場關于美容器物的深度對話。這是一次關于“速朽”與“可留”的審美辯證,也是一場對“美”的本質與生活方式的重新追問。
藝術家林曦從東方繪畫與生活美學出發,帶我們看見“美容”如何成為精神秩序的日常實踐;古代工藝收藏者沈乾石則通過妝具的演變與研究,揭示“美之器物”如何穿越時間、承載記憶,成為古今愛美之人共同的追求。
“速美”也許定義了當下的時代節奏,但我們是否也該為生活保留一件可以慢下來的東西?不是為了紀念某段舊時光,而是為了回應一個容易被忽視的問題:當美變得如此易逝,我們是否更需要一種可被珍藏、可與時間共同生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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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繪畫、書法到創辦屬于自己的東方妝物品牌,林曦的創作路徑從未脫離生活。在她看來藝術不只是一種技藝表現,更是一種生活方法。“藝術與生活并不割裂,我們妝臺上擺著的眉筆、唇脂、香水,和畫案上擺著的筆墨、硯臺,本質上是一樣的。”當“美”成為日常中的實踐,美容之物也便不僅僅是修飾的工具,而是一種獨特的生活語言。
林曦談道:“我們畫畫時常說,要和筆墨保持溝通,那種控制之外的生長狀態,是藝術的美;生活也是如此,它的無常并不可怕,反而是最值得相信的部分。”
在這個“速食美”、“爆款美學”盛行的時代,希望從古典審美中重新找回一種溫柔的秩序感,正如書畫中講究的留白、氣韻與克制。
于她而言,那一方妝臺,不只是妝容起始的空間,更是一場關于“照顧”與“珍視”的練習。我們如何對待自己的臉、器物與生活,其實也是在回答:我們是否仍愿意好好地與自己相處。
用東方書畫的美,裝點妝臺
COSMO:你的作品都是在描繪生活中的事物,似乎是從一開始就在探索“美”與生活的關系?
林曦:“美”能不能真實地融入生活很重要,被生活中一些細微而溫柔的東西打動,是因為那些藏在細節里的“耐看之美”。這種思路很古典,比如,古代畫家因為材料珍貴,所以會極力在一張畫上投注非常多的情感與內容。我的創作方式里,也在保留著這種“古典的密度”——希望在一張畫里裝下更多、更深的東西。
被觸動了,才會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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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曦和她的繪畫作品?
COSMO:不只在創作書畫,也在做美妝、文房品牌,甚至美育課程。這些看似不同的表達方式,在你看來,有怎樣的內在聯結?
林曦:我一直覺得,藝術家的職責是為這個世界帶來新的感受、新的表達方式。如果我們對“藝術”的理解還局限于兩百年前、只能在畫布上作畫的想象,那就太狹隘了。
中國古代沒有“設計師”這個職業,但有很多對生活極度講究、極具美感判斷力的人,比如,袁宏道、乾隆,他們和匠人合作,才能造出如此多元又精致的器物。
比起過去,現在創作者擁有更多自由,也更容易把一個美的念頭落實。
COSMO:把書畫的美學延伸進妝臺,在設計美妝產品的過程中,哪些細節最能體現你的藝術理念?
林曦:對我來說,美妝設計并不是一門單獨的工藝,它和書畫一樣,是一種視覺的、情感的表達方式。
比如,我們做的多功能眼影盤,它的器形,像一件古代的漆器,也像鵝卵石一樣圓潤,沒有一處銳角,拿在手里有種“溫潤如玉”的安心感。
所有紋樣,都是我親自繪制的——希望像中國畫講究“未畫之境”與“畫外之意”,它不僅是裝飾,而是一種心理的喚起:內在有方向,表達有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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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曦設計的多功能眼影盤?
COSMO:你始終在堅持表達“東方美”,如何理解“東方氣質”的獨特性?
林曦:“東方美”與“西方美”,其實并不只是地理或文化的區分,更深層的分野是古典氣質與現代節奏之間的差異。
現代審美提倡的是速度感和即時滿足,要一眼看上去“有沖擊力”,表達也要“立刻抵達”。但我所理解的東方美,是一種慢的、綿長的、值得等待的氣質。它來自時間的積累,也來自對細節的耐心與對禮序的堅持。
比如中國畫,它最動人的部分,不在色彩張力,而在筆墨的留白與克制。它講究層次、氣韻,強調“不盡之意”的表達方式。美妝也是一樣,我更愿意設計那些可以“慢慢看、慢慢用、越用越懂”的東西,而不是短暫刺激的消費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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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鴨》《認識你的心》by 林曦?
藝術的生活,即生活的藝術
COSMO:會布置自己的妝臺嗎?妝臺上有沒有特別的物件?
林曦:會的,我最喜歡的一件是我自己設計的化妝刷套裝,一整卷攤開來的刷子,對我來說就像我的毛筆。這是我從畫畫經驗中延伸出來的直覺:每一支刷子都有它要完成的“筆觸”,每次展開它,都會讓我有一種“準備開始創作”的心情。
除了這些工具,我也收藏一些和古代女性妝扮相關的器物,比如,宋代的瓷香盒、畫眉的硯臺,這些器物讓我感受到“愛美”這件事其實是穿越時代的。
COSMO:怎么看待藝術品與實用品之間的界限?
林曦:確實有差異:藝術品更抽象、更精神,也更依賴技巧;而實用品,是更貼近身體感受的存在,我們對它的依賴是天然的、日常的。
它們其實都在傳遞一種“氣息”,一種審美、節奏、情緒的三重共鳴。
COSMO:你認為妝臺上的“物”如何參與人的精神的構建?在今天,它還能如何幫助我們建立內在秩序,與自己重新連接?
林曦: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讀《紅樓夢》,其中有一段印象很深:平兒被王熙鳳數落,委屈地去找賈寶玉,寶玉只是輕聲提醒她:“你妝都花了。”接著拿出了幾件極有美感的美容物——紫茉莉香粉和上好的胭脂,平兒的情緒也因此慢慢安定下來,重新打起精神。
這段很打動我:美容的動作,不只是修飾外在,更是一種內在力量的喚回。我們怎么使用一樣物品,也反映了我們如何對待自己。古人講“心物一元”——人的內心狀態和所用之物,是可以相通的。
今天的生活節奏太快了,連“打理自己”都常常淪為一個待辦事項。但當你覺得自己值得被好好對待,就會愿意花時間挑選一支眉筆、一塊腮紅,一只香盒;而這些物的回饋,也會讓你更認真地生活。這種日常的儀式感,不是浪費,而是一種溫柔的“自我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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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乾石眼中,器物之美藏于時間的回響里。
“在收藏領域,我們把這些美容器物稱作‘妝具’。它們能在考古中大規模出土,說明在古代社會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透過這些器物的形制、材質與痕跡,我們得以窺見古人對于美的執著,也重新思考我們與日常物之間的關系。
在當代,我們對于“美”的理解越來越多元,“美物”的發展也越來越快速。我們是否還需要一些“慢物”,來承載記憶,回應內在的精神期待?
沈乾石認為,哪怕是看似“速朽”的現代妝品——限定香水瓶、爆款色號、聯名包裝——也可能成為未來的收藏品。它們不僅記錄了某種消費風潮,更折射著當代的審美趣味與文化心理。
“真正能穿越時間的器物,不只因為它堅固、貴重,更因為它承載了記憶,回應了時代。”
收藏的是古今一致的生活趣味
COSMO:收藏美容妝具是一個特別又小眾的領域,什么是“妝具”?為什么它們值得被研究和收藏?
沈乾石:嚴格來說,“妝具”并不是古董分類中一個獨立的大門類。傳統上,古董多按材質分類,如瓷器、青銅器、玉器等,也會依據功能劃分,如兵器類。但妝具往往被歸入“雜件”——一個既非主流又較為混雜的類別。像粉盒、竹質篦子、銅鏡、香水瓶、陶質小件,這些都是常見的妝具類型。
它們不僅是獨立存在的小物件,更映射出一個時代中完整的生活邏輯與審美體系。這種“生活的微觀切面”,正是它們最迷人的地方。
COSMO:你大學是學版畫的,后來從事策展與香氛品牌創意,是什么契機讓你踏入“妝具”收藏的?
沈乾石:我最初并沒有非常有計劃地收藏這個領域的物件。2019年,我從上海的一家美術館辭職,后來合伙做了一間畫廊。但很快我不再感興趣了,于是我離開了,跑到武漢開了一間茶室。那是2020年12月,在研究茶文化的過程中,我接觸到大量關于古代器皿和工藝的資料,也開始嘗試收集這些東西。
最初是茶碗,但茶碗的文化信息相對單一,我想尋找更復雜、更能與文化貼近的器物,于是漸漸轉向妝具。妝具的魅力在于,它既和古代工藝美術緊密相關,又不像瓷器、玉器那樣“門類清晰”,它的材質繁多,功能各異,卻因此顯得更加自由。它們讓我覺得古人的生活不是粗糙的,而是細致、精巧的。收藏的過程其實是從“喜歡—意識—主題—系統研究”的路徑。
COSMO:你現在收藏妝具的標準和早期有什么不同嗎?
沈乾石:一開始是完全覺得外觀美,但隨著收藏的積累,我慢慢意識到,這個“美”并不是單一的外觀,而是一種綜合體驗。一是工藝的美感。二是時間痕跡的真實。三是與古人審美的聯結。看到星云鏡,它上面會模仿山川云氣的形態,是對神仙世界的想象,我會自然聯想到《阿房宮賦》“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詩文與器物互證的那一刻,會覺得和古人“對上眼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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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 銅星云鏡?
COSMO:你很喜歡收集粉盒,粉盒為什么這么吸引你?
沈乾石:一是粉盒確實是比較基礎的妝具,數量比較多。二是它的材質、工藝差異都很大,非常有意思,收藏了一只,就想有下一只。
比如一只豹斑石粉盒,被車工加工到薄至2~3毫米,輕巧卻有韌性。然而在今天的批量生產時代,幾乎沒人愿意接這種工——費時費力成本高,不適合現代定價體系;這恰恰體現了古人對“工藝之美”大于“實用之便”的價值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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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至右:唐代滑石蓋罐、豹斑石粉盒、銅粉盒?
還有一組白貝彩繪粉盒,看著很輕,其實拿著很有分量。這是因為在地下埋藏的過程中,礦物質滲入導致鈣化,貝殼的物性發生了改變(今天有人叫“玉化”),是時間作用的結果。
這類器物讓我感受到:所謂的“美”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會隨著時間而生長。能直觀感受到時間帶來的質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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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白貝彩繪粉盒?
COSMO:這類藏品好像我們今天的“手辦”,它們也是妝臺之物嗎?
沈乾石:對,幾乎沒有功能,就是擺著可愛。但這正是古人的趣味。他們愿意為“無用之美”付出時間和工藝。古人也會買“擺著開心”的情緒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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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鞏縣窯三彩鴛鴦?
COSMO:古人日常的用香習慣是怎樣的?他們會用哪些器具?
沈乾石:古人用香,與今天的香氛噴霧很不同,日常主要以焚香與熏香為主。比如一只南宋行爐,體量小巧、底部高足,手持不燙,可將香料埋于香灰中緩慢釋放,人在行走時手執爐具,香氣隨步而動——這既是氛圍營造,也是一種身份象征。
熏香還有另一種儀式感極強的方式,至今在中東依然可見:人將小香爐置于長袍內,站在其上方,讓香煙熏透全身后再出門。這種“穿香”的習俗,在古代也很常見。它體現出香不僅是嗅覺的愉悅,更是一種身體的包裹與心理的整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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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霍州窯瓷行爐(香具)?
COSMO:那液體香水呢?我們常以為它是現代產物,古人也會使用嗎?
沈乾石:其實很多人誤以為香水是近代發明,實際上早在宋代,香液就已作為舶來品廣泛使用。比如,這只只有拇指大的琉璃香水瓶,正是因古代香液濃度極高、每次用量極微。它們見證了早期“妝臺國際化”的消費趣味,也展示了彼時對異域香材的熱衷與融合。
唐(舶來)· 琉璃香水瓶?
妝臺上的記憶:妝具是未來的“生活考古”
COSMO:那妝具上的使用痕跡,會影響你的收藏意向嗎?
沈乾石:如果是在拍賣場上,一般會處理干凈。但對我來說,這是加分項,說明當時的主人很珍視它們。這一點本身就很感人:說明他們對美的器物懷有尊重。每當我看到粉盒口沿被反復摩擦留下的光滑痕跡,或者銅鏡背后的手印,都會覺得和千年前的使用者產生了一種審美與情感上的共鳴。
它們讓我們看到:古代的某個人,和我們一樣,被同一種美吸引。
COSMO:現代化妝品能否成為未來的收藏品?
沈乾石:我覺得會的。今天的化妝品雖然帶有“速朽”的標簽——更新快、包裝趨同、生命周期短,但這并不妨礙它們成為未來的收藏對象。因為它們同樣承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審美與消費習慣。
從考古和工藝史的角度看,我們今天覺得“普通”的東西,往往在未來會變得稀缺。比如唐代的粉盒,當時可能是尋常物,但今天卻是博物館里的珍品。同樣,今天流行的限定包裝、某些品牌的跨界合作,甚至一個引發追捧的口紅色號,都可能在50年后成為收藏家尋找的目標。
當然,是否能被真正“留下”,還取決于材質與工藝。比如,玻璃、金屬瓶能穿越時間,但塑料與皮革往往難以抵抗歲月的粉碎與暗化。未來的考古學者在翻檢我們的時代時,或許就在廢棄場中看到這些尚未降解的塑料包裝,從而得以窺見當代消費與審美文化的切片。
COSMO:在今天,如果我們遇到特別一個喜歡的口紅色號,但因為市場趨勢停產了,我們有什么保存的訣竅嗎?
沈乾石:原則就是隔絕空氣,但隔絕空氣一直是件很難的事,我們在家只能盡量做到用最簡單的工具來保存一段時間。比如粉類或膏體,可以套3層密封袋,最大限度減少空氣交換。香水最好在瓶口用蜂蠟封住,再放進低溫、避光環境。包裝紙則要用無酸紙單獨保存,避免酸性紙張加速老化。
COSMO:從你現在的角度出發,一件現代妝具需要具備什么,才有可能被留下?
沈乾石:一定是“美”。但這個“美”不是狹義的好看,而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它可以是工藝上的獨特性:比如,一款瓶身設計極致、用材精巧的香水,即便內容物會隨時間揮發,瓶子本身也會被留下;也可能是審美和記憶的獨特性——某個限定色號成為一代人的青春記憶,哪怕停產幾十年,它依然會有人找尋。
所以“速美之器”與“可留之物”的區別,就在于后者能跨越時間。現代妝具如果只是追逐潮流,就很難留下。但一旦它在美學、工藝、情感記憶上具備了某種不可替代性,它就有可能成為未來的收藏。
消費的迭代,也會反過來推動人們去理解古代妝具的價值。當你意識到今天的美很容易消散,就會更懂得那些古代漆盒、石粉盒為何值得傳世。
原文刊載于《時尚COSMO》9月刊
編輯:ZIYI FANG
撰文:Vannie
攝影:銘子(沈乾石部分)
助理:Zoe
新媒體編輯:Yuri
排版:Cecilia
新媒體設計:Lidianer
圖源:受訪者提供、時尚COSMO、Pinterest、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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