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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pixabay
謝淼焱,湖南益陽人,兒童文學作家。在國內主要兒童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童話等百余萬字,作品十余次入選全國各類兒童文學年選,獲2020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第四屆、第五屆兒童文學金近獎,第五屆張?zhí)煲韮和膶W獎。出版有長篇小說《滄水謠》《月塘的長歌》《守藝人》《小兵達來》等。
文 | 江玉婷,作者授權首發(fā)
不久前,謝淼焱接到表哥打來的電話,說老家辦了場馬拉松,參賽選手繞鎮(zhèn)上的幾個村子跑圈,還來了不少游客。村頭,臨時搭起了一個集市,桌上擺著村里人自釀的米酒、蜂蜜。
“與時代脫節(jié)的那部分消亡了,還有一部分融入了現在。”謝淼焱自小看父親從蜂箱里搖出蜂蜜,每年能產百來斤。這幾年,農家蜜越來越暢銷,供不應求。
“月塘村”位于湖南益陽,是兒童文學作家謝淼焱的“文學地標”。在離家的日子里,他寫下了《滄水謠》《月塘的長歌》《守藝人》。
不過,謝淼焱并不認為自己是“作家”。
他說,自己“就像一個票友,達到一定程度也可以上臺表演”,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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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馬拉松比賽
一、生死
在湘中方言里,“沖”指山間平地,高山間往往有村落聚集。
“我們家的‘沖’更多指偏遠,因為那兒的山并不高。”謝淼焱講到,村子幾經合并,地圖上的“月塘村”消失了,那一片兒都叫“月塘沖”。不過,當地人都知道月塘村的位置。
謝淼焱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從小就開始學習等待。比如,他想吃地瓜干,母親早早在年初栽秧,等到秋季成熟,從地里刨出地瓜,再一擔擔挑回家。
“一要參與,二要等待。”他總結。
幼時,輩分關系曾讓謝淼焱困惑。兩個同齡的孩子沒法一起玩,一個要畢恭畢敬地叫另一個“叔叔”。面對比自己小的女孩,謝淼焱要叫“姑奶”。
大人習以為常,這是族譜里的規(guī)矩。
謝淼焱看過一個視頻,一個輩分高的小孩坐首席,在大人堆里主持儀式。評論區(qū)里,有網友羨慕孩子輩分高。謝淼焱則擔憂:“他(小孩)會不會覺得不舒服,覺得壓力大?”
少年時代,謝淼焱時常感到孤獨——和同輩分的大人說不到一起去,與同齡人相處小心翼翼,生怕亂了“綱常”。為了保險起見,他逐漸把自己變成“邊緣人”。
就這樣,謝淼焱找到了“同類”——村民老何。謝淼焱寫過一個短篇《阿啟》,小說得了第四屆《兒童文學》金近獎。老何是“阿啟”的原型。
現實中,老何高考失利,復讀后落榜。他在村小當起了代課老師。幾年后,老何丟了工作,備受打擊。漸漸地,他有些精神失常。和小說里的“阿啟”一樣,老何走失了。
“至今下落不明,家人一直沒找到他。”謝淼焱遺憾地說。
謝淼焱還講到殯葬習俗。在過去,葬禮是件大事,家家戶戶都得幫忙,有人支援桌椅板凳,有人去廚房打下手。
后來,有了做流水席的團隊,一車拉來所有用具,從擺放桌椅到烹飪、上菜、打掃衛(wèi)生,包下全程。村里人只管隨份子、吃席就行了。
葬禮籌備更便捷,但攀比時有發(fā)生。比如,有人家連請幾天西洋樂隊,光“煙花”這一項就支出幾萬元——這超出了祭奠的應有范疇。
不過,老人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沒變。“我沒見過,村里有老人恐懼死亡。都在(為死亡)做準備,可能提前十幾年就開始準備了。”謝淼焱說。
在謝淼焱小時候,爺爺帶他進山閑逛。爺爺指著一棵大茶樹說:“這地方不錯,將來我要埋在這里。”他還說:“我絕不埋在竹子旁邊,它的根會亂躥,拱得人睡不踏實。”
爺爺當過私塾先生,八十多歲腿腳利落、思路清晰。爺爺怕自己去世后謝淼焱傷心,于是叮囑他:“到了那一天,你不要哭,人都是要死的,我不希望你哭。”
村里,老人總會提前買好棺材,放在屋后用油布蓋住。有一天,父親忽然對謝淼焱說:“有一副棺材不錯,你幫我一起去買。”謝淼焱有些驚訝:“(你)還不到70歲,買什么棺材?”
謝淼焱勸不動父親,還是陪他去了。幾年后,村里實行火葬,工作人員把棺材收走,并給予相應補償。父親對補償很滿意,但他雇車把棺材拉回家,花了200元運費。補償里不含運費。
父親打來電話,聊到了棺材,語氣如常——就像說起一件“網購失敗”的商品,由于退貨后運費自理,略感失落。謝淼焱哭笑不得,他笑著對父親說:“沒事沒事,運費我給你報了。”
二、貧窮的日常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湘中山村,貧窮是一種常態(tài)。”謝淼焱在窮困中度過了童年。
那時,他唯一苦惱的是,識字后找不到可讀的書,“村小沒有課外書,就連鄉(xiāng)里的中學也沒有像樣的圖書館”。
謝淼焱的爺爺是私塾先生,留下一套刻印于道光七年的《康熙字典》,裝了滿滿一箱子。爺爺說,這是太爺爺花了十擔谷子換回來的——相當于一個私塾先生一整年的收入。
趕上天氣晴朗的日子,謝淼焱的父親總要把《康熙字典》拿出來曬曬。這天,雞鴨進籠,豬狗進圈。謝淼焱趁著曬書,能翻看一會。但上面全是繁體字,無法滿足他的閱讀需求。
于是,謝淼焱迫切尋找一切可以讀懂的文字,“連路邊包過糕點的半張報紙也不放過”。
謝淼焱的舅舅也曬書,但舅舅曬書出于生計需要。
舅舅家開鞭炮作坊,他從各處收來廢紙,用來做鞭炮筒。有人為了壓秤,故意把紙泡濕。因此,他不得不時常在樓頂曬書。
少時,謝淼焱爬上舅舅家的陽臺,就像老鼠掉進了米缸。
他找到一本泛黃的《小靈通漫游未來》,愉快地看了一下午。到了回家的時候,謝淼焱還沒看完,于是把書藏在瓦縫里,還拿些破布頭蓋上偽裝。
后來,每當聽說舅舅家要卷鞭炮筒,謝淼焱就纏著母親去。
“說是要幫忙,其實就是為了找?guī)妆緯础!敝x淼焱笑著說起,他在舅舅家的陽臺,每次都能找到幾本兒童雜志或是通俗小說。
那些年,謝淼焱為了把書帶回家,沒少花心思——有時把書藏在墻縫里,有時塞進衣服里。謝淼焱“偷了”幾年書,舅舅竟一次都沒發(fā)現。他有些得意,“覺得自己很聰明”。
其實,舅舅早看穿了孩子的把戲,只是裝不知情。多年以后,舅舅對謝淼焱說:“我很慶幸,那些本該做成鞭炮的破紙皮,被一個愛讀書的孩子當寶貝給撿起了。”
除了舅舅家的陽臺,謝淼焱還從一對篾籮里找過書。村里有位伯伯經常在農閑時,挑著篾籮四處收荒貨(收廢品)。趕上中高考結束,伯伯總能在學校附近撿到廢棄的書。
書是伯伯撿來的,他沒花錢,愿意讓孩子們挑喜歡的拿走。謝淼焱印象很深,他從伯伯那里得到過一套少兒雜志,全年一共12本,麻繩從書脊處規(guī)整地扎住了一整套。
“大概是讀初一,我看了梁羽生的小說就想寫武俠小說。寫了好多頁,(小說)后來搞丟了。”謝淼焱說到,他從初中開始寫散文,寫完就照報紙、雜志上的地址投稿。
到了高一,他寫的敘事散文《黑鳥》在《中學生學習報》的副刊發(fā)表,占了四分之一版面。現在他還記得,當時報刊郵政地址在鄭州工人第一新村。
謝淼焱各科成績都挺好,除了英語。村小老師上課說方言,英語也用方言教,這讓本來就艱難的外語學習雪上加霜。“音標就沒學好,只能死記硬背。”謝淼焱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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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房子上有扇小窗戶,那是謝淼焱兒時學習、生活的地方
高三第一次模擬考出成績,謝淼焱的英語成績不高,估摸著只能考上市里的師專。“那時讀大學已經要交學費,每年要交幾千塊。”他想到家里沒錢,在高考前幾個月去了廣東打工。
那是廣東順德的一個燈具廠。
進廠后,謝淼焱每天拿錫槍焊點,只做一個動作,一天干十幾個小時。他只是干活,不知道手頭做的是什么。過了很久他才知道,自己做的是懸掛在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燈。
有天下班,謝淼焱躺在床上休息,突然想到:“這輩子就這么過下去了嗎?”關于未來,他想過當作家,也想過當老師。到了9月,有同學考上軍校,謝淼焱這才知道,軍校免學費。
當年12月底,還有一次入伍機會。謝淼焱辭去了廠里的工作,匆忙回老家應征。
入伍第二年,他參加軍校招生考試被錄取了。他笑著說:“學校果然不收學費,平時還會發(fā)生活用品、津貼。”
上了大學,謝淼焱保持寫作習慣,相繼在《萌芽》《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西南軍事文學》等雜志發(fā)表散文、中篇小說。
2003年,畢業(yè)前一晚,謝淼焱還不知道將來要去哪里工作。第二天,學校通知他到遼東的一個小鎮(zhèn)報到。那是謝淼焱第一次聽到這個地名,他立馬翻出一張地圖找具體位置。
三、家庭活動
剛到東北時,謝淼焱不停地找湘菜館子,“感覺東北的辣椒不夠辣”。待久了,他發(fā)現當地有“一道溝”“兩道溝”,甚至是“十道溝”。他想到了老家的“沖”,“命名方式都差不多”。
謝淼焱自嘲:“我是一個寡味的人,沒什么興趣愛好。”下班回家,他除了看書,就是寫東西,不打麻將、不打撲克,對逛街、購物意興闌珊,手機里沒下載視頻軟件。
遇上小說寫不出來,他也不著急,“反正沒人催我,寫不出來就放那里。”放上一段時間,新想法就冒了出來。總之,他在感到舒適時寫作。如果寫得不舒服,他就轉去看書。
謝淼焱真正開始寫兒童文學是在2012年。一個重要原因是妻子懷孕了,他想給孩子寫點什么。加上離家近十年,“想家的感覺出來了”,他開始寫老家的事兒。
最初,謝淼焱寫了一個十萬字的長篇《野孩子》,講的是村子里好玩的事。因為發(fā)不出來,他把小說拆成幾個短篇,或改寫成散文,刊在《兒童文學》《東方少年》等雜志。
2013年,女兒出生了,一天天長大。在女兒識字前,謝淼焱和妻子輪流給女兒講睡前故事。有兩三年,他寫的速度趕不上講的,經常要“現掛”——臨時給女兒現編故事。
謝淼焱逐漸培養(yǎng)起“對象感”——寫作時,心里有了一個具體的傾訴對象。他也更清楚孩子的興趣點。寫兒童文學以后,他投稿的“成活率”越來越高,幾乎“寫一篇成一篇”。
妻子支持丈夫的寫作。謝淼焱每寫完一篇小說,都會聽取家庭成員的意見。女兒自小在城里長大,更關注新鮮感。妻子是高校的思政課老師,有一定的教育學基礎,她代表了家長視角。
“在我心里,工作占1/3,生活占1/3,寫作占1/3。”謝淼焱想了想,糾正道:“實際上,寫作上花的時間不到1/3。但在重要性上,它能占這個比重。”
有時,生活和寫作是交疊的。比如,謝淼焱周末送女兒上興趣班,興趣班開在商場里。等女兒下課時,他抱著筆記本在樓下寫一會兒。在出差的火車上,他用筆記本寫一會。
有一年五一假期,謝淼焱4天沒出門,寫完了兩萬字的中篇《演習故事》。還有一年去岳父家過節(jié),親友在樓上打牌,他一個人在樓下客廳寫小說。
謝淼焱的寫作是零散的,零零碎碎地寫,積少成多,發(fā)表的小說、散文、童話有一百多萬字。“對專業(yè)的兒童作家來說,這個(產)量肯定是少的。但對我來說,我是滿意的。”他說。
值得一提的是,謝淼焱的打字速度很快,有時一天能寫七八千字。在決定外出打工前,他想學點技術傍身,于是專門學了打字、排版。他能當速記員,每分鐘能打一百七八十個字。
2019年,在東北工作了17年的謝淼焱調回湖南。6歲的女兒更頻繁地回村子,實地找到小說提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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壩下村莊,謝淼焱供圖
四、近鄉(xiāng)情怯
工作調動后,謝淼焱離家鄉(xiāng)近了。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不是“村里人”。村上有婚喪嫁娶不會通知他,在村里的父親打理一切。
有時,父親會打來電話,說家里有親戚來串門,拿走了兩本他寫的書。“你(下次)回來要記得去(他家)一下。我把東西(禮物)給你備好,你自己帶過去。”父親叮囑。
在東北生活了十幾年,謝淼焱跟村里人的生活缺乏交集,慢慢有了距離 。但一回村,他從遠遠見到第一個人起,就自然切換成鄉(xiāng)音。他仍然想融入村子,從語言、神情到肢體動作,都傳遞出這一信號。
每次回村,謝淼焱都會見發(fā)小阿桂。和兒時一樣,阿桂推門而入,熟稔地和謝淼焱打招呼,和謝淼焱的父親打招呼。寒暄后,阿桂只是坐著,靜靜地抽一顆煙,陪謝淼焱待一會。
謝淼焱知道,阿桂是專程來陪他的。他們默契地都沒說出口。抽完一顆煙,阿桂走了。謝淼焱點點頭,沒說別的,既沒道別,也沒挽留。
有一年冬天,兩人坐在門口烤火,屋外下著雪,雪籽粒粒分明。火盆畢剝作響,火光跳躍著,暖黃的光映在臉上。他們只是翻手烤火,一個沒說話,另一個也沒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忽然想起兒時的一次爭吵。兩人在上學路上吵了一路,吵完幾天沒說話。他們分析了很久,最后“破案”了:起因是阿桂家煮白菜,謝淼焱說他家炒菜不放油。
發(fā)掘出“真相”后,兩人哈哈大笑。
關于當下生活的艱難,阿桂不會主動提及。比如,事后謝淼焱才知道,阿桂的妻子出過車禍,全身多處骨折,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阿桂帶妻子去長沙治病,一直沒聯(lián)系謝淼焱。
知道這件事后,謝淼焱很生氣:“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呢?”阿桂淡淡地說:“告訴你也沒用,你也不是醫(yī)生。”阿桂做好了一切準備,他習慣于獨自解決問題,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阿桂是這樣,謝淼焱的父親也是這樣。
父親今年75歲,身體硬朗,每天早上5點起床散步,一走就是一萬多步。他在家釀酒、搖蜜,吃不完就賣掉。
不同季節(jié)產的蜜不同:槐花蜜最香,也最貴(大概要80元一斤),稻花蜜次之。油菜花開得多,產量大,價格也最便宜。實在無事,父親就在園子里侍弄菜。
謝淼焱擔心父親買菜不方便,他還曾買來肉和果蔬,處理好放進冰箱。過一段時間,他回老家發(fā)現,肉和菜幾乎沒少。父親攤了攤手,無奈地說:“地里有菜,吃不完啊。”
趕上節(jié)假日,謝淼焱帶妻女回村。隔輩親結實地存在著,但兩人有溝通障礙:孫女聽不懂方言,爺爺不會講普通話。遇上長難句,需要謝淼焱“翻譯”。
這倒也不是說,父親時刻需要兒子幫助。比如,他帶孫女去挖土豆。爺爺在前面挖,孫女跟在后面撿。兩人沒交流,各干各的。但光看背影就知道,祖孫倆都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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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村子里的水庫,謝淼焱供圖
對話
謝淼焱&江玉婷
問:“謝淼焱”是筆名嗎?
謝淼焱:這是真名,我爺爺取的。最開始,爺爺取的是“燚”(yì,意為火燃燒的樣子)。后來我上學要建電子檔案,字庫里沒找到“燚”,只找到“焱”,就改成了“焱”。父母很自然就接受了。爺爺興許會有點難過,但他也沒說過什么。
我覺得“淼焱”也蠻好,3個“火”、3個“水”,很對稱,都是12畫。
這名字真好,我吃過名字的“紅利”。上學抽背,新老師看花名冊,只要不是從頭念到尾,永遠不會抽到我。拿不準念什么,就會略過去。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早期機票是手打的,工作人員經常打成“淼淼”“淼森”。到了現場,機票和身份證對不上,我就登不了機(笑)。
爺爺給很多小輩取過名,比如我有堂哥叫“學愚”“雪窗”“孟池”。他取的名字都很獨特,一般不會重名。
問:爺爺對您影響很大。
謝淼焱:爺爺很嚴格。他如果看到有后輩在玩牌,手里的戒尺“啪”一下打過來,一輩子不許沾(賭)。我爸爸,還有我伯伯這一代人,撲克、麻將都不會。我也是,現在也不會。
爺爺留給我最寶貴的財富是《康熙字典》。我從小就會用它查字,剛上小學就認識很多繁體字。到了大學,我學古代文學要比同學輕松些。這都是爺爺留給我的。
問:家人能接受您不參加高考嗎?
謝淼焱:不能接受。當時我是突然決定不參加,家里人都好詫異。我反復解釋之下,他們最后也接受了。
從小,父母就很尊重我的意見,一次也沒打過我,口頭教育兩句是有的。我見過,有家長怕小孩去水庫游泳出事,就把孩子吊樹上打一頓。我從沒被父母打過。
問:為什么想寫月塘?
謝淼焱:剛開始寫兒童文學,我是從熟悉的寫起。我家是月塘村,中間有一條河。我外婆家的村子叫石壩口村,村尾有個大水庫,我會把兩個村子的景致連一起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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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荒廢多年的小橋 謝淼焱供圖
在這個山坳里,有十幾戶人家,房子挨房子,這就形成了一條路,家家離得很近。近到什么程度?誰家孩子哭,哪兩口子吵架,不用出門就能聽清。
我在《月塘的長歌》里是無意識地寫,人物隨著命運起伏。當然,里面有虛構的成分。但我寫的時候,總有一個影子在那里。
《守藝人》是編輯老師的建議,建議我圍繞一個主題來寫。書里,我寫了不同職業(yè)的消亡,涉及鐵匠、刺繡、中醫(yī)等6種職業(yè)。
拿鐵匠舉例。早些年,村里有習俗,誰家生了孩子就拿米去各家換廢棄的鐮刀,攢夠100戶去鐵匠鋪打一個手環(huán)。鐵匠接活兒要收手續(xù)費,但是打長命手環(huán)免費。這是全村給新生兒的祝福。
這和我們平時發(fā)朋友圈,點贊送祝福是一個道理。鐵打的手環(huán)有一點不好,它沾水會生銹,容易把袖口蹭臟。現在大家都習慣買現成的銀飾,好看還省事。
和我書里寫的一樣,村里的鐵匠鋪是傳下來的,爐膛里的火不知燒了多少年。鐵匠打的鐵器耐用,鋤頭上的木柄都爛了,鐵器還完好無損。
村上,家家都有一把鐵匠打的菜刀,一把能用很多年,保存得當還能傳家。由于菜刀質量太好,它的需求就少。加上推廣農業(yè)機械化生產,鐵制農具閑置下來,鐵匠接的活就更少了。
現實里的鐵匠鋪關門了。鐵匠的兒子去鄰近的鎮(zhèn)上謀生,做起了裝修生意,安裝鋁合金門窗,也做全屋定制。后來,村里開始蓋新房,他又把店開回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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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您對打鐵很熟悉?
謝淼焱:不需要查資料,我閉上眼睛就知道一把刀是怎么打出來的。小時候,我經常在鐵匠鋪看打鐵,不知不覺就看了半天(笑)。
我爸現在還在用鐵匠鋪打的菜刀。他總說,這么好的刀,用一次少一次。老一輩人很喜歡,但年輕人不喜歡,因為款式單一,看起來“笨笨的”。
鐵匠鋪開不下去,人工成本太高。
打菜刀要2個人,一天最多打2把。我爸跟我講,在鄉(xiāng)下毫無技術含量的小工,只是在工地搬水泥、挑磚,一天也要兩百五六。如果有技術,會刷墻,會貼瓷磚,工費可能要三五百。鐵匠鋪要維持下去,一把菜刀至少要賣三四百。這么高的價格,誰來買呢?
我回想起來,看打鐵是一種生動的體驗。我的下一代見不到了。這是種遺憾。但這又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我用文字把它儲存下來。以后也許有人想復刻“魚鱗刀”,就可以做出來。
問:木匠和中醫(yī)呢?
謝淼焱:我爸年輕的時候,跟師傅學過兩年木匠。他會做些簡單的木匠活,太復雜的做不了。他會打棺材,但上了年紀以后,沒力氣干了,那些花紋他不會雕。
我奶奶的三個哥哥,也就是我的三個舅公都是中醫(yī),在當地很有名。小時候我去舅公家拜年,他們會給我一把甘草吃。在舅公家,小孩兒吃的零食都是藥材。舅公家的孩子要背《湯頭歌》,他們背不下來就很煩惱。我爸也跟著學了一點中醫(yī)。
以前,村里有赤腳醫(yī)生。被蛇咬了,大家知道要綁條繩子,阻止蛇毒擴散。就像我書里寫的那樣,赤腳醫(yī)生用開水煮瓷碗,用瓷片劃開傷口。農村條件簡陋,這樣處理過的瓷片更鋒利,更無菌。吸蛇毒的時候,嘴里提前含一口高度白酒,吸完以后吐掉。這樣醫(yī)生會安全一些。
我小時候至少見過3次,我爸就是這么救人的。寫完以后,我專門給他看過。我從小在農村長大,路上見到蛇不會大驚小怪,一眼能分辨出是不是毒蛇。毒蛇的頭是三角形的,咬的傷口也是三角形。遇見毒蛇就繞遠一點,沒毒的話,可以用棍子把它挑到一邊。
現在家家都有車,真被毒蛇咬了,拉到醫(yī)院打一針血清就解決問題了。不像以前那么麻煩。
問:您父親會的本事好多。
謝淼焱:我在《守藝人》里寫了一章《旋覆蜜》,主角是“養(yǎng)蜂人”檀樹坡叔叔。我姑父真是養(yǎng)蜂人。
我家墻上有洞,洞里面嵌蜂箱。我從小就分得清蜜蜂和馬蜂。馬蜂有毒,蜜蜂沒事,別招惹它就好。平時,我爸和姑父交流怎么養(yǎng)蜂,讓蜜蜂少生病。他們沒有競爭關系,每家產的蜜是有數的,都不多。不會說,你家賣出去了,我家就賣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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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在園子里的蜂箱 謝淼焱供圖
我爸會的多,因為有農閑,他需要打發(fā)時間。我在書里寫“周詩人”,周家靠種地就夠吃。這是真的,村上的人家是這樣。
現實生活中的“周詩人”很年輕,又有閑,他就找點喜歡的事做,寫寫詩。的確是這樣。
我小時候喜歡擺弄樂器,自己拿個笛子,或者是口琴琢磨,也能吹出調來。
表哥跟我說,馬拉松比賽那天,村口有人唱花鼓戲,戲本也是村里人編的。他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賺錢,單純因為喜歡。在鄉(xiāng)村,始終有人研究這些。
我想,大概哲學家也是這樣產生的——保持好奇心,又有點閑暇。
問:講講“烏壩”吧。
謝淼焱:我在小說里經常寫到“烏壩”,它的原型是“煤炭壩鎮(zhèn)”。因為煤炭資源豐富,工業(yè)化程度高,商業(yè)聚集,有飯店、網吧、KTV、臺球廳。
每到年前,大家都去煤炭壩置辦年貨,買新衣。要娶媳婦的人家,去煤炭壩轉上一圈,就能買齊金首飾。那時候,在煤炭壩工作、買房,成為“煤炭壩人”,是一個熾熱的目標。
雖然在煤礦打工有危險,工作也不穩(wěn)定,但總比種地強。阿桂的父親在煤礦干過,干了幾年攢了2萬塊,回村蓋了一幢漂亮的兩層小樓。
根據我的觀察,大部分人最終會回村子,無論老少。區(qū)別在于,如果掙得多,回村蓋的房子可能更豪華。我爸說過,村里有幢房子蓋起來花了100萬。
2004年,我大學畢業(yè)后,用第一年工作攢下的一萬多元翻新老宅。那時,一萬多已經蓋不了樓房了,只夠蓋四五間平房。現在如果想蓋一幢漂亮的小樓,恐怕要幾十萬。
我的第一部長篇《滄水謠》,講的就是煤炭工人子女的故事。當時,我身邊有很多小伙伴家里有人在烏壩。
現在,城鄉(xiāng)差距在縮小。村村通了水泥路,家家都有車,村里的孩子也玩手機、平板電腦、平衡車。同樣的,農村的家長也焦慮孩子的教育問題。都一樣。
我還寫過三巧的兒子“鰲峰”,鰲峰經常逃課去游戲廳打游戲。這事兒也有真的成分。他姓謝,長大后惹上麻煩,陷入傳銷組織。家人為了贖他出來,花了不少錢。
問:老人的生死觀挺震撼我的。
謝淼焱:我爸之前給我打電話,說他存了些錢,想把家門口那塊土路硬化,大概有十幾個平方。我說,又不曬谷,澆成水泥地也沒用。到夏天,水泥地還熱。
他說,怕自己辦喪事那天下雨,大家站門口踩一腳泥。(他)考慮到這種程度。
我岳父也是這樣。他79歲的時候,說什么都不坐火車,不坐飛機。我們讓他來長沙玩,怎么勸都不來。他想的是:“我要是哪天生病了,死在外面怎么辦?”
實際上,我岳父身體非常好。妻子家有姐妹三人,過年三家人回去,岳父能給十幾口人做一桌菜。他一定要自己做飯,不讓別人伸手幫忙。
幾年前,他讓我?guī)退麑懩怪俱憽N覍懲暌院螅軡M意,他會逐字去看。岳父專門跟我講,要把他去廣州、武漢做生意的事寫進去。他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這是他得意的。
現在,我岳父選好了墓地,碑都刻完了,生年刻上了,卒年空著。只要沒到那一天,老人就會一直準備。他們想的是,自己提前都準備好,別到時候手忙腳亂,給孩子們添麻煩。
問:您在女兒的教育上會焦慮嗎?
謝淼焱:我倒不焦慮,女兒比我焦慮多了(笑)。她的成績稍微往下一掉,老師短信就發(fā)到我手機上。我看了試卷,主要是幾個生字錯了,問題不大。我跟女兒說:“沒事,下周考好點就行了。”她還是很緊張,如臨大敵。
以前,我跟愛人開玩笑。我說:“咱倆都沒考上清華北大,憑什么讓她承擔這么大的義務?”愛人也接受了我的觀點,更松弛了。我們會監(jiān)督孩子學習,但不是以一種很焦慮的心情。
我家小孩讀小學六年級,她沒上過輔導班、奧數班,學的是舞蹈、書法這類。她感興趣,就讓她學。我比較開心的是,她在學校里發(fā)生什么事都會跟我們說。我更看重和孩子的交流。
在飲食上,她還不太適應,吃不了辣。她喜歡東北菜,喜歡吃餃子、疙瘩湯。有時候,她會說:“爸爸,你今天回家買點餃子回來。”到了晚上,我就會給她買回來。
如果趕上周末,全家一齊上手包餃子,雖然看相不怎么樣,但隨了自己的喜好,味道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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