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結社和劉姥姥救巧姐，看似無關的兩件事，藏著相同的人生哲學

唐浩明先生在小說《張之洞》中描述了一個細節，主人公擔任兩廣總督期間，為幕僚辦公地點題名“廣益堂”。

一般來說，與“廣益”聯系的成語是“集思廣益”——出自于諸葛亮《教與軍師長史參軍掾屬》，指集中群眾的智慧，廣泛吸收有益的意見——這當然沒錯，很對。

但是，好主意、多智慧來自人。沒有量的積累就沒有質的提高。“集思”，首先要“集眾”。事情是大家的事情，辦起來也得大家辦。“集思”是為了“廣益”，“集眾”也是為了“廣益”。沒有“集眾”的“集思”，也難以“廣益”。

而且，“集眾”的意義并不限于“集思”——凝聚智慧，而且還在于凝聚力量。有的主體不一定有什么好的“思”，但是有“力”；有的主體則“思”“力”兼有；有的主體未必有“思”有“力”，但如果排斥這些人，事情也會打折扣。

通過“集眾”把這樣的主體盡可能納入范疇，對于“廣益”——把事情辦好，是非常重要的。

但要實現“集眾”，就要求為事者拓寬視角，打開格局，克服林林總總不利于“集眾”的傲慢。

《紅樓夢》用兩件事把這個道理給我們講明白了。

第一件，辦詩社。

雖然后來詩社是李紈當社長，但是探春作為原始發起人的地位是不變的——后來香菱的加入并不是李紈邀請，而是探春“明兒我補一個柬來”。

探春作為“兼慕薛林雅調”的發起人，原本是有權力也有可能把除了自己和黛玉、寶釵、寶玉（不帶上他好像不合適）之外的人排除在外的——單純從作詩、從才華的角度看這是無可厚非的，而且后來的實踐也是“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

但是氣宇開闊的三姑娘沒有這么做，而是廣種博（不是通常這個詞用的“薄”）收，大范圍“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結果共鳴強烈，“一招皆到”。

而且眾人普遍認可“這是一件正經大事”，第一時間就“大家鼓舞起來”，不但“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句話兒”，連“二木頭”都出現了發言最多最集中的橋段——三姑娘這事情干得深得人心。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探春克服了文人墨客經常出現的“原起傲慢”和“才華傲慢”，沒有把這件事看成小圈子孤芳自賞的存在，而做成了大范圍同喜同樂的局面。

詩社打造中的“集眾”思維，造就了“廣益”：

沒有“原起傲慢”，造就了李紈的社長地位。帶著“國子監祭酒”家庭的出身、自身“不善作卻善看”的素養、加之“帶著念書，學規矩，學針線”的職責，使詩社的文學評價體系有了一位大家普遍能接受的權威，避免了文人相輕的不和諧場面；而“大奶奶”的身份，又使解決詩社經費有了一位超強大的“嘴替”——鳳姐明知道“叫了我去做個進錢的銅商”，也不得不“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

萬事開頭難，開了頭就不難。原始發起人的風度，在后來的實踐中深深感染了其他人——當聽說“史姑娘道，你們做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得”，寶玉登時感到“這詩社里若少了他，還有什么意思”，“轉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

沒有“原起傲慢”，結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愿”的湘云，一來了就貢獻了“夜擬菊花題”的熱情，造就了“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的精彩。

沒有“才華傲慢”——迎春和惜春雖然“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但是她們畢竟是“三個親孫女”之二，是大觀園的組成分子，如果排除在外，無疑是個缺憾。探春雖然在“應嘆息”三人中“又出于姊妹之上”，但一開始就包容了她們，使得李紈“再請兩位副社長”“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的安排有了基礎。

在“一把子四根水蔥兒”入府、“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人力資源密集涌流的時候，探春自己更是把“集眾”思維堅持到底——“等著云丫頭來了，這幾個新的也熟了，顰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閑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這話說的！既不因“原起傲慢”排除“新的”，也不因“才華傲慢”排除初學乍練、有待“長進”的，有水平、有格局、有章法、有節奏，尤其是那個“滿”字，令人擊節叫好！

還有一件事不宜忽略：鳳姐雖然是個“進錢的銅商”，但是被探春營造出“集眾”思維的詩社，并沒有因為其文化程度而“才華傲慢”、拒絕她“我也說一句在上頭”的突發雅興，相反給予了“越是粗話越好”的鼓勵、“正是會作詩的起法”的贊賞——不要小瞧這件事。鳳姐雖然春風得意、威重令行，但是長期和這些才子佳人盤桓，內心深處對“文化人”的羨慕仍然是一個充滿缺憾的存在。這個橋段帶來的尊重、肯定與心理滿足，完全可以為詩社經費帶來更為可靠的源流。

海棠詩社，從各個領域、各個層面、各個角度，把“遠招近揖，投轄攀轅”“風庭月榭”“宴集詩人”“簾杏溪桃”“醉飛吟盞”的愿景演化成了精彩紛呈、好戲連臺的真實，“集眾”思維在其中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

第二件，救孩子。 （這段文字完全取材于程高本后四十回。我們已經多次解釋了引用后四十回的理由，如果讀者認為后四十回的文字毫無價值，敬請忽略以下文字）。

這里面體現的是克服“身份傲慢”——為了生動起見，我們簡單引用兩個電視劇作品的情節。

《神醫喜來樂》中，王府格格突患怪病，生命垂危。太醫院頭牌王天和自夸海口，然而終究束手無策。有人推薦民間郎中喜來樂。

王天和千方百計阻攔——當然后來他是意識到喜來樂有能力妙手回春、面子上過不去而阻攔，而一開始他完全是基于“身份傲慢”而阻攔：我是給老佛爺看病的，我治不好的病誰也治不好！即使喜來樂到了他也不肯介紹病情，因為“和他說了有什么用啊？”

王爺一開始也不愿意請喜來樂，一個是覺得太醫都沒辦法，“江湖騙子”更不靠譜；再一個就是覺得民間郎中給王府格格看病，“身份”上成問題——最后是寶貝女兒的病逼得王爺放棄了“身份傲慢”，最終格格轉危為安。

《康熙王朝》里，順治愛妃董鄂氏和三阿哥玄燁同時感染天花，蘇麻喇姑背著“芨芨草”上門治病，結果被拒絕。理由也都是“身份傲慢”：玄燁生母佟佳氏認為“宮里有的是太醫”，你個民女懂什么？順治聽說竟然要給他的皇家愛妃吃普通老百姓甚至牛吃的草，更是怒不可遏！

最后，孝莊太后接納了蘇麻喇姑，玄燁吃了芨芨草，病愈成了康熙皇帝；而順治堅持到底，董鄂氏香魂飄散。（以上均按照劇本展開，與史實無關）

“身份傲慢”基本說清了，現在書歸正傳。

賈府一敗涂地，賈赦發配在外，賈政送靈南歸，賈璉探望父親，家里沒有主事男人。

賈環要給趙姨娘出氣了——鳳姐已經掛了，滿腔仇恨就發泄在巧姐身上了。于是伙同了“忘仁”、邢大舅（這些“娘家人”啊！？），用一大堆虛擬的“好處”，巧舌如簧哄騙了冬烘糊涂的邢夫人，要把巧姐推入火坑。

雖然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巧姐“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怎奈“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里說得過呢？”王夫人又“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而且，時間緊任務重，“三天就要來娶的”！

正在“人人瞪眼，都無方法”“只有大家抱頭大哭”的時刻，“那個劉姥姥又來了。”因為“是姐兒的干媽，也得告訴告訴他”，劉姥姥得以參與了這件事情。

“集眾”思維起作用了——劉姥姥出了“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的主意。

這以后，考驗王夫人的時刻就來了，而“身份傲慢”完全可能在這里把事情搞壞。王夫人一開始的態度，是“想了半天不妥當”。為什么“不妥當”呢？

按照程高本，賈府當時雖然敗落，但是由于“復世職政老沐天恩”，也還并沒有完全坍塌，還是有點子身份的人家。

雖然火燒眉毛了，但是“我們這樣人家”，曾經廣結飽學鴻儒（包括白眼狼雨村和蹭飯吃的清客們）、多產名門閨秀的地方，能用這種“鼓兒詞”（基本是“底層”娛樂方式）“上頭的法兒”嗎？這是不是有失身份？

雖然迫在眉睫了，而且劉姥姥“是姐兒的干媽”，但是這層關系是由于起名字而來的，而起名字是因為劉姥姥上門而來的——說到底，對于賈府、對于王夫人，劉姥姥還是一個八竿子勉強打著的“秋風客”。聽她的主意是不是會被人笑話？

雖然千鈞一發了，但是“我們”畢竟是“上等人”，應該像《圍城》里李梅亭說的那樣，“到處有辦法，會相機行事，絕處逢生”，“用人們就靠不住了，沒有知識”——劉姥姥雖然不是傭人，但是比起賈府還是社會地位較低的存在。難道“我們”要靠文盲村嫗出主意加幫忙？

這種“身份傲慢”帶來的顧慮，完全有可能在王夫人腦子里“掂十個過子”！

只是形勢比人強——對賈璉、鳳姐的責任，加上巧姐兒“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只有感激”的話語，最終讓王夫人放棄“身份傲慢”而拍板——“是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

巧姐終于大難不死。

要做好一件事，一個要害關節就是“廣益”。而要廣益，就要“集眾”，通過大家的努力辦事情。而要“集眾”，就要打開視角、開拓胸襟，打掉林林總總、奇奇怪怪的“傲慢”帶來的壁壘、障礙、心結、阻力。王夫人的抉擇真的是被事情逼到墻角的無奈，而探春的作為則展現了平素心靈的陶冶和升華，給讀者眾人提供了榜樣和范式。收筆之際，愿意以安徒生大師在《丑小鴨》中的警句與大家分享——“一顆好的心，是永遠不會驕傲的”！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