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那不朽的一切重新命名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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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剛認識一座森林,森林中那些花草樹木真使我驚詫。它們有不同的形體和面孔,隨著季候的變化而變化。開始,我只想摘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觸摸它的柔軟及芬芳。但漸漸地,我想知道它的身世來歷,有沒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是否與愛情有關。我不能不去查《群芳譜》、《本草綱目》等等植物圖譜,于是我從天真未鑿的自然山林,跌入到艱澀的植物區系。
某一地區,或者是某一時期,某一分類群,某類植被等所有植物種類的總稱,叫植物區系。如中國秦嶺山脈生長的全部植物的科、屬、種即是秦嶺山脈的植物區系。當我深入到這個地區按科、屬、種進行統計的植物種類,我發現它們按地理分布、起源地、遷移路線、歷史成分和生態成分,又劃分成若干類群。
例如,秦嶺有數不勝數的植物種類,種子植物3846種,隸屬164科1055屬;蘚類植物326種,隸屬44科136屬;蕨類植物296種,隸屬25科72屬。當我拼命地記誦這些秦嶺植物名字:石竹、虎杖、半夏、鳶尾、建蘭、龍膽、紫堇、杜鵑花、報春花、銀蓮花、金蓮花、野菊花、紫荊花、天麻、黨參、杜仲、連翹、鬼燈擎、丹參、何首烏、雞矢藤、苦楝、槭樹、麻櫟、紅樺、冷杉、珙桐、側柏、馬毛松、紅豆杉、栓皮櫟、華山松、油松、山楊、銳齒櫟、鐵杉、白皮松、連香樹、水青樹……,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當人類不打植物的主意時,植物叫何名字本不相干啊!
植物不需要有一個人類給取的名字,是人類需要給植物取個名字,名字后面包藏禍心,有醫藥上的利用、有花藝上的虛榮、有知識權力的爭奪、有海外貿易的圖謀、還有書商畫匠的利益驅動。不知怎地,我不大喜歡功利性的“植物圖譜”這種范式,很疑心如果植物也發展出了某種文明形態,植物文明中的學者編了本“動物圖譜”的話,會不會畫一個正面全裸的小人,旁邊列舉著各器官的剖面圖,下面標著這樣的話:學名“人類”,別名“邪惡人類”,味臭,性寒,攜帶各種病菌,毫無利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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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將事物從自然世界納入到語言世界,命名是其中的關鍵。人類對事物的命名源于對事物的認識,而人類對事物的認識則由于對事物的使用。一種自然事物一旦被人類使用,就進入了人類生活世界和文化世界,就不再是單純的自然事物,就具有了意義,就會被命名。而草木鳥獸一旦被命名,就進入了語言和言說,就作為一個詞語,成為語言的一部分,本身也就不再僅僅是一個自生自滅的自然事物,而成為一個有意義的符號,成了一個具有詞與物、文化與自然兩方面屬性的文化之物。
這事物就不僅被用來吃、穿,而且被用來表情達意,即所謂物質文化、象征文化。一種草木鳥獸一旦作為符號而進入文化語境,尤其當它通過言說和書寫進入語言世界,就可能擺脫其最初的自然生態和生活語境,而被附會上、滋生出更多的意義,變得面目全非。不僅造物主不認識它了,甚至連最初為它起名字、對它進行管理的“伏羲”或“女媧”,也認不出它了。
各種文化的詩歌中的草木比興、動物寓言、妖怪故事、吉祥文化、本草知識,都是由最初的博物知識繁衍而來。這時候,物不再是物,而變成了一個與物本身越來越疏遠的名或詞,直到最后變成一個完全抽象的、人們根本想不到它最初所指的語詞。層層疊疊、錯綜蔓延的語詞本身就成為一片茂密的符號森林。但是,在人文之初,彼時自然與文化還沒有成為完全毫不相干的兩張皮,人對草木還很熟悉,對事物的言說和命名,就基于其在日常生活中對事物自然屬性的親切體察和細致觀察,而詞正是從事物的自然屬性中獲得其最初的生命和靈氣。
比如《山海經》的博物記述,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可多得的早期博物學文本,除此之外,還有純真的《詩經》。那時候,時光慢得幾乎要停下來。萬物都有生長的耐心,它們不著急。那幾乎是一個草木時代,一切還天真未鑿。人類當中的某些人,偶爾還坐下來寫寫詩,與春風對吟,把自己的影子磨得像一顆鵝卵石,在細雨中,閃閃發亮。他們才是這片新鮮土地、自然山林的真正擁有者。真正的藝術隱藏在自然之中,只有能夠將其予以表現的人才能擁有它。
我想起伯恩德·海因里希在《森林的故事》一書中所說:“對我們來說,無法識別的事物就等于不存在。引申一下,即能夠識別的事物是屬于我們的。”然而,命名有時候也可能成為一個陷阱,好像知道了植物的名字就等于了解了它的一切,仿佛一個名字就代表了這個植物的結構、進化歷史和生命能量的復雜綜合體。事實上并非如此。大自然中孕育的每條生命,無不示人以真理。我雖多年不懈地觀察、思索,也曾無數次置身其中,卻始終不敢妄下論斷。想只憑一己之力,就勘破自然端倪,恐怕只會誤入歧途。
當我剛認識這一座森林,有的是可以消磨的時候。現在它那些藤蔓和花朵,都已被人命名、被人知道了,就像早已實現了的愿望,當初神奇的歡樂消失了。也許植物并不需要人類給取的名字,但是我還要進一步尋覓,除了我采集的這些鮮花,還有尚待命名和發現的那一朵永不調謝的鮮花——那產生所有鮮花的存在真實。我想敞開著自己的生命,沉浸在世界的無限愛意里,為自己身邊一切活潑潑的事物,重新命名,與之交談。什么是詩人?詩人可以把日常的具體性,重新命名成布滿孔洞的通風裝置,一任廣闊的虛空、無限的可能,從詞語之間的孔洞中進進出出。如果我們覺得詩的語言太過新奇,那是因為我們的語言陳腐;如果我們認為詩的語言難以索解,那是因為我們的感覺早已麻痹。
真實世界簡直太豐饒了,它要求被命名,但名字無法囊括它。每一天,美妙的晨霧飄浮和變形,會將那不朽的一切重新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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