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貶之外的凌霄花

褒貶之外的凌霄花

黎荔

暑氣蒸騰，夏日黃昏，我頂著余暉走過老街，目光不經意被墻頭的凌霄花拽住。滿眼紅橙色的花，映著青磚灰墻的底色，兀自開得轟轟烈烈。凌霄花的花朵像一只只小小的喇叭，花開時一朵朵朝著人間，仿佛怕世界看不到它們似的。凌霄花基本沒有花香，但一樹花影綽綽裊裊，無論遠觀，還是近賞，都是萬綠叢中一波波滟滟的橙紅，點染出季節里的詩意和美好。

小時候我挺喜歡凌宵花的。你看這花可以生長在任何環境中，喜愛攀在山石、墻面或樹干上。一簇簇桔紅色的小喇叭爬滿綠色的枝丫或墻頭，迎風起舞，像一幕盛大的帷幔。初綻時，花朵疏朗卻異常鮮艷，似一支支小火炬，在藤蔓間灼灼閃耀。又過幾日，花蕾仿佛被施了魔法，一串串、一簇簇、一層層，排山倒海般次第盛放。橙紅色的花瀑奔涌著傾瀉而下，匯成一片絢麗的花海。微風吹過，花枝搖曳，明艷如霞。每每走過，我都要駐足凝望，總會被這怒放的生命深深震撼。

但后來，讀了舒婷那首《致橡樹》中的詩句，“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也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不知為什么，也許因為這首詩的流行度、傳唱度，似乎給我植入了一種思維鋼印：凌霄花是一種寄生攀附的植物，借別人的高枝炫耀自己，品格不高，虛榮淺薄。于是，好像就沒有那么喜歡凌宵花了。

再到后來，反復讀《詩經》時我才發現，凌宵花分明是充滿古風古韻的植物啊，她有著至少三千年的前生呢！古老的《詩經》里就有關于她的芳訊。《詩經·小雅·魚藻之什·苕之華》里寫道：“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苕”為何物，從各種歷史記載分析，“苕”就是一種名為“凌霄”的攀緣植物。凌霄作為藤本植物，借助氣生根攀附生長，具有很強的生命力。

《苕之華》是一首關于饑民的詩，是為哀嘆饑民的不幸而寫。詩人痛心身處荒年，人們在饑餓中掙扎，九死一生，難有活路，反不如苕一類植物，葉子青青，沃若蔥蘢，活得自在，生命旺盛。為此，他心里憂傷不已，竟至于覺得最大的遺憾就是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天地之下，本以人為貴，今反而羨慕無知覺的植物，乃至說出“不如無生”的話，實在悲哉痛哉，憤極恨極。詩人以所見苕的花、葉起興，描寫苕從耀眼到憔悴的樣子，再由聯想導入感慨。凌霄花自然地枯萎而后凋謝，著實是比雨疏風驟后的綠肥紅瘦更加令人看了難受的。所有的生命都要由盛而衰、由衰而滅的事實，是生命上的殘酷。《苕之華》的作者在句末連用三個“矣”，給人一種沉悲不返之感。

那么是在什么時候，人們把這種植物叫做凌霄花了？應該在唐代。因為最早的記載見于《唐本草》，該書在“紫蔚”項下寫道：“此即凌霄花也，及莖、葉具用。”唐代以后，凌霄花的種植可能變得比較普遍廣泛了，關于凌霄的詩詞文章也逐漸多了起來。對于凌霄花，詩人們也是贊美者有之，憎惡者有之。贊美凌霄花的，說凌霄花志存高遠；諷喻凌霄花的，無外乎是諷喻凌霄花攀援高枝、沒有獨立精神；再有就是借物抒情、托物寓懷，感懷自己身世飄搖的。沒有哪一種花像凌霄這樣遭遇世人的褒貶不一。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只不過是詩人們多情，賦予了草木們鮮明的感情色彩，或者喜愛，或者憎惡，或者怨艾，或者慨嘆，詩人們把各自的悲喜與欲念投射于花上，仿佛花枝是面鏡子，其實照出的卻是他們各自的心影。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株凌霄，但凌霄終究是植物，只是我們賦予了它太多的意義。評價因時因人而異，但凌霄不會因人們的喜愛而懈怠，也不會因人們的厭惡而萎靡。無論我們是唾棄它還是為它加冕，凌宵花仍然只管蓬勃它的蓬勃，攀援它的攀援，花開灼灼，它從未被人類的道德審判之鞭，留下絲毫刻痕或改變。我記住了夏日黃昏和凌霄花的那一次相遇，記住了凌霄花那暮色里的美，那暮色里的明艷，那暮色里的活潑潑的生機。那些花朵昂首于高處，仿佛自然天生就是如此的姿態，生來便向著光向上長——這倔強又熱烈的生命，哪里管得了世人的褒貶品評？

當人類喧囂退去，在永恒的星空下，草木只按自己的法則延續它們的輪回。它們靜靜立定在時間深處，只恪守一條原則：以每一枚葉脈迎接雨露，舒展根須擁抱泥土深處的養分——那是對整個世界至謙敬的問候，亦是生命對自身存在的至真誠的贊美。它們只是它們自己，是每一寸向上攀援的藤蔓，是每一朵向光綻放的花，沉默無言地開在時光里，未曾為誰的詩章開落，亦不為誰的眼神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