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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在玉樹州囊謙縣的山路上顛簸時,我總疑心車輪碾過的不是泥土,是被歲月揉碎的經卷。導航顯示距白扎鄉巴麥村尚有三十里,可風里早已飄來酥油與柏香的氣息,像一雙無形的手,正輕輕撥開橫亙在天地間的云霧。當同行的藏族向導才讓忽然勒住馬韁,指著前方斷崖喊出 “尕爾寺” 三個字時,我手中的相機 “哐當” 落在草地上 —— 那哪里是寺,分明是造物主把千年時光凝在巖壁上,又請梵音為筆,在嶙峋怪石間勾勒出的人間佛國。
紅墻映巖:下寺的煙火與光陰
沿著被馬蹄踩出的羊腸小道往下走,峽谷的風忽然溫柔起來。先是看見幾株老柏樹,枝干扭曲如經筒轉動的軌跡,樹上掛滿的經幡在風中舒展,紅的像火,藍的像天,黃的像高原上最烈的陽光。再拐過一道彎,下寺的紅墻便從巖石后探出頭來,像害羞的修行者,半掩在灰褐色的崖壁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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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居士們住的地方,” 才讓的聲音帶著敬畏,“上寺在更高的懸崖上,是活佛和僧人們修行的圣地。”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下寺的殿宇依山而建,紅色的墻體被歲月浸出深淺不一的紋路,白色的佛塔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與崖壁上的巖石渾然一體。若是站在遠處看,竟分不清哪塊是天然的巖石,哪處是人工的殿宇 —— 仿佛千年前,這里的石頭自己長出了佛龕,長出了經堂,長出了人間煙火。
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酥油茶、糌粑和老木頭的香氣撲面而來。院子里,一位穿著藏青色氆氌的老阿媽正坐在石階上捻羊毛,陽光落在她銀白的發辮上,像撒了一把碎金。見我們進來,她放下手中的毛線,轉身進屋端出兩碗酥油茶。茶碗是粗陶的,碗沿有一道細小的裂痕,可盛著的酥油茶卻冒著暖融融的熱氣,喝一口,醇厚的奶香里帶著淡淡的鹽味,從舌尖一直暖到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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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碗有三十年了,” 老阿媽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指了指碗沿的裂痕,“我阿爸當年守護寺廟時,被土匪的子彈打穿了碗,幸好沒傷到他。” 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裂痕,眼神飄向院角的老梨樹,“那時候下寺還沒這么多房子,只有三間土坯房,活佛和居士們擠在一起念經。有一年雪災,巖羊凍得跑到院子里,阿爸就把家里的糌粑拿出來喂它們,說它們也是佛祖的孩子。”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老梨樹上掛著幾個經幡包裹的木盒,才讓說那是居士們為逝去的親人祈福的信物。風一吹,梨樹葉沙沙作響,竟與殿內傳來的誦經聲合在一起,像是跨越千年的對話。老阿媽起身要帶我們去轉經筒,她的腳步有些蹣跚,卻走得異常堅定,每轉動一次經筒,就會輕聲念一句 “嗡嘛呢叭咪吽”,轉經筒上的銅鈴便叮當作響,把時光都搖得慢了下來。
走到經堂門口時,我忽然看見墻上掛著一幅褪色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輕人穿著軍裝,背著步槍,站在寺廟的紅墻前,笑容明亮得像高原的太陽。“那是我兒子,” 老阿媽聲音有些哽咽,“他在白扎鄉派出所當警察,五年前救迷路的游客,掉進冰窟窿里,再也沒上來。” 她伸手摸了摸照片里年輕人的臉,手指在冰涼的相框上停留了很久,“他小時候總在這經堂里跑,活佛說他有佛緣,可他說要保護更多人…… 現在好了,他成了峽谷里的風,天天繞著寺廟轉,我一聽見風響,就知道是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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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忽然就涌了上來。我看著老阿媽布滿皺紋的臉,看著經堂里搖曳的酥油燈,看著窗外崖壁上探頭探腦的巖羊,忽然明白,這下寺的紅墻之所以溫暖,不是因為陽光,是因為一代又一代人把心留在這里,把愛留在了這里。那些煙火氣,那些笑聲與淚水,那些堅守與傳承,早已和崖壁上的巖石融為一體,成了尕爾寺最珍貴的經文。
白云繞殿:上寺的修行與堅守
從下寺往上寺走,路變得愈發陡峭。才讓說,這條徒步路線是千年來修行者踩出來的,最陡的地方幾乎是垂直的,需要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我抓著巖壁上的灌木,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流,落在巖石上,瞬間就被曬干,只留下一道淺淺的鹽漬。
“當年建上寺的時候,工匠們都是用繩子吊在懸崖上鑿石頭,” 才讓一邊走一邊說,“活佛說,要把寺廟建在離天最近的地方,這樣才能聽到佛祖的聲音。” 我抬頭望去,上寺的白色殿宇在云霧中若隱若現,像懸在半空的天宮,紅色的經幡在云霧中飄蕩,像是從天上垂下來的彩帶。
爬了大約一個小時,終于到了上寺的山門。山門是用整塊巖石雕成的,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經文,有些地方因為風雨侵蝕,字跡已經模糊,可依然能看出雕刻時的虔誠。推開山門,一座小小的庭院出現在眼前,庭院中央有一口老井,井臺上放著一個木瓢,瓢柄被磨得光滑如玉。“這口井是千年前挖的,” 才讓說,“不管多旱的年份,井水都不會干,僧人們說這是佛祖賜的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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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的盡頭是主殿,殿門敞開著,里面傳來低沉的誦經聲。我輕輕走進去,看見幾位穿著紅色僧袍的僧人正坐在蒲團上念經,他們的表情平靜而專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殿內的酥油燈擺成了蓮花的形狀,燈光搖曳,把墻上的唐卡照得愈發莊嚴。唐卡上畫著釋迦牟尼佛的生平,色彩雖然有些暗淡,卻依然能看出筆觸的細膩 —— 才讓說,這些唐卡是歷代高僧親手繪制的,有些已經有八百年的歷史。
一位年長的僧人注意到了我們,他起身向我們合十,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他的名字叫洛桑,已經在上寺修行四十年了。“我十六歲來這里的時候,上寺只有五位僧人,” 洛桑師父說,聲音像山間的溪流一樣清澈,“那時候沒有電,晚上就靠酥油燈照明,冬天冷得厲害,就把經文裹在懷里,用體溫焐著。” 他指著殿角的一個小房間,“那是我的修行洞,里面只有一張石床和一個經架,我在里面住了二十年,每天只吃一頓飯,除了念經,就是看峽谷里的日出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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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洛桑師父走進修行洞,洞里果然狹小而簡陋,石床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羊毛毯,經架上擺滿了用藏文寫的經卷,有些經卷的紙頁已經發黃變脆,卻被保存得異常整齊。洞壁上有許多小小的手印,洛桑師父說那是歷代修行者留下的,“每一個手印,都是一顆向佛的心。” 他伸手摸了摸洞壁上的手印,眼神里滿是敬畏,“有一年地震,崖壁裂開了一道縫,眼看就要塌了,我和其他僧人跪在洞前念經,念了三天三夜,裂縫竟然慢慢合上了。你看,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走出修行洞時,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雨。雨絲細細的,落在臉上,帶著一絲清涼。洛桑師父說,這是吉祥的雨,會給峽谷里的生靈帶來好運。我站在殿外的平臺上,俯瞰整個尕爾寺大峽谷,峽谷里的溪流像一條銀色的帶子,蜿蜒曲折地流向遠方,遠處的雪山在云霧中露出尖尖的峰頂,像守護著峽谷的巨人。忽然,幾只野猴從巖壁上跳了下來,它們一點也不怕人,圍著我們嘰嘰喳喳地叫著,洛桑師父從懷里掏出一把糌粑,撒在地上,野猴們立刻圍上去搶食,樣子憨態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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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猴子是峽谷里的精靈,” 洛桑師父說,“它們在這里生活了幾百年,和寺廟里的人親得很。有一年我生病,下不了山,是猴子把野果放在我的門口。” 他看著猴子們,眼神里滿是溫柔,“佛說,眾生平等,這些生靈和我們一樣,都是這峽谷的孩子。”
雨越下越大,我們只好躲回殿內。洛桑師父給我們泡了一壺磚茶,茶的味道有些苦澀,卻越品越香。他說,上寺的修行者們每天都會喝這樣的茶,因為苦澀過后,才能嘗到甘甜,就像人生一樣。我看著殿內搖曳的酥油燈,聽著外面的雨聲和誦經聲,忽然覺得心里異常平靜。原來,真正的修行不是遠離紅塵,而是在紅塵中堅守本心;真正的信仰,不是掛在嘴邊的口號,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執著。
峽谷情深:生靈與土地的眷戀
從尕爾寺下來,我們沿著峽谷徒步。才讓說,這條徒步路線是整個玉樹最美的路線之一,春天的時候,峽谷里會開滿格桑花,夏天的時候,溪流邊會長滿冬蟲夏草,秋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楊樹會變成金黃色,冬天的時候,整個峽谷會被白雪覆蓋,像一個童話世界。
我一邊走,一邊欣賞著峽谷的風光。峽谷兩側的崖壁上,布滿了奇形怪狀的巖石,有些像展翅的雄鷹,有些像打坐的僧人,有些像奔跑的駿馬 —— 才讓說,這些巖石都是有靈性的,每一塊巖石都有一個故事。他指著一塊像蓮花的巖石說,很久以前,有一位高僧在這里修行,圓寂后化作了這塊巖石,守護著峽谷里的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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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忽然聽見前方傳來 “咩咩” 的叫聲。才讓笑著說:“是巖羊。” 我們悄悄走過去,看見十幾只巖羊正在巖壁上覓食。它們的毛色和巖石的顏色差不多,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巖羊們顯然也發現了我們,卻一點也不害怕,只是抬起頭看了看我們,又繼續低頭吃草。才讓說,巖羊是峽谷里最機警的動物,可它們知道,在這里,沒有人會傷害它們。
“以前有偷獵者來這里打巖羊,” 才讓的聲音有些沉重,“那時候我還小,看見偷獵者的子彈打中巖羊,巖羊從巖壁上掉下來,血把溪流都染紅了。后來,寺廟里的僧人和村民們一起巡邏,才把偷獵者趕走。現在好了,巖羊越來越多,有時候還會跑到下寺的院子里,和孩子們一起玩。”
說著說著,前方的溪流邊忽然出現了幾只野猴。它們正蹲在石頭上喝水,看見我們,立刻蹦蹦跳跳地圍了過來。我從背包里拿出一些餅干,撒在地上,野猴們立刻圍上去搶食,有一只小猴子還爬到了我的肩膀上,用爪子輕輕撓我的頭發,樣子可愛極了。才讓說,這些野猴是峽谷里的 “開心果”,它們經常會把野果扔到村民的院子里,像是在送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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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繼續往前走,峽谷里的溪流越來越寬,水也越來越清澈。才讓說,這條溪流是囊謙縣的母親河,滋養著兩岸的生靈。溪流邊的草地上,開滿了各種顏色的小花,有黃色的,有紫色的,有藍色的,像是大自然打翻了調色盤。蝴蝶在花叢中飛舞,蜜蜂在花叢中采蜜,鳥兒在樹枝上唱歌,整個峽谷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走到峽谷的盡頭時,我們看見一座小小的瑪尼堆。瑪尼堆上擺滿了刻著經文的石頭,石頭上的經文雖然有些模糊,卻依然能看出雕刻時的虔誠。才讓說,這座瑪尼堆是千年前的修行者堆起來的,每一塊石頭都代表著一個心愿。他撿起一塊石頭,在上面刻下 “嗡嘛呢叭咪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瑪尼堆上,“這樣,我們的心愿就能被佛祖聽到。”
我也撿起一塊石頭,在上面刻下了自己的心愿 —— 愿這峽谷里的生靈永遠平安,愿這尕爾寺的梵音永遠飄蕩,愿這千年的信仰永遠傳承。風一吹,瑪尼堆上的經幡沙沙作響,像是在回應我的心愿。我看著眼前的瑪尼堆,看著遠處的尕爾寺,看著峽谷里的生靈,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成了這千年故事里的一部分。
離別與眷戀:把心留在了懸崖之上
離開尕爾寺大峽谷的那天,天還沒亮。老阿媽特意為我們煮了酥油茶,還裝了一袋糌粑,讓我們路上吃。洛桑師父也來了,他給了我一串佛珠,說這串佛珠已經在佛前供奉了十年,能保佑我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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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緩緩駛離巴麥村,我回頭望去,尕爾寺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懸崖上的一個小點,可那紅墻白殿、經幡梵音,卻像刻在了我的心里,永遠也不會忘記。才讓說,每一個來過尕爾寺的人,都會把心留在這里,因為這里有最純粹的信仰,最溫暖的人情,最美麗的風光。
我忽然想起了老阿媽兒子的照片,想起了洛桑師父修行洞的手印,想起了峽谷里的巖羊和野猴,想起了那碗有裂痕的酥油茶,想起了經堂里搖曳的酥油燈 —— 這些畫面像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回放,每一個畫面都讓我熱淚盈眶。
原來,這尕爾寺大峽谷的美,不是因為它的懸崖有多險峻,不是因為它的風光有多壯美,而是因為這里的人,這里的生靈,這里的信仰,都帶著最純粹的愛與堅守。他們像崖壁上的巖石一樣,歷經千年風雨,卻依然堅定;他們像峽谷里的溪流一樣,默默流淌,卻滋養了萬物;他們像寺廟里的酥油燈一樣,燃燒自己,卻照亮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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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駛上了盤山公路,風里依然飄著酥油與柏香的氣息。我知道,我雖然離開了尕爾寺大峽谷,可我的心,卻永遠留在了那懸崖之上,留在了那梵音之中,留在了那千年的故事里。以后每當我想起這片土地,想起那些可愛的人,想起那些靈動的生靈,我的心里就會充滿溫暖與力量,因為我知道,在遙遠的玉樹州囊謙縣白扎鄉巴麥村,有一座懸崖上的千年古寺,有一條充滿生機的峽谷,正守護著最純粹的信仰,最美好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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