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可 | 我家的老作頭

我家有個老作頭，名叫蔣積寬(1890-1954)，是長街塘里蔣家人。民國初期，他十九歲就跟隨我的祖父翊卿公，到杭州、南京、鎮江、南昌等地當勤務兵。起先他不識字，因在部隊里出門辦事、收發來往信件需要文化，便在祖父的教誨下勤奮學習，加之天資聰穎，文化水平提升很快。在祖父身邊曾有四五個警衛勤務人員，他最機敏能干，也最親近貼心。那時祖父軍務繁忙，時常徹夜辦公，他便在辦公室門口及周圍巡邏警衛，直到祖父休息后才放心去睡，早上又比祖父起得更早，照料其盥洗早餐，從不馬虎怠慢。如此寒來暑往，他跟隨祖父二十來年，直至祖父退休回歸故里，老作頭也一同回到家鄉長街。

老作頭回家時已過而立之年，祖父祖母為他積蓄了一筆錢，勸他回塘里老家打理家業、成家立業，卻被他斷然拒絕。他說：“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放心離開。”

祖父退休后，除教導我們五六個孫輩讀書寫字，偶爾也參與一些村鎮或縣府的公益事務。當時村口有一丘十三石養老田和一塊大菜園，全由老作頭管理耕種。除農忙時雇幾個短工幫忙，平時農活全由他一人承擔，他種植的瓜果蔬菜足夠全家人食用。此時老作頭的生活很有規律：晨起盥洗后焚香念經、誠心禮佛，早餐后去田間或菜園勞作，中午獨自專桌進餐—— 因他吃素食，不愿與我們同桌。中晚兩餐需為他燉熱半斤黃酒，他從不喝醉，也不吸煙。傍晚時分，他會仔細關好前庭后院的大小門窗并檢查一遍，才安心休息。

那時農村沒有電燈和監控，夜間常有盜賊撬門偷竊。一日夜里，小偷爬入園墻，老作頭聽見聲響立刻查看，小偷躲進磨坊。他發現人影后追進屋，用燈照遍房間卻未見蹤影，便大聲呼喊叫來祖父，這才發現掛在墻上的篩米大籮倒在地上—— 原來小偷藏在籮里，竟是個能貼壁懸空的高手！

還有一次半夜，老作頭聽見聲響，見黑影閃入庫房，便一手提燈、一手拿棍追入。小偷躲在旮旯里，突然用大麻袋罩住他，燈滅棍掉。老作頭迅速脫下麻袋，抄起棍棒追出門，借著朦朧月光見盜賊已跳上屋頂揚長而去。他大聲喊道：“XX，我已認出你了！你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遲早找你算賬！”

一天早上，老作頭發現雞窩少了只大公雞，顧不上吃早飯就追到盜賊家，見公雞還吊在屋后，盜賊正在睡覺。他一腳踢開房門，將賊從被窩里揪出，人贓俱獲，準備扭送警察所。盜賊嚇得哆嗦發抖，跪地求饒，稱以后絕不敢再來。老作頭心想自己修行吃素，應寬大為懷，且未造成損失，便說：“我有看家職責，你若再犯，定不饒你！” 盜賊連連應諾不再偷盜。

不久，近鄰兩埕老酒被盜，求老作頭追查。他找到賊家，因盜賊多有團伙串通，賊稱非自己所為，但承諾幫忙追查，幾天后竟真將酒送回。此后，我家及鄰里再未發生偷盜事件。

日本鬼子曾騷擾長街，全家躲避至寧海石舌章，只留老作頭看家。一次日寇進村，他備了一桌菜、一壇酒，桌腳上吊只大公雞，桌上放紙條：“主人不在家，聊備酒菜供奉，祝愿大家平安！” 自己則躲進柴草堆。全家平安，皆賴老作頭的忠誠操勞。

老作頭忠心耿耿，虔誠信佛，勤勞節儉。祖父祖母待他如家人，吃穿用度悉心照料，過年給的工資比一般長工更高。他卻從不舍得花費，全數送給塘里生活困難的侄兒。

時光飛逝，爺爺奶奶年過六旬，按當時習俗，耆老會預先修建生壙壽墳、準備壽材壽衣。經堪輿風水，祖父墓穴選在九江獅子山下，同時也為老作頭備好壽墳、壽材、壽衣。

祖母迷信風水利害，裁縫師傅制壽衣時，她嫌衣袖“欠長一點”，師傅連說 “加壽！加壽！”，祖母賞銀洋八塊；問起老作頭的壽衣，師傅同樣說 “加壽！加壽！”，祖母又賞銀洋四塊，賞資在當時頗為豐厚。

老作頭的石碑墳面高達兩米多，上書“蔣公積寬之墓” 六個大字，落款是大伯王基、父親王熾敬立，意在讓后輩永久祭祀紀念。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解放后土改運動中，祖父已去世，我家被定為地主，而老作頭應屬雇農。工作隊動員他離開我家，另分房屋土地，他卻說：“你要我離開這個家，我沒辦法，但我不會接受分給我的房屋土地 —— 若想發財翻身，我在杭州時早已能做到了！”

此后，老作頭孤身一人挑著鋪蓋住進附近協靈庵的一間廟宇，依舊早晚念經禮佛、吃素修行，白天墾荒種地。黃昏時，他常背著瓜果蔬菜（如番薯、毛芋）放到我家門口接濟我們，有時還避人耳目偷偷送糧食來，噓寒問暖。

老作頭平時身體硬朗，1954 年春節后，他六十五歲時，我去看望他。他說：“乖孩子，以后別再來了，我將要歸天了。床頭給你們留了一袋米，帶回去省著吃 —— 我預感到天下要發生大饑荒，記住我的話：只有糧食能救命！” 他說口干想喝水，我倒了半杯溫水，他喝了幾口便睡下，滿頭大汗。我用毛巾擦汗時，見他神情恍惚，急忙告知廟里的和尚師傅，派人去塘里叫他侄兒。等侄兒趕到，老作頭已安詳離世。

文革浩劫中，祖墳和老作頭的墳墓均被扒開、夷為平地，但他臨終的預言與囑咐——“只有糧食能救命！”—— 卻永遠刻在后人心中。

王大可謹撰

公元二零二五年清明節后寫于玄乎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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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王大可

□照片：王大可提供

□ 編排：天姥老人

□ 審核：水東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