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群長吻真海豚游過南海海域 攝影:鄒劍飛
“9點鐘方向有動物!”隨著觀察員的高聲提醒,我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所指的方向,舉起望遠鏡在海面上仔細尋找。果然,大約一公里外,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出現了許多拱起的黑色脊背,猶如手持黑色長矛的古代士兵,在廣袤的海面上浩蕩前行。

「READING」
南海陸坡盆構造
營造一方鯨豚樂土
這里是神秘的南海海域,地處低緯度熱帶地區,具有完整的陸架—陸坡—海盆構造,因此也被稱為“小大洋”。毗鄰赤道,加上豐富的海底地貌帶來的空間異質性,使得南海一直是全球生物多樣性的熱點地區,充足的食物種類與陸坡盆構造帶來的深度和梯度滿足了大量鯨豚類動物進食、深潛與育幼的需求,南海因此成為近岸河口(中華白海豚等)—陸架區(布氏鯨等)—陸坡區(短肢領航鯨等)—大洋區(喙鯨等)各類鯨豚全覆蓋海域。
作為海洋中的頂端捕食者,鯨豚類具有十分重要的生態功能。須鯨主要取食浮游生物與小型甲殼類動物,它們能將大量存在于生物體內的營養鹽重新循環回海洋水體中,極大促進了海洋物質循環;齒鯨則主要取食魚類與其他大型生物,可以控制高營養級生物的種群數量,實現了維持生態系統的能流物流循環;鯨類中的深潛物種會在深海中垂直移動,在深海進食后來到海表排泄,這樣可以將深層的營養鹽帶到貧瘠的大洋表層,供浮游植物進行光合作用,補充大洋表層的生產力。
雖然南海具有很高的鯨豚多樣性,但也扛不住周邊多個國家長期的海洋開發與繁忙的國際航運帶來的干擾。南海分布著很多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紅色名錄的珍稀鯨豚物種,特別是許多深海物種在國際上都處于數據缺乏的狀態,甚至無法評估它們是否處在絕滅危機中。為了應對這種局面,中國科學院深海科學與工程研究所(以下簡稱深海所)海洋哺乳動物與海洋生物聲學團隊決定先調查清楚鯨類“在哪里”“有哪些”“有多少”三個基本問題,這就需要進行大時空尺度的科考調查,建立覆蓋實地調查—擱淺記錄—定點觀測—漁民目擊記錄的廣域鯨豚物種數據庫,補充南海鯨豚數據的空白,為接下來的基礎研究與保護工作打下堅實的基礎。
![]()
▲一群海豚在深海所研究團隊使用的科考船的船首逐浪,
并時不時跳出水面 圖片來源:深海所
逐浪南海
與海洋“神靈”相遇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南海鯨類動物的科考航次,是在2023年的夏季。出發的第一天下午,我們就發現了熱帶斑海豚。當時大家都還在整理和準備本次科考要用到的裝備和材料,意外遇到的“開門紅”相當振奮人心。這是一類廣布性的小型海豚,屬于齒鯨亞目海豚科,因成年個體身上會出現許多白色斑點而得名。熱帶斑海豚主要分布在近岸以及離岸不遠的深海,這導致它們有較大概率被近海漁業無差別誤傷。盡管現在許多漁民都有了保護意識,誤捕到鯨豚、海龜等保護物種時,一般都會放歸大海,但是在海豚被漁網糾纏的過程中,可能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傷害,使其殘疾一生甚至命喪當場。在調查過程中,我們發現過身上緊套著鐵絲圈的白海豚和有漁網切割痕跡的海豚,無聲地述說著近岸海豚面臨的嚴峻的生存挑戰。
南海陸坡約1000米深度的海域是短肢領航鯨與弗氏海豚的主要活動區域,這兩個物種往往會形成數量超過100頭的、高度社會化的群體,來到海面時浩浩湯湯,從船上望去,好似在檢閱一支支軍隊。弗氏海豚和短肢領航鯨的形態特征都十分明顯:一般的海豚都有一個長長的嘴,弗氏海豚的嘴卻很短,只有一點很小的突出,身側還有一條從臉部延伸到肛門的深色條帶;短肢領航鯨則有一道鐮刀般的背鰭,在海面上極為醒目。我們在海面上經常會見到弗氏海豚和短肢領航鯨混游在一起,一般先發現短肢領航鯨,過不了一會兒,就能在海天相接處看到相伴的弗氏海豚。雖然有著相似的生態位,但這兩個物種的性格卻大相徑庭——弗氏海豚天性活潑,經常躍出海面,來到船頭逐浪,此時站在船首,能看到它們歡快的身影時而躍出水面,時而隱入海中,還能直接聽到它們互相交流的“哨聲”;而短肢領航鯨則生性靦腆,習慣與船保持一定的距離。一個穩重,一個活潑,構成了南海陸坡一道靚麗的風景。
![]()
▲兩只相距較近的短肢領航鯨一起游弋在藍色的海面之下
圖片來源:深海所
在那個航次的第三天,我們來到了海水深度達三四千米的南海海盆。天空萬里無云,直射的陽光炙烤著每一位隊員的皮膚,但大家尋找鯨類的熱情卻絲毫未受影響。在目視臺的隊員們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細觀察海面是否有異動,爭取不錯過任何的目視機會。但是鯨類往往不給我們面子,就是不出來。這種時候大家都比較沮喪,不過也只能接受——科學研究就是這樣,很多時候會沒有成果或者無法獲得研究的答案,唯有保持耐心與潛心,才能帶領我們撥開迷霧、逐漸接近目標的真理。
在經歷了漫長的尋找和等待后,我們終于發現了此行的重要目標——喙鯨。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都認為抹香鯨是下潛深度最深的鯨類,但隨著航海范圍逐漸往深遠海發展,喙鯨這類有著長長的嘴的鯨類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許多鯨豚類動物都生活在陸架與陸坡附近,像抹香鯨這種深潛遠海鯨類會偶爾出現在比較淺的區域,但喙鯨基本一生都生活在數千米深的大洋區中,捕食過程的下潛深度可達1000—2000米,甚至接近3000米。只有偶爾擱淺在岸邊時,我們才能一窺它們的神秘身影。喙鯨科有6屬22種,其中很多物種到現在都只有擱淺記錄,尚未發現活體,因此能在南海發現活的野生喙鯨具有很重大的科研意義。
![]()
▲一群長吻真海豚鐮刀般的背鰭掀起片片水花 攝影:鄭銳強
喙鯨的樣貌很丑,不過丑得非常有特色,碩大的體型加上一個有點不合時宜的尖嘴,嘴部還有兩根牙齒長在外側,與其他鯨豚迥異,一眼就能辨識出來,但是想要細分到種就非常困難了。很多喙鯨種被發現時已是擱淺的死亡個體,外表腐爛與損傷程度不一,準確鑒定只能依靠DNA證據。幸運的是,我們此次發現的是活的、清晰可辨的喙鯨,依據其充滿斑點或劃痕的偏棕色身體,可以精確判斷出這是一頭柯氏喙鯨。
確認了物種后,本航次首席科學家李松海老師立馬指揮船員布放小艇前往喙鯨所在的位置進行活體采樣。要知道喙鯨出現在海表的時間很短,一旦潛進深海,想再找到它無異于大海撈針。小艇一點點地靠近喙鯨,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它因害怕接近的小艇而逃之夭夭。小艇離它越來越近,艇上的隊員舉著采樣槍時刻瞄準。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不知道是發動機的噪聲還是小艇太近造成的干擾,喙鯨一翹尾巴,潛回了海里。
![]()
▲一頭正在翹尾準備深潛的抹香鯨 圖片來源:深海所
翹尾是鯨類下潛的標志。喙鯨潛水有一定的規律,一般會有3—4次間隔15分鐘左右的短潛,再接一次1小時左右的深潛。如果它這次是深潛的話,那么所有船員都要在正午殺人般的烈日下苦等1個小時;而且船停下來時沒有風,熱量堆積相當快,對所有人都是一個極大的考驗。但是,為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等吧!在經歷了20分鐘的煎熬之后,海面上波瀾不興。既然超過了短潛的預定時間,那么大家只得做好超過1小時的持久戰準備。不料剛過了5分鐘,位于目視臺右側的觀察員突然興奮地叫道:“有動物出水了!”
所有人趕緊把視線轉過去,發現果然有一頭鯨魚的脊背露出了水面。從背部的特征可以確定,它就是25分鐘前下潛的那頭喙鯨。小艇趕緊以更慢的速度一點點靠過去,這次它的狀態十分穩定,優哉游哉地在海表沉沉浮浮,小艇也得以進入采樣槍的射程范圍。小艇隊員穩健地完成了射擊,在不傷害動物的情況下成功取到了喙鯨的活體細胞樣本。聽到對講機中傳來“成功”的聲音后,目視臺上的成員紛紛發出歡呼,慶祝我們在南海鯨豚研究上取得的巨大進展。在后續的十幾天里,我們用相同的方法先后取到了德氏中喙鯨、柏氏中喙鯨和抹香鯨的活體樣本。
![]()
▲無人機視角下,大群集體活動的短肢領航鯨 圖片來源:深海所
鯨歌圣詠
傾聽鯨豚交流的密碼
在科考中,除了常規的目視觀測與活體采樣,我們還肩負著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記錄鯨豚們的聲音。鯨歌一向被人們賦予神秘恢弘的意象,而海洋生物聲學研究者們就需要勘破神秘,直達這些聲音背后的要義。因此我們在科考船上準備了兩套專門負責錄制水下聲音的麥克風——我們稱之為水聽器——來記錄鯨類動物的“私語”。
在日常調查中,我們一般是聲學監測和目視監測相互配合進行。一般是目視先發現動物,就立即開始接收和記錄聲學信號;有時則反過來。聲學監測的好處之一就是只要錄到聲音就說明周圍一定有鯨類存在,而目視監測有時會將破碎的海浪誤認為動物隆起的脊背,遇到海況差時更是無法進行。
記錄下聲音后,下一步工作便是回實驗室進行分析。鯨類動物一般會發出兩種信號,一類是用于回聲定位的寬頻窄時信號;另一類是持續時間較長、用于通信的調頻信號,也就是在各類鯨豚視頻中出現的“鯨歌”。通過處理回聲定位信號,能了解到很多關于鯨類個體與種群的信息,比如抹香鯨的大腦袋能多次反射發出的聲波,接收到的一個信號內就會包含多個反射的脈沖,因此通過測量脈沖間隔的時間就能反推抹香鯨頭部的長度,進而估計出其體長。
![]()
▲一對抹香鯨母子相處的時間可長達13年,小抹香鯨會跟隨母親學習
如何生存、捕獵、社交以及怎樣撫育自己的后代 圖片來源:深海所
在鯨豚類動物的各類通信信號中,最突出、最復雜的就是大翅鯨的歌聲。雄性大翅鯨一般在冬季繁殖時的遷徙路上放聲歌唱,一次高歌可長達數小時,其中包含數個主題,按特定的順序在樂章中重復。大翅鯨在冬季會前往熱帶溫暖的海域繁殖,因此我們十分期待能在南海記錄到大翅鯨宏大的交響曲。
通常情況下,每個海上科考航次為一個月左右。但每次在考察行將結束、返回三亞的最后一日航程中,大家都會回味整個航次中的各種發現與收獲,其中最多的無疑是對南海鯨豚種群的豐富度與多樣性的感嘆。
雖然南海具有如此高豐度的鯨豚類動物,但隨著全球海洋工程與國際航道的不斷開辟,引入海洋中的噪聲水平不斷上升,高度依賴聲學通信的鯨豚適宜的生境范圍將會越來越狹小。因為人類活動產生的噪聲會影響鯨豚檢測到環境中所需聲信號的概率,遮蓋住同一頻段的聲信號,進而導致它們可能錯過獵物、交配機會,以及逃離捕食者的機會。瞬時的噪聲如爆破聲,會導致生物應激,破壞生物可能的取食機會或引起不良生理變化;長期的噪聲則會降低生物的聽覺敏感性,最終導致聽覺喪失。南海豐富的鯨豚種群如同鉆石般熠熠生輝,卻又十分脆弱,需要我們制定嚴格的法律來限制噪聲排放,共同保護南海生態系統的健康運轉。
“中國三峽雜志”微信公眾號
歡迎訂閱:郵發代號38-383
立足三峽,關注人類家園
報道河流地理與水文化
責編:顏竹 周伊萌
標題設計:崔瑋
實習生:李蕓樺
校對:段海英
審核:柳向陽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25年第1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