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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盛夏,我與表弟隨家人駕車自北京出發奔赴海邊。歸途之中,我們因路徑不熟錯過大鎮落腳,只得在盤錦附近一處荒僻小地,尋了個慘綠霓虹燈招牌閃爍的“大陸賓館”權作歇息。旅館大堂燈光昏黃,空氣里彌漫著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仿佛是時間在此處積了厚厚一層灰塵。剛踏入其中,心底便隱隱掠過一絲不適的陰翳。
當時我二十二,表弟十八,正是無所畏懼的年紀。我們倆睡一張大床,白日的顛簸勞頓像沉重的幕布罩下,幾乎頭剛挨上枕頭便沉入黑甜鄉。然而酣眠不過一小時光景,手臂上卻傳來一陣詭異的抓撓感,更兼一種如同生銹門軸摩擦、又似公鴨垂死嘶鳴的“呃——呃——”聲緊貼著耳根幽幽爬入。我渾身汗毛倒豎,驚坐而起——只見表弟僵直地仰臥于側,雙眼圓睜卻空洞無神,手指痙攣般摳著我的皮肉,喉中持續溢出那非人的低鳴。
驚魂稍定,一股無名火涌上心頭,我毫不客氣地在他額頭重重敲了一記。他如同溺水獲救般猛吸一口氣,整個人彈坐起來,渾身濕透如從水中撈出,手指抖抖索索地指向天花板:“哥……有東西!有東西在那兒!”
我循著他驚惶的目光望去,頭頂只有一架破舊吊扇,在寂靜中投下緩慢搖曳的暗影。“睡懵了吧你?”我皺眉道。
他死死盯著那片虛空,面無人色,聲音細若游絲:“是個女的……一身白,飄在那兒,死死盯著我……我渾身像被釘住了,一點也動不了,叫也叫不出聲……”他反復描述著那白衣女子模糊不清的臉孔,以及那無處不在、令人骨髓發寒的凝視。盡管他驚怖的神情絕非作偽,我那時卻深信自己沐浴在科學理性光輝之下,只將這歸咎于旅途勞頓、睡姿壓迫心臟所致,不過一場夢魘罷了。我揶揄他膽子小,枉費看了那么多林正英的僵尸片。
后來我們聊了些閑話,罵罵咧咧幾句,便又睡去,后半夜倒也平靜無波。次日順利返京,此事漸漸成了我口中一件供人獵奇的談資,被時間沖淡了顏色。
然而,那夜大陸賓館天花板上無聲的凝視,竟成了我表弟此后二十年漫長夢魘的沉重開端。起初,那白衣女子只是在他夢境的邊緣徘徊,背對著他,坐在家中那張梳妝臺前,對著模糊的鏡影,一下、又一下,梳理著看不見的長發。一次,兩次,十次……夢魘如同附骨之疽,糾纏不休。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隨著夢境反復上演,那女子每一次出現,她梳頭的動作便緩慢一分,而那顆頭顱,竟如銹蝕的軸承般,朝著表弟的方向,極其細微地、卻又固執地,轉動一點角度。
時光如無聲流水淌過,這夢魘竟持續了將近二十年。那女子梳頭的背影漸漸不再是夢境的全部。她甚至開始在夢中將他摟入懷中,那張面孔離他的眼睛越來越近,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冰冷的氣息。那原本如同蒙著厚厚水汽玻璃的面容輪廓,也在這經年累月的“貼近”中,被一種陰森的力量逐漸擦拭清晰——仿佛一張懸在深淵之上的臉孔,正一寸一寸掙脫濃霧,即將顯出它最駭人的真容。
起初表弟驚惶失措,也曾遍訪所謂“高人”,求符問卦,甚至專程去北京東岳廟虔誠祈求過。符箓、法事偶有短暫效力,能讓那白衣女子在夢中消失數月。然而,就如同潮汐無法抗拒月亮的牽引,那慘白的身影總會如期而歸,重新占據他的睡眠。恐懼如影隨形,卻又在年復一年的重復中被磨蝕得麻木。他最終只能苦笑:“動不了就動不了吧,還能怎樣呢?”
那些“高人”口中自有另一套說辭:別看他身高體壯,卻是罕見的“招陰”體質,身后常年跟著四個“東西”,糾纏既深,解脫談何容易?這玄虛之語,倒為那夢魘添了幾分宿命的陰影。
然而,生活本身似乎并未被這夜復一夜的侵襲完全拖垮。人到中年,他工作安穩,娶妻生子,日子倒也風平浪靜。有趣的是,近些年來,他口中關于那“連續劇”最新一集的講述,確乎是越來越少了。是那如影隨形的“東西”終于厭倦了糾纏?是妻兒睡在身旁的溫度驅散了夢中的陰寒?還是說,正如我半開玩笑的揣測——不過是睡覺時被老婆孩子擠得翻不了身,那夢魘便也失去了降臨的“最佳姿勢”?
無人知曉答案。那盤錦慘綠燈光下的驚魂一夜,早已沉入時光之河;而那個白衣女子在幽暗夢域中持續二十年的緩慢轉身,究竟是戛然而止,還是仍在某個我們無法窺探的維度里,繼續著她令人窒息的貼近?這懸疑,無聲地沉淀在表弟生活平靜的水面之下,成為他生命里一道無法徹底驅散的、寂靜的陰影。
或許,在某個我們無從知曉的維度,那個持續轉動了二十年的頭顱,終于完成了它的轉向——那張臉孔,是否已清晰映在熟睡者驚顫的瞳孔深處?無人能替表弟作答。這懸疑如影隨形,早已成為他生命肌理中一道無法剝離的、無聲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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