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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韓浩月
1
我側身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就睡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椅子上有一個竹籃,竹籃里鋪了一層防硌墊,墊子上加了一塊折疊的白色舊浴巾。這是他最愛睡的位置。書房的站立式臺燈,散發出橘黃色的光芒,我把燈罩往前方挪了挪,但還是有些燈光灑在他的頭部,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現在是下午15:12分,這個下午覺,他通常會睡到18:00左右。
在看他那眼之后,心里浮現出了一個問題:我愛他嗎。這個問題很奇怪對吧,尤其是當“他”指向一只貓的時候。通常人們都是愛貓的,小貓咪能有什么壞心眼,他們除了好奇點、頑皮點、偶爾闖個小禍,幾乎想不出來有什么不可愛的地方。但我說的愛,不是喜愛,不是對寵物的那種表層的、淺顯的、通俗易懂的愛,而是發自內心深處的一個疑問。是的,人類在付出愛的時候,總是帶著懷疑的。
前一天晚上,我在筆記本電腦上,看五條人的視頻直播演唱會。他也目不轉睛地看完了整場,直到演唱會結束,到了訪談環節,我打算關閉屏幕的時候,他還是眼睛盯著屏幕不放。據說貓眼睛里的世界是灰色的,后來又有人引用科學論據,說他們能看到灰、綠、藍三種色調。這不重要,我好奇地是,極少注視屏幕超過三分鐘的他,為何會看完一場一個多小時的演唱會。他是被藍牙連結的音箱發出的重低音吸引了嗎,還是單純地就覺得,這次屏幕上發出的灰、綠、藍三種顏色,與平時不大一樣?
在他入神地觀賞演唱會的間隙,我忍不住拿出手機打開照相功能,調整到自拍視角,與他合影了一張。他對于人類的這種舉動,顯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鄙視,我慚愧地把自拍視角調了回去,用正常的拍照方法,拍下了他聚精會神的一幕,又順著他眼神的方向,拍下了五條人抱著吉他彈奏的畫面。
一只看演唱會的貓,和他的主人,不,老大,不,爸爸,一起看完了一場演唱會。窗外寒風呼嘯,屋子里暖氣很足,這是冬日最普通平常的一個夜晚。
2
他有一個名字,叫胖子,我偶爾叫他胖胖,大胖子,他的姐姐(真人)每當他不理她的時候,總會羞惱地喊他“死胖子”。但無論稱呼他叫啥,他永遠都是瞪著一雙無辜、純真的大眼睛,仿佛什么都知道、什么又不知道的樣子。其實他最早的正式名字叫辛巴。辛巴是《獅子王》里的那頭幼獅。胖子剛出生的時候的確像辛巴,可是后來愈加憨厚的模樣,遮掩了他的霸氣。
胖子還有個妹妹(貓)叫花卷。花卷最早的名字叫老四,在一窩小貓出生的時候,她排第四個出生。胖子、花卷在剛滿三個月的時候被我抱走。在地下車庫里,他們原來的爸爸,我的朋友,把裝進貓旅行箱的他們交給我,把貓砂、貓糧放在汽車后備箱的之后,摸著他們的頭說了一句,你們有新爸爸了,眼睛就紅了。我趕緊帶上他們逃之夭夭。
老大(胖子的排行)和老四,在我的副駕駛座上,分外安靜,偶爾喵兩聲,他們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也知道旁邊那個握著方向盤、穿著黑色皮衣外套的男人,姓啥名誰。這是他們第一次出門旅行。
這是一個“陰謀”。或者說,這是一個“計劃”。他們是計劃的一部分。計劃的策劃者和實施者是我。2018年冬天,女兒8歲生日的時候,我問她,想不想要養一只貓?她眼睛一亮,女孩們怎么會不喜歡這種軟軟糯糯的小東西呢,她說喜歡,我說好,說不定明年的某個時候,你就會有一只貓了。
家里四口人,分為兩派。支持養貓派和反對養貓派。爸爸和女兒是支持派,媽媽和兒子是反對派。如何說服反對派是個問題,畢竟添丁加口。突破口在女兒那里,在平常的家庭生活當中,她作為四票中的一票,往往具有一票肯定或否決的權力。在說完這個貌似玩笑貌似承諾的話語之后,我絕口不再提貓,只是從網絡書店買書的時候,時不時地買一本與貓有關的漫畫或小說,交給女兒自己看。慢慢地,她開始在家里談論貓,在學校和同學交流養貓知識,偶爾經過貓咖啡館,總是賴在大玻璃櫥窗面前,看著不想走。
2019年6月1日,胖子花卷空降某一藍色玻璃公寓的3205房間。打開門,把貓行李箱放在地上,箱子里,兩只圓滾滾的小東西,探頭探腦地往外看,房間里一片靜默,我也平靜坦然,正在寫作業的女兒從她的小房間里出來,我對她說,你看,爸爸是個說話算數的人,這兩只貓,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不對,你的生日還有半年才到吶,那就提前送給你了,不對,把他倆說成禮物,也不太合適,他倆是你的小伙伴,你是他們的領導,以后,就拜托你了……我像動畫片里的爸爸那樣,假裝有禮貌、講道理。
反對派一時沒想到詞兒來表示抗議,只是說了一句,當時說的是一只,怎么會是兩只?!
3
給兩只貓起名的權利,交給了女兒,畢竟落下戶了,不能再叫人家老大、老四這兩個乳名。那時候胖子還是標準的辛巴模樣,順利成章就有了辛巴這個名字,老四的名字莫名其妙就成了花卷。本來胖子有機會叫饅頭的,這樣兄妹倆就成了一對組合,饅頭花卷,但叫著叫著,花卷這個名字保留至今,辛巴卻慢慢變成了胖子。
女兒懷著極大的熱情,歡迎兩只小貓的到來。辛巴不愧是小男生,多少還貓如其名,帶著點小獅子的霸氣,出了旅行箱就開始和姐姐互動起來,追著逗貓棒,邁著小胖腿在客廳里跑。膽小的花卷躲在沙發里,怎么也不肯出來,女兒以為花卷不喜歡她,還氣哭了一小會。
反對派開始反攻。第一輪是就鏟屎問題產生交鋒。媽媽和哥哥表示拒絕鏟屎,并且對打開衛生間門之后的貓屎味道進行了抗議。這個問題其實好解決,本著誰接來、誰負責的態度,爸爸和姐姐(有了倆貓之后,女兒的新頭銜)負責全部鏟屎工作,平時爸爸鏟,爸爸出差了,姐姐鏟。貓屎的味道也好辦,在衛生間里安裝了紅外線祛味器,就可以將怪味去掉十之八九。
第二輪是就掉毛問題展開“battle”。兩只貓是美短虎斑,這個品種,其實是不怎么掉毛的短毛貓,但即便如此,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還是經常可以看到貓毛或單根飛舞或成團滾動。這其實問題也不大,掃地機器人和吸塵器齊出動,每天打掃一到兩次,還是可以基本實現對貓毛的控制的。
在一樁“百合花中毒”事件之后,從此家里的鮮花和綠植也消失無蹤。這一事件發生在貓進家一個多月時,電視機旁,插花瓶中,幾株新買的百合花清新嬌艷,胖子花卷偶爾過去嗅嗅,我還用手機拍了照。直到花卷去喝瓶子里的水時,才去制止。當天晚上,他倆就開始上吐下瀉。慌亂中上網搜索,才知道百合花對于貓來說是劇毒,哪怕喝了點浸泡了百合花的水也不行。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這兩只平時可以不用怎么刻意照顧的小動物,產生了更深的內在情感聯系。帶他們去看醫生,輸液,清理嘔吐物,喂水,晚上的時候,和他們一起睡在書房里。頭兩天,他們很虛弱,也罕見地表現出人類的求助與依賴,平時不讓抱的胖子花卷,會在我胸口窩成一團睡去,在午夜的時候,胖子會用額頭頂頂我的臉,據說,那是貓類在測試他們的人類朋友是不是還在呼吸、活著。
如果不是這次疾病,我根本無法意識到,人與貓的情感,是不可以簡單地歸類于人與動物、主人與寵物這一范疇的。他們的患病,讓我想起女兒兩歲多時感冒發燒,我徹夜抱著她用毛巾給她物理降溫的情形,女兒和貓生病,所引起的焦慮,在我內心并無二致。焦慮當中,包含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與生氣,但又明確地知道,這樣的情緒需要被克制。很快,在內心的搏斗中,最終是某種溫柔占了上風,這種溫柔,主要是由忍耐、憐憫和保護欲構成,它很快成為我中年性格的一部分。
如果說那歌時間里我內心最后的那一塊長滿暴烈、憤怒種子的“土地”最終瓦解并消失無蹤,我覺得,那是胖子花卷的緣故。
4
溫柔的人,會慌亂,也會堅定。在“中毒事件”過后長達兩年的時間里,胖子花卷再未出現過任何“事故”,胖子由一只帥氣的小貓長成了肥嘟嘟的大胖子,花卷也由膽小鬼變成了在家里“跑酷”的調皮鬼。
為他們產生慌亂,是在他們不到1歲的某個周末,家里來了幾位朋友做客,有人開關了幾次門到外面抽煙,午餐的時候,忽然不見了胖子花卷的身影。起初以為他們怕生人躲了起來,但先是女兒尋找不到他們的蹤跡,聲音里帶了哭腔,后是我拿出貓條無論在手心怎么拍打,都不見他們跳出來,最后得到的結論是,可能在有人開門出去抽煙的時候,這倆趁機溜出去了。
在飯桌上,我開玩笑,說剛好這倆調皮鬼,太麻煩,跑掉就跑掉了吧。說完之后,心里一沉,臉色就變了,然后把朋友們扔到一邊,手里拿了兩根貓條,出門去找貓。
之前看到有人說,居住在樓里的貓丟了,要順著樓梯臺階向上找,因為貓是喜歡往上走動的動物,他們最愛上樓頂了。先去樓頂找,沒找到,又順著步行梯,向下找,32層高的樓梯,向下找到地下車庫,又向上找到樓頂,反復兩次,爬樓腿都爬軟了,喊貓的名字,嗓子快喊啞了,但就是不見他倆的蹤跡。無奈回家,朋友們見勢不妙,紛紛告辭。
我躲進書房里,獨自生悶氣。大約半個小時后,胖子花卷神奇地出現在了客廳里。后來經分析,大家一致認為,他們是躲在了衛生間馬桶底座的洞里,那么小的一個地方,他倆是怎么把自己塞進去的?看到他倆在客廳里沒事人一樣晃悠,又疲倦又無奈地對他倆說了一句,好歹你們也喵一聲呀。
而讓我產生堅定感的,則是另外一個事情。事情不大,其實不值得一說。記得也是一個周末,請朋友來家里吃飯,喝酒聊天,聊到貓的問題,他說,養這玩意干嘛,然后是一連串地表示不滿。我說,請注意你的言辭,這是你在我家,不是我在你家。這頓飯結束之后,我把這位朋友的微信拉黑了。不是中年人的友情有多脆弱,這是價值觀沖突,唯有先拉黑而后快。
5
2020年上半年,疫情最為嚴重的時候,幾乎有半年時間,沒怎么出門,大約有三四個月的時間,更是如同被“封印”在小區里一般。哥哥在房間里打游戲,妹妹上網課,爸爸在書房讀書寫作,媽媽在廚房忙碌做飯,一切像照常一樣,但一切又仿佛在發生變化。
這種變化如同冬天的湖面,表面上結了一層薄冰,看上去光滑無比,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哪個地方會發生裂痕,那裂痕細小,尖銳,刺痛,像紙頁被撕碎的聲音,也像針尖落到水泥地面上跳起又跌落下來之后發出的聲音。
我時常在房間里團團轉,打開的書,一頁也翻不下去,打開的文檔,光標在閃爍,一個字也寫不下去,想喊一嗓子,但覺得無緣由,莫名其妙,神經質,想笑,唇角展開了,卻比苦笑還難看。
我站在陽臺上往外眺望。不遠處的高速公路,有時候幾十分鐘也不見有一輛車駛過。整個世界像靜止了一樣。有時我錯覺這個世界對我關上了一道大門,整整一棟樓里,只有我們四口人還呆在家里。哦,對,還有兩只貓,六口。
胖子花卷剛完成了身體的成長,他們分別在六七個月的時候做了絕育手術,永遠地停留在了貓咪的純真年代,吃飽喝足之后他們有過多的精力需要宣泄,在規劃好路線之后,他們從陽臺躍上沙發跳上柜子再跳下來沖進書房在我的沙發上打幾個滾然后定住不動觀察家長的反應,如果置之不理,那他們就加大跑酷力度恨不得能沿著氛圍燈帶跑上一圈,如果稍加呵斥,他們就會瞬間消失于視野,然后在另一個別人看不見他們的房間里再次鬧成一團。
他們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
冬天湖面上的薄冰在逐漸加厚,上面可以走人了,上面可以騎自行車了,上面可以開吉普車了。春天來了,夏天到了,在房間里的人仿佛不知道季節的變化。爸爸開始上網搜索抑郁癥的狀況,比如不喜歡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音,不希望聽到有人大聲說話,心口沉悶,不再輕易感到開心……一個又一個對號畫完之后,不禁背上出了冷汗。
改變從一個小茶桌的出現開始。打掃了陽臺,找出來一個小茶桌擦干凈放在陽臺上,燒水,泡茶,盤腿在坐墊上,聊天,聽音樂,胖子花卷有時鉆進茶桌底下睡覺,有時蹲成一模一樣的姿態,觀察窗外偶爾飛過的小鳥,激動得不能自已。
從網上買的玩具毛絨老鼠到了,和胖子花卷玩抓老鼠的游戲,我扔,他們抓。胖子喜歡躍起于空中捕捉,花卷喜歡躲在高跟鞋的后面突然沖出來。一只毛絨老鼠,足夠大家一起痛快地玩鬧15分鐘。
我想起自己為什么費盡心思要把他倆帶回家了。童年的時候,我養過一只狗,他是我忠實的伙伴,后來因為犯了一點錯誤,被殘暴地吊死,那時我發誓不再養任何動物。但40歲之后,這個想法逐漸改變,我想嘗試三十多年始終不敢觸碰的傷痛,我想通過重復童年的一件事情,來看看是否還有彌補的機會。在和胖子花卷玩抓老鼠游戲的時候,那不是現在的我,那是七八歲時的我。
哥哥的房間,還是不允許胖子花卷進入。但花卷似乎從未放棄用手勾開那道由竹編做成的擋門,偶爾會得逞,她臥在哥哥裝衣服的箱子上,乖乖地一動不動,哥哥看到這種狀況,總會無奈地嘆一口氣,我去抓她的時候,她瞪大著眼睛,整個身體貼緊箱子不愿意起身,仿佛在說,我不亂跑,我就老老實實呆在這兒還不行嗎。
哥哥和胖子的性格有點像,都是老實本分孩子。有天我走出書房,看見哥哥正在給胖子撓下巴,胖子舒展身體躺在地上,整個肚皮都露了出來。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媽媽拍拍沙發,說花卷過來,聽到這個召喚,無論她在哪里,都會在一陣尖銳的爪子磨地的聲音之后,迅速出現在媽媽的指定位置。媽媽會拍她的屁股,會問她,愛媽媽嗎,花卷會說,愛。
她是什么時候學會說人類的語言的?不知道了,她會說餓了,會說愛,對于貓來說,會說這兩個字就足夠了。
6
如果沒有貓,真不知道這兩年怎么熬過來。養貓的朋友,這樣告訴我。我說,真是這樣的。表面上看是我們撫養了他們,但他們實際上,給予我們的更多。
我吸塵,拖地(用蒸汽拖把),洗碗,洗衣服,清理垃圾……一切忙好之后,看到胖子花卷在清潔的地面上打滾,會有很高的成就感。
2021年的夏天,我們回了一趟老家,把胖子花卷交給了哥哥一個人,他們在一起愉快地相處了半個月。哥哥其實也是一個喜歡寵物的人,只是他的喜歡比較含蓄,不會表達出來,但會真的把胖子花卷當成弱小來照顧。
姐姐還是會為了花卷不讓抱而生氣。但胖子比較配合,被姐姐抱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動也不敢動,只要一動,姐姐就會一把摁住他,他就只好乖乖地躺在姐姐懷里,只有爸爸路過的時候,胖子才會用眼神喊救命。我說,快放開胖子,胖子便開始掙扎,直到姐姐無奈地松手。
媽媽說,你出差不在家,倆熊孩子可老實了,從不胡鬧,你一回來他倆就嗷嗷鬧,狗仗人勢,不,貓仗人勢。
我把胖子花卷叫過來,說,坐下,咱們開個小會,爸爸不在家的時候,一定要聽媽媽的話,OK不OK?
胖子花卷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遇到不懂的問題,他們轉身就跑,屁股上沒有坐腚筋(媽媽的山東話,意思是調皮不安分,坐不住)。媽媽說完這句話,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這是胖子花卷陪伴我們的第三個年頭。
(刊于《湖南文學》,收錄于《燃燒的麥田》)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76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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