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一扇斑駁的鐵門，背后是玻璃的純粹與明亮——對話Glassy Today主理人褚一楠

褚一楠

Winston Chu

Glassy Today工作室主理人

玻璃藝術家

推開M50創意園區里一扇斑駁的鐵門，一個融合了玻璃創作、展示與體驗的復合空間Glassy Today便呈現在眼前。主理人褚一楠解釋道，“Glassy”一詞本意為“如玻璃般閃耀的”。它既寄托著一份美好愿景，每個人都能夠晶瑩通透、閃耀地度過每一天，同時，也致敬了玻璃藝術史上的“玻璃工作室運動”（Studio Glass Movement）。這場運動革新了玻璃藝術的創作方式。此前，玻璃多由工廠工匠制作，藝術家只提供圖紙。而這場運動主張藝術家親手創作，從設計到制作全程參與，使玻璃提升到與繪畫、雕塑等同的藝術地位。關鍵技術的突破使得小型工作室熔煉玻璃成為可能，藝術家由此擺脫對工廠的依賴，獲得獨立創作的自由。Glassy Today正延續著這一精神。在這里，你不僅可以親手體驗玻璃創作，了解玻璃材料的特性與工藝細節，更能感受到一種純粹而明亮的生活態度。

褚一楠玻璃藝術作品（左右滑動查看更多）

褚一楠選擇在M50創立Glassy Today，看中的是這里“歷史的沉淀與當代的活力碰撞”。在他看來，“在這里有一種難以復制的能量場”。老廠房的挑高、格局、墻面留下的歲月痕跡，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藝術現成品，是一個有呼吸、有記憶的容器，完美契合玻璃藝術“傳統”與“當代”對話的特質。

與玻璃的交手，是一次“意外”的必然

與玻璃的“交手”，始于一場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命中注定。在美國求學時，褚一楠偶然走進玻璃工作室，鼓風機“轟鳴”，熔爐“光亮灼人”，有人正用鐵桿挑出發光的熱玻璃。他怔在原地，剎那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身體已經告訴我答案”。

美國弗吉尼亞州克萊斯勒藝術博物館玻璃工作室駐地工作

第一次在窯爐前，目睹固體在高溫下熔化為熾熱的液體，又在冷卻中定格永恒的那一刻，褚一楠被一種純粹的“轉化”之力擊中。這種從固態到液態再回歸固態的物理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充滿哲學意味的表演，無聲，卻震耳欲聾。

“玻璃是矛盾的統一體”，褚一楠這樣形容。它脆弱，要求創作者極致的專注與敬畏；卻又堅韌，能夠穿越時間成為永恒的見證。它通透，卻也在折射、反射、扭曲光線與視覺游戲；它冰冷堅硬，卻可在手中化作水流般的柔軟形態。這種二元性讓他著迷，“通過它表達的不僅是美，更是對不確定性、對轉化、對光與影的思考”。

康寧玻璃博物館駐地工作

弗吉尼亞克萊斯勒藝術博物館駐地工作

美國克萊斯勒藝術博物館駐地工作

帶著這份執迷，褚一楠遠赴美國、英國、意大利等地求學與駐留。這段旅程被他稱為“視野的熔煉”。美國教育鼓勵大膽的實驗和概念的深度挖掘，“它讓我學會如何為作品構建堅實的觀念骨架”。英國則更注重工藝的極致傳統與當代敘事的結合，“它讓我深刻理解到‘技’與‘藝’不可分割”。而意大利的穆拉諾（Murano），則是活著的玻璃藝術史。在那里，褚一楠感受到的是一種浸入骨髓的“工匠精神”，幾個世紀傳承的手藝、對火候分秒不差的精準判斷，那不僅僅是技術，更是一種文化血脈。

多元文化的淬煉，最終融匯成褚一楠獨特的創作語言。他既有前衛的藝術思考，也對傳統工藝抱有深深的敬意，并始終嘗試在兩者之間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持續而真誠的對話。

“他鄉”的碎片與“此在”的根

在褚一楠看來，玻璃藝術在中國仍處于被廣泛誤解的階段。“西方有玻璃，中國有陶瓷”，從根源上講，玻璃并不原生于中國。盡管玻璃藝術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但在中國本質上仍被視為一種“舶來品”。“目前國內很多人常把玻璃藝術稱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實際上它并不屬于中國的非遺體系。玻璃藝術源自西方，最早是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包括清代鼻煙壺的制作技藝、北京料器廠的琉璃瓦工藝等。”

那么，如何用玻璃講述一個真正屬于中國的故事？

從學生時代起，褚一楠就被高腳杯的優雅與美感吸引，于是他在英國畢業時做了一套玻璃榫卯結構重新詮釋的高腳杯作品。“每次暑假回北京，我第一件事往往是去紫禁城溜達。”靈感源于有一次他抬頭看到屋頂的榫卯結構，“我想把這種元素融入高腳杯設計。西方酒杯功能明確、不可互換，而我的設計讓杯身可拆卸。不喝紅酒時，換上馬天尼杯頭，就像拼積木一樣自由組合?！?/p>

褚一楠玻璃藝術作品（左右滑動查看更多）

“印象最深的是做榫卯玻璃件時，我把學校的打磨機用得直冒煙?！币驗闆]注意到水泵沒水，硬生生磨了幾個小時。榫卯工藝在木頭上可行，是因為木材有膨脹系數，允許輕微擠壓；但玻璃硬碰硬，必須分毫不差：插入時不能晃動，貼合時又不能過緊，這個精度要求讓制作過程異常艱難，但他堅持了下來。

對他而言，更深層的探索在于如何將文化記憶熔入玻璃之中。在他名為《歸途》的作品里，褚一楠將在海外收集的廢棄玻璃瓶與從故鄉帶去的一捧泥土共同熔鑄。那些曾承載不同家庭日常的瓶子，是“他鄉”的碎片；故鄉的泥土，則是“此在”的根。在窯爐的高溫中，它們交融成全新而溫潤的形態?！斑@個過程于我，是一次精神的和解與回歸。它告訴我，所有經歷，無論來自何方，最終都會熔鑄成現在的我?！比缃?，這件作品靜靜地放在工作室里，提醒著他創作的本源。

過去、現在與未來：玻璃藝術的“燈塔”和“熔爐”

M50的空間既是褚一楠的工作室，也是畫廊、教室和會客廳。他典型的一天，往往穿梭于多種節奏之間。上午他安靜創作，處理訂單或進行個人實驗；下午則開放接待訪客、學員，或與偶然走進的策展人、藝術家鄰居聊天?！斑@種節奏讓我在孤獨創作與開放交流之間保持健康的平衡?！?/p>

對他而言，個人藝術創作是向內探索，是與自我、與材料的深度對話，成果是高度個人化的觀念表達，過程可以充滿不確定性和實驗性。而商業的創作則是一場雙向的、面向外的對話，需要深入理解產品的受眾以及商業目標?！拔业膭撟魇窃趦蓚€體系的交集里尋找最優解。這并非是一種妥協，反而是一種有趣的‘命題作文’，它逼迫我在特定的框架內進行創新，常常能激發出意想不到的創意火花?！彼囆g在他看來是“我想表達什么”，而商業合作是“我們如何共同表達”。

褚一楠理想中的Glassy Today，會是一個玻璃藝術的“燈塔”和“熔爐”?！八粌H僅是我個人的工作室，更是一個開放的、激發創意的平臺。”他展望這個空間將容納更豐富的功能區：一個小型畫廊用于舉辦國內外玻璃藝術家的展覽；一個共享工作區，為年輕的玻璃創作者提供設備和空間；一個材料圖書館，收藏來自世界各地的玻璃原料；還有一個帶階梯的小廣場，定期舉辦講座、對談和放映活動。

褚一楠玻璃藝術作品（左右滑動查看更多）

“我希望它最終能成為一個目的地，人們來到這里，不僅是為了做一件手工，更是為了感受玻璃藝術的整體氛圍，參與一場關于美與創造的對話?！瘪乙婚J為玻璃既古老又極具未來感，其唯一邊界是想象力。在M50這個充滿歷史回響的空間里，玻璃藝術正如一面棱鏡，折射著過去、現在與未來。褚一楠在這里所做的，就是“持續地用火與光，將這無限的想象，凝固成一個個澄明的瞬間”。

寫在最后：一個普通人的藝術故事

在很多人看來，學藝術似乎總與“家底豐厚”綁定，但褚一楠所走的，卻是另一條路。他來自陜西一個普通家庭，不是富二代，也沒有顯赫的背景。去英美留學，靠的是獎學金以及全家人不計付出的共同努力。在他留學期間，父母甚至選擇成為“北漂”，只為支撐兒子在大洋彼岸的學習與生活。“所以整個過程其實是家庭和個人一起努力，才換來一個比較好的結果?！瘪乙婚@樣說道。

“對我來說，選擇就像建房子。只有A和B可選，沒有C和D的余地，每一步都得精準判斷下一個路口該往哪走。要是選錯了，可能就會跌進深淵，甚至回到原點?！?/p>

回國后，他加入上海玻璃博物館。由于曾是當時唯一在美國多家博物館工作過的中國人，館方希望他將經驗帶回中國，賦能本土玻璃藝術生態。但現實很快露出棱角，玻璃藝術在國內幾乎找不到對口的工作。

“沒有工作，要么你去創造，要么轉行?！彼鲞^電話銷售，賣過中學課程。最戲劇性的是，坐在以“愛丁堡大學”命名的會議室里，和?？?、高中學歷的應聘者競爭上崗。他不避諱這段經歷，“人要活下去，就不能逃避現實?！?/p>

《自己》玻璃分層畫

后來，他進入一家包裝設計公司。盡管從未系統學過平面設計，他硬是逼著自己現學現用。也曾因創意過于天馬行空，被總監提醒：“不要給自己挖坑。”再后來，他加入喜茶，從設計師轉型為產品經理，負責飲品周邊的全案策劃。他學會了如何讓一個營銷概念落地，如何讓消費者“分不清是在為飲品還是周邊買單”。所有這些經歷，都在無形中為他日后創立玻璃工作室打下基礎。

“我始終認為，理想的做事狀態需要明確終極目標，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否則很容易在過程中迷失方向。沒有直接創業的資本，只能靠血淋淋的碰壁，一步一步把路走出來。但很幸運的是，我的工作室一直處于穩步向上的狀態，沒有出現太多偏差。”

路的盡頭往往仍是路。生命的開闊，從來眷顧那些敢于走向窄門的人。羅丹說：“藝術是孤獨的勞作，是持續不斷的修行。”藝術屬于所有愿意在現實土壤中種下理想的人，沉默地燃燒，透徹地活著，以脆弱成就堅韌，以瞬間凝鑄永恒。

文 | 趙明達 汪哲慧

排版 | XG 審核 | 林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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