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完物》里的大腳娘,
其實“每天喝完咖啡去演農(nóng)村婦女”。
遲蓬很符合我們對一個“老戲骨”的想象:低調(diào)、謙虛、隨和。9月初的北京,陽光還很熾烈,遲蓬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卡其色短褲、運動鞋來到COSMO的拍攝現(xiàn)場。這一天,她說了無數(shù)次謝謝,鞠了很多次躬,告別時,溫柔地擁抱了在場的工作人員。
這段時間正是她很忙的時候。《生萬物》熱播,她在劇中出演質(zhì)樸善良的大腳娘,粗糙的皮膚、佝僂的體態(tài)、地道的方言換來滿屏“毫無表演痕跡”的稱贊,對繡繡的愛護、和封二的互嗆賺滿了觀眾的淚和笑。有人翻出她在《幸福到萬家》和《小巷人家》里的表演,夸她在刻薄和善良的角色之間,仿佛“面相都變了”,感慨她終于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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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今年65歲。她于1976年考入山東省話劇團學(xué)員班,1983年與濮存昕搭檔出演她的第一部電視劇《紅葉,在山那邊》,拿到了飛天獎最佳女配角。那時她想,應(yīng)該會有更多好角色找到她了。
在此后40多年的演藝生涯里,她出演了近80個角色,大多是配角、農(nóng)民。她說自己是綠葉,隨著年齡增長、戲份變少,如今她更像是各個劇組的“補丁”,這個組補一補,那個組補一補。
說起這些,遲蓬語氣里不帶絲毫不甘或苦澀,反倒是十分幽默。她搖著用來做道具的陶罐烘豆機,講起她在德國開飯店的弟弟給她送了臺很好的咖啡機,早上,她總得喝杯咖啡才能喚醒自己。“每天喝完咖啡就去演農(nóng)村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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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點進城”,創(chuàng)造更多不同的角色,是她的“一個小夢想”。但,既來之則安之。這是她的處世哲學(xué)。她只想自由地往前走,不強求,同時,“永遠保持好的競技狀態(tài)”。
以下是遲蓬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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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特別意外。我普通地完成了一個角色,要準(zhǔn)備下一部戲了,沒想到(大腳娘)反響這么大,我忽然覺得特別幸福,特別開心。每天的太陽比平常還燦爛。同時我特別清楚,這個角色是編劇寫得好,賦予了人物很多美的東西,觀眾喜歡這樣善良有大愛的婆婆,我是占了個便宜,可不能沾沾自喜,不能驕傲,還要繼續(xù)努力工作。
一開始這部戲找到我的經(jīng)紀(jì)人,說是劉家成導(dǎo)演的戲,我高興壞了,我想管它什么劇本,我一定沖過去。后來一看劇本這么好,而且這個人物我有些經(jīng)驗,農(nóng)村戲我演得不少了,我之前也體驗過農(nóng)村生活,所以接到這個角色以后感覺很親切。
大腳娘是農(nóng)民,但她有原生態(tài)的、人的本能的生存狀態(tài),所以在做功課的時候,我把人物的年代感放到了首位。我看了很多過去的黑白照片,有的焦點都是虛的,但是人的狀態(tài)都在里邊。那個年代可能她們連照相機都沒有見過,人是空白的,傻傻的,嘴都合不上。所以我想她一定要純凈起來,一定要站在地面上,甚至坐在、躺在地上,絕對不能脫離土地,絕對不能脫離那個年代那個環(huán)境下長出來的這么一個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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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在《生萬物》中飾演溫暖善良的大腳娘,
在《小巷人家》中飾演刻薄算計的莊奶奶?
還有語言、形體,這也屬于演員做功課的一方面。我媽媽是蘇州人,爸爸是山東蓬萊人,正好演大腳娘說山東話,《小巷人家》里莊奶奶說蘇州話。我沒多聰明,語言方面是沾了光。
《生萬物》里大腳娘對繡繡態(tài)度轉(zhuǎn)變那場戲,是我們?nèi)易谀情_會。大腳他爹從利益角度覺得我們家娶繡繡,能占著便宜,我不同意。大腳說,“我看她好”,山東話的意思就是我愛她。他把這么心底里的話掏出來給我們倆了,我嘩的一下就站起來了。站完覺得不對,我們在開會,又坐下來不吭聲了。完了她忽然有種竊喜,看著兒子還有點不好意思,馬上跟老頭說我沒說的了,我絕對同意。我當(dāng)時也是下意識地站起來,我想站一下再坐,強調(diào)正在開會,大腳娘在家里地位又最低。因為愛兒子,兒子說我喜歡她,大腳娘才有180度的轉(zhuǎn)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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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腳娘從質(zhì)疑到接受兒子
喜歡繡繡的過程?
演《小巷人家》也是這樣。我記得有一個鏡頭,莊奶奶說不過黃玲了,她氣得也不知道怎么說了以后,把腳一翹,意思是我不跟你一般見識。這就是形體。語言只是表達的手段之一,要從方方面面武裝人物,往人物身上貼。
莊奶奶這個角色很多人討厭她,但我得給她合理化。演壞人不能批判著去演,那就淺薄了。她其實很委屈,這么大的年紀(jì)了,還要操心孩子們孫子們,你們還跟我有矛盾,不聽我的。站在她的角度她認(rèn)為自己做的事情都對,別人都是錯的,所以演的時候,要很理直氣壯,她很生氣很糾結(jié)。
我一直認(rèn)為,演正面人物一定要找她的瑕疵,演壞人一定要找她身上好的一面,她才能鮮活、立體。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老師說的。當(dāng)演員要觀察,要看書,你才有積累,你才能把人演活了,才能讓別人看了以后過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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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是美術(shù)老師,我小時候也學(xué)過一點畫畫。上學(xué)的時候有文藝宣傳隊,在學(xué)校里又報幕又跳舞的,一下心就浮躁了,所以放棄了跟媽媽學(xué)畫畫。那會兒也是孩子,喜歡熱鬧,喜歡上臺表演。
1976年我16歲,跑去歌舞團請老師教我跳舞,老師告訴我16歲(學(xué)舞蹈)已經(jīng)很晚了。當(dāng)時山東話劇團正在招學(xué)生,我就去試試看,沒想到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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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左二)在山東話劇團和同學(xué)的合影?
在劇團里,就是一群孩子,傻乎乎的,覺得做演員了特別高興。因為太多的孩子,而且是很好的孩子,都沒有考上,那年濟南市的錄取名額就三個。所以大家都非常努力。有一次練臺詞的時候,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朗誦的時候,大家不可能站得很近,所以說排練場里,走廊、二樓、三樓,都站滿了人。后來我跑到廁所去了,我想不要怕臭,臉沖著門外練臺詞。
我們當(dāng)時學(xué)的是純戲劇,而不是電影。電影和戲劇表演方法是不一樣的。但我們對電影也非常憧憬,因為話劇只有一些城市的人看,電影是全國人民都看,對我們來說當(dāng)然有非常大的魅力。
有一回在大連演出話劇《基督山伯爵》,集體去看了電影《小花》。回來以后我們很興奮,劇院的人說遲蓬像陳沖,倪萍像劉曉慶。我是長頭發(fā),大辮子,倪萍是短發(fā),正好和《小花》里邊的造型挺像的。完了以后我們倆就不安分,說一定要去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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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的長頭發(fā)、大辮子造型?
但制片廠來選演員,劇院一般會把我們關(guān)在一個房間,不讓我們見。上完廁所回來誰也不許出去了,這一上午就在排練場里等著練功或者干嘛,也不許上聲樂課,怕導(dǎo)演們聽到這個教室里有孩子。老師說你們先把基礎(chǔ)打好,不要浮躁,不要急于出名,真正的熱愛藝術(shù),要愛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愛自己的名氣。
我在學(xué)員班上了4年學(xué),畢業(yè)以后全班24個學(xué)生都分配在山東話劇院做演員。我也在舞臺上一直演話劇,1983年拍了我真正出來的第一部電視劇《紅葉,在山那邊》。我演一個北京妞,賴賴的懶懶的待業(yè)青年,無所事事,前途一片灰暗。說話也北京腔,“干嘛呀你”。當(dāng)時也是迅速學(xué)北京話。
后來這部戲我拿了飛天獎(最佳女配角獎),我覺得很意外:我有這么好嗎?我又沾了光了。確實那個戲?qū)а莺茫瑒”疽埠茫瑢?dǎo)演給我的東西很多,我自己并沒有這么高的水平,所以我很感激蔡曉晴導(dǎo)演。
日后我就開始想接好戲了,但哪有這么多好戲找你?你也不是什么大演員,生瓜蛋子出來第一個撞了個角兒。所以采訪我的時候我也不敢露面,我怕自己太浮躁,更淺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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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下來,從《紅葉,在山那邊》到《沂蒙》、《美麗的事》,包括《生萬物》等等,我也演了一些我比較喜歡,對我來說比較特別的作品,但我一直不是什么知名演員,只是因為我笨,我什么都不會,只會演戲,我又高興演戲,所以一直在干這行。有次在組里,聊起誰高調(diào),有人說遲老師是個低調(diào)的人,另一個老師就說她低調(diào),我告訴你她叫遲沒調(diào)。“遲沒調(diào)”這個外號就被這么喊起來了。其實我是機器一喊停以后就回歸自己了,我不在意這些。我知道演員很普通,就是社會分工不一樣,沒什么特殊的。
2013年,我因為《百鳥朝鳳》提名了金雞獎最佳女配角。我當(dāng)然希望得獎了,沒有一個演員不希望得獎。但是我心里又特別明白,我在《百鳥朝鳳》里面的戲份太少了,提名我都很驚訝。當(dāng)時正好倪萍是開獎嘉賓,在臺上說我穿著毛衣、膠鞋就來了,為我沒得獎感到可惜。我坐在臺下想,倪萍你怎么這樣說,這么多大明星大腕都在場,我算什么?你怎么把我說出來了。我恨不得上去捂她的嘴。后來,彼此都忙,我不敢打擾她,也沒有再去和她交流。只是我想她為我這么一個小演員來發(fā)聲,特別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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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自我,散漫,不太喜歡別人約束我。有時思維也算比較另類,想干什么干什么,只要沒有原則上的錯誤。精神自由多幸福,這種活法對得起自己,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多省事兒。
這可能是骨子里帶來的基因。我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搞教育的,也經(jīng)歷過時代的觸動,不太會嚴(yán)格要求我們孩子。我爸爸也是,他們跟我們像是朋友一樣。我現(xiàn)在跟女兒也像同班同學(xué)似的,沒有家長的訓(xùn)斥。“你該怎么樣”、“你看人家孩子”,這些話我嘴里沒說出來過。有個說法是“緣分”,大家認(rèn)識很難得的,這么多人,她怎么來做你的孩子?所以說大家要互相尊重,她是你的孩子,但她跟你是平等的,什么事我都跟她商量。以至于她現(xiàn)在越來越大了,我快成“孫子”了,她快來教育我了。我們家沒大沒小的,交流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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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88年生的她,帶孩子那幾年沒怎么拍戲。我不玩演戲,玩另一件事情了,也非常過癮。因為家里邊弟弟妹妹全都在德國,我可以抱著孩子去德國,去法國、意大利旅游。也很開心,能學(xué)到好多東西。
當(dāng)然那以后找我演戲的人就少了,但重新回來后又碰到好運氣。2006年,我接了《法官老張軼事之別動感情》,一部數(shù)字電影,第二年拿了電視電影百合獎優(yōu)秀女演員獎。一下把我不安分的心又激活了,慢慢我又拍戲了。
不過這些年,我一接到劇本就是演農(nóng)民,要么就是年代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是現(xiàn)代的戲也是卷個包袱跟著兒子或者閨女進城去打工。城里人很少,我都記不太清楚了。我們沒事在現(xiàn)場和演員們聊天,說咱們都是命苦,為什么農(nóng)民都找咱們?為什么咱們進不了城?但也可以理解。導(dǎo)演或者投資人沒見過你演城里人,他不敢把這個賭注下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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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蓬在軍旅題材電視劇
《光榮之旅》中飾演賀超英,
劇中是颯爽的短發(fā)造型?
以前我們老演員叫綠葉,綠葉要襯著紅花,現(xiàn)在我們年紀(jì)大了,戲份越來越少,圈子里的老演員都自嘲地說,我們叫補丁,這個組補一補,那個組補一補。很多人物經(jīng)常還要去世,這部戲我上吊了,下部戲我癌癥化療死了。好在演員都習(xí)慣了,就是停尸房不銹鋼的床也躺過,我們都不迷信。
既來之則安之,我不會因為年齡感到緊迫。每個演員都希望多面,我也想走出村子,但沒有人找你,就把你手底下這點活干好,泰然處之就好了。
我希望隨意,希望簡單。我一直認(rèn)為每個人都是一個大baby,無論多大年紀(jì)、什么身份,心里都還是延續(xù)著童年。盡管有的時候想做一些事情,力不從心了,但只要心不老,人就不會真正變老。尤其作為演員,永遠要保持年輕和純潔。哪怕“純潔”聽起來和60歲不搭,也要把內(nèi)心放干凈放空,迎接下一個角色。就像運動員一樣,除了基本功,更需要保持非常好的競技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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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于《時尚COSMO》10月刊
編輯:王鐳靜
視頻編輯:璐穎
撰文:小聶
攝影:Daisy李銀銀
視覺:卞玉清
攝像:盛偉
妝發(fā):武姝彤
造型:Xiaoxue Liu
造型助理:RONG
鳴謝:尋常茶室陶瓷工作室
新媒體編輯:Yuri
排版:Cecilia
新媒體設(shè)計:Lidianer
圖源:時尚COSMO、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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